百妖谱·肆——裟椤双树【完结】
时间:2024-04-25 14:40:12

  他有点绝望了,早知今晚就不下船了,跟兄长一样早睡早起不就没事了!如今要怎么收拾?!
  “你别摇了行不行!她只是被你踢晕过去呛了几口水,你把她放平,稍微用力压一下她的肚子,让她把水吐出来!”
  他因极度紧张而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有了一道亮光,最后终于聚焦在女子的头顶上——
  一张……熊脸?!
  应该是熊吧,长得有点像,就是耳朵比较大,像两把长了毛的蒲扇,毛色也与常见的熊不同,是一种罕见的铁灰色,如果它不张嘴说话,真是像极了一尊用铁铸成的雕像……但是,这“雕像”并不完整,因为它只有一个脑袋,脑袋以下只是一团云雾状的虚无之形,仔细看看,其实连这个脑袋也是半透明的。
  这一团东西,不知何时飘在女子的头顶上,表情嫌弃地瞪着他。
  他自然是顾不得研究这团东西的,救人要紧,赶忙照对方所说,把女子放平在地,用逐渐递增的力气按压她的腹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死。
  “你下手别太重了,仔细把她骨头给压断了!我可告诉你,要是她死了,我跟你没完!不就是被人抓了一下脚吗,哪有胆子小成你这样的妖怪!没出息!”
  熊头飘到他旁边,一边监督他施救一边愤愤骂道。
  他额头上渗出细汗,对方说什么他都没太听进去,只管一次又一次按压下去。
  不知道按了几十还是上百次,手下那个孱弱的家伙终于吐出了一口水,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他大喜,赶紧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接着吐!”
  女子咳了半天,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她半睁着眼睛,脸上全是梦游般的神情,半晌才缓缓道:“我……头疼……”
  话音未落,她脑袋一歪,整个人又晕在他怀里。
  “喂!你怎的又不行了?”他又急了,赶忙探她的鼻息,发现有气,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头疼不头疼的无所谓,人活着就行啊。
  “谁挨上你那一脚不头疼?那么大个包挂那儿呢!”熊头哼了一声。
  “我的错我的错……”他点头,但旋即又有点不服气,“可她也不能大半夜随便从水里冒出来抓我脚吧!”
  “我不管,反正是你踢的!”熊头翻了个白眼。
  这时,他终于能把注意力放到这一团怪东西身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也想起了方才听到的话:“你说我是妖怪?”
  “明妖不说暗话,就别在我面前装了。妖气都赶上发霉的鱼干儿了,海里的玩意儿吧?”熊头耸了耸鼻子,扮了个要吐的鬼脸,“你要不是妖怪,我还不出来见你呢!而且还这么蠢,连救个人都不会。”
  他皱眉:“你够了啊,我长这么大头回被人骂成这样,要不是你帮了我大忙,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你吞得了我吗?”熊头干脆把脑袋支到他面前,“来来,吞吞看!我要是往回缩半寸都算我输!”
  他把脑袋朝后仰了仰:“不必,你连实体都没有,自然是不怕我的牙。”他盯着这个坏脾气的熊头,心下还是有几分好奇的:“这是你的本相?”
  “一部分。”熊头飘回到另一侧,没好气道,“人蠢眼睛还不好使,没看见我只剩一个头吗!我真正的模样,你看到了会吓死!”
  “那你到底是什么?说出来吓吓我。”
  “吾乃天铁!”
  “没听过……”
  熊头大怒:“没见识的玩意儿!若是从前的我,你这样的,我一口吞十个!”
  “你脾气真差……”他叹气。
  “你别管我的脾气,蔡鲤鲤的命现在就交给你了,要是她在你手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耽搁了我的大事,必不饶你!”熊头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都只剩一个头了还能有啥大事……”他想笑又不太敢,看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嘀咕道,“蔡鲤鲤?呃,她爹一定很喜欢养鱼吧……”
  想了想,他将她抱起来,没办法,总归是因为他那一脚才害她如此,只能先带回去了,只希望兄长不要再教训他一顿才好。
  他正要走,又停下,转过脑袋看着熊头:“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直跟这位姑娘在一起?”
  熊头看着女子,眼神缓和了一刹那,旋即又凶声恶气道:“你少管我们的事!反正你得给我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还有……”它加重语气:“若之后她醒了,你半个字都不可提到我。”
  “为何?”他不解,“你们不是很熟吗?”
  “熟?”熊头转了转眼珠,“也是,她十七岁时我便跟着她了,确实熟。”它顿了顿,又说:“但她从不知我的存在。”说罢,又扭过头对他咧嘴一笑:“毕竟,她是我的食物,时间一到我便要吃掉她的。”
  食物?还以为他们的关系不错呢……
  “还愣个啥?赶紧带她去个安全的地方休养,好吃好喝的一样不能少!蠢妖怪!”熊头骂骂咧咧地转了个圈儿,转眼化作一道光,落到了女子的心口上。
  他定睛一看,一小块灰白的类似某种动物骨头的东西,用一条红绳系着,牢牢挂在她的脖颈上。
  这妖怪一直藏身在这块骨头里?
  他越发好奇,天铁是真没听过,兴许兄长知道?
  这一夜的遭遇委实惊心动魄,竟给他遇到这么离谱的妖怪,还有怀里这个叫蔡鲤鲤的女子,看起来甚是寻常,可寻常女子又怎会大半夜从水里冒出来……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却不知这中元之夜,是这蔡鲤鲤运气不佳,还是他倒了大霉。
  唯一庆幸的是,没出人命。
  他摇摇头,抱着怀中人快步离去。
第2章
  他们的船,已经延迟出发三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蔡鲤鲤的头倒是不痛了,但他很头痛,兄长更头痛。
  因为蔡鲤鲤不想走了……人类是不是通常把这种行为称为“无赖”?!
  今天午后,兄长站在船头,即便是当年饿了十天半个月都吃不上一口肉的时候,都没见他的眉头锁得这么紧,他的手指从栏杆上缓缓抹过去,然后伸到眼前,自言自语:“真的是……一尘不染。”
  他蹲下来,学着兄长的样子伸出手指往甲板上蹭了一下,随后竖起手指对兄长苦笑道:“我今早看见她连甲板都用抹布擦了五遍……”
  “我知道啊。”兄长叹气,“可那又怎样呢?我们的船上并不需要一个擦地工。”
  “她还把我们的脏衣服洗了……”
  “我知道……”
  “她还给大家煮好了午饭……”
  “我知道!!”
  蔡鲤鲤真的勤快得要命,从她清醒过来到确定了身在何处再到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之后,她就再也躺不住了,哪怕额头上敷着药膏也并不妨碍她积极向他们推销自己,说自己身体好力气大,洗衣煮饭打扫清理缝缝补补无一不擅长,水性也不差,总之就是想尽理由要他们留她在船上。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船上怎会留一个女子呢!
  “不行。”兄长当即拒绝,“容你在我们船上暂时休养,已是不得已为之,总不能让你带着伤昏死街头。你既已苏醒,看样子也无大碍,我再赠你一些盘缠,你快些下船去吧,莫再耽搁我们的时间。”
  蔡鲤鲤却使劲摇头,赖在床上不肯下来:“我是诚心想留在船上帮忙的!我一分工钱都不要,只求两餐温饱,而且我吃得很少!”
  “我们的船只雇佣男船员,你一个姑娘家,跟十几二十个大老爷们儿共处一室,你觉得方便吗?”兄长皱起眉头,又不好动粗把她拽下来扔出去。
  “方便啊!”她瞪大眼睛,“其实我也不算姑娘家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以前是嫁了人的。”
  “我们不方便啊!”兄长的声音高了一个度,“你是大姑娘还是他人妇我们不在意,反正我们船上就不能有女的!”
  “男人是人,女人不是人?”她还是瞪大眼睛,瘦小的身子挺直起来,拍着心口保证,“我手脚特别勤快!我擦的桌子能照出人影来!”
  “我们有镜子!!”
  “我洗的衣服干净得像新的!”
  “我们是可以三个月不换衣服的臭男人!”
  “我做饭好吃呢!”
  “我们不挑食!!”
  “船主恩公,我这就去做事,你们且看我行不行。”
  “不是……喂喂你去哪儿!!”
  他想笑,这么狂躁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居然会出现在素来冷静的兄长身上。
  “你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疯婆子?”兄长的火气终于烧到他身上了,“简直跟听不懂人话一样!”
  “怪我下脚重了。”他无奈,“好歹是个弱女子,总不能不管她。”
  “我们已经管了,她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哪里弱了?”兄长揉着发胀的额头,“人是你带回来的,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日落前,我不要在我的船上再看见她!”
  “可她……”他犹豫了片刻,又小声对兄长道,“她身上有个妖怪,你不是也见到了吗?”
  “就那个只会骂人的熊头?”兄长放下手,冷笑一声,“它若是一只完整的天铁,我倒还能考虑将它留为己用,可如今它那个鬼样子,除了骂人,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废物拿来何用?”
  “你知道天铁?”他好奇极了,“它完整的样子又是什么样的?”
  兄长不以为意道:“传闻早年间有加毗叶国向高宗皇帝进贡过一只天铁,说是能擒狮子白象,凶悍无匹。我虽未亲见,料想也不过是空有力气的妖兽罢了,不然也不至于被当作贡品送了。”
  “原来你也没有见过它完整的样子啊。”他遗憾道,“可怎么会只剩一个头了呢?又是怎么到了她脖子上的呢?”
  “那谁知道。”兄长白他一眼,“我也不想知道。总之你最好收起你的好奇心,赶紧把这个女的给我弄走!”
  “好……”他赶紧在兄长的怒火烧死自己前退出了船舱。
  看来是真不能留了,其实他是不介意的,人们不是常说缘分缘分么,能在中元节的深夜被他当成鬼一脚踢中,也是不得了的缘分吧?不然怎么偏偏就是他呢,那天他明明应该在船上的,却鬼使神差去了水边放灯。若她真如她所说的那般能干,留在船上也不是个坏事,还有与她寸步不离的熊头,他分明听到它说蔡鲤鲤是它的食物……它那个样子还能吃得了人?骗人的吧……那万一它真能吃,他们把蔡鲤鲤赶走,岂不是见死不救?
  他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却一个都不敢再讲给兄长听,在人界跑船的这些年,兄长对他的诸多嘱咐中,必有一条“少管闲事”,兄长说他们在人界奔波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饱肚子,除此之外都是闲事。
  蔡鲤鲤就是彻底的闲事吧……
  他刚走到甲板上,却冷不丁瞧见桅杆上爬了一个人,正要伸手去解杆上的那面印着一只兽头的旗子,那是他们随便挑来的。听旁人说,像他们这样跟大海讨生活的家伙,船上得挂个颜色鲜艳图案凶悍的旗才吉利。
  可她爬上去想做啥?
  他差点吓死,两步走到桅杆下,仰头大喊:“你在干啥!”
  “你们的旗子又脏又破了,我取下来洗洗,再补一补。”她像个吃错药的猴子一样紧紧抱着桅杆,大声回他,“旗子干干净净的才精神呢!”
  这女人……桅杆虽然不算太高,可她头上的包还没消呢,万一头晕眼花掉下来,这人命不还得算他头上!
  “你给我下来!”他加重语气,“立刻!马上!”
  她还在犹豫。
  “下来!!!”
  蔡鲤鲤这才哆哆嗦嗦地滑下来。
  她平安着陆,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诧异地打量她:“你还会爬杆?”
  “第一次爬。”她倒是老实,“但我会爬树,再高的树都难不住我。”
  他现在也体会到兄长头昏脑胀的感觉了,语重心长道:“蔡姑娘……蔡姐姐?怎么都行吧,我们真的不需要你帮我们洗旗子,也不需要你帮我们洗衣服做饭。我踢伤你是我不对,但我该做的都做了,如今你既无大碍,还是赶紧下船吧,我们已经因为你耽搁了不少时间,做我们这行的,最怕船期受影响,你若觉得我还不是那么坏的话,就当帮我的忙,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意,行不行?”
  从她醒来后一直都很精神的一张脸,终于有了一丝泄气的样子。
  “真的不能留在你们的船上吗……”她垂下头,失望地绞着手指。
  “抱歉,真的不能。”他放缓语气,“不过你放心,我兄长说过会给你盘缠,他脾气不算好,但钱这方面从不亏待人,不会少给你的,就当是对你头上的伤的补偿吧。拿了钱,你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
  蔡鲤鲤不说话,仍是低头绞手指。
  “对了,你既说你嫁了人,又怎会孤身一人掉进海里?”他脱口而出,“你是失足掉进海里的吧?”
  “嗯……啊……”她支吾了半天,抬起头,指了指那个包,笑道,“我没事了,多谢你把我带回来救治。我……这就下船了。”
  总算说通了……他松了口大气,旋即却又觉得这就把人赶走始终有点不妥,又道:“你醒了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要不我带你到码头附近的食肆吃点东西,再给你买一身新衣裳吧。”
  他打量着她,那晚事出突然,她浑身湿透,实在没有女子衣裳给她换,只能将他们兄弟俩的旧衣服勉强套在她身上,虽然她的身形比别的女子高一些,但仍是远远撑不起他们的衣裳,风一吹,整个人都晃晃悠悠的,像个无主孤魂。
  看起来是有点可怜,但没办法。
  所谓缘分,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能尽量多给她一些钱吧,并且希望那个熊头说的狠话只是狠话而已,不然他费了那么大劲才救回来的人最终还是成了妖怪的口粮,那还不如不救!
  唉,反正他决定了,以后每个中元节,他都会老老实实待在船上,哪儿都不去。
第3章
  兄长没有食言,的确给了她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她却只拿了一小半,说够了,她吃不了多少,再说她还会做工赚钱,饿不死的。
  他也没有食言,向兄长讨了半个下午,带着她去码头附近买了两套新衣裳,然后两人进了一间小饭馆,他要了店里最贵的饭菜,让她吃饱吃好。
  她由始至终都是感激他的,一点都不记恨他踢自己的那一脚,说他们是不踢不相识。
  然后他发现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吃得很少……光是鱼羹就喝了六碗。
  她吃得非常尽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残骨在她的大快朵颐中晃荡不止,好几次他都盯着那块骨头入神,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天铁便再没有现过身,如果它是一只那么凶猛的妖怪,又怎的落到如今这落魄模样?他有些遗憾,吃完这顿饭,他应该永远没机会问到答案了。
  一个肉末煎饼转眼就被她咬掉一半,还来不及咽下去,她无意落在窗外的目光骤然一惊,旋即便整个人咻一下缩到饭桌下头,腮帮子被煎饼塞得鼓鼓囊囊,却连嚼都不敢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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