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笑笑:“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继承祖业?”
楚老板苦笑,没有答话。
这时,船员之中一个吓白了脸的年轻后生忍不住开口道:“不瞒海神爷爷,原本是有万无一失的法子的……”
“哦?”兄长好奇,“说来听听。”
后生又看了楚老板一眼,犹豫片刻,道:“鸡鸭不奏效,人奏效。”
兄弟俩一愣,自然是明白这话的意思。
既喜人肉,看来此地的蛟还是蛟中最恶最贪的那一类,对斗木而言,越是凶恶的蛟,肉质越是鲜美,难怪方才吃下去的那几只如此美味,即便此刻腹中饱足,回想起那个滋味,他跟兄长几乎又要流下口水来。他赶紧咽了一口,不能在这帮人面前丢脸,毕竟他们现在可是不得了的海神爷爷呢。
“往水里扔活人……”楚老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眉头几乎绞在一起,“活人哪!!怎么能往海里扔!这是人干的事?”
众人不言语,半晌才有声音小声道:“我们也是活人……”
楚老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众人:“上船前,咱们自愿签了生死状,下船后,我承诺给大家的酬劳从无分毫短缺,我早说过咱们这一行是拿命赚钱,能接受的再来。”他顿了顿,直视着这群人:“旁人做什么我不管,我是不肯做的。拿命赚钱,是拿咱们自己的命,不是别人的。”
他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众人哑口无言。
兄长不作声,只如局外人一般看着他们。
而他只觉得,如果楚老板这样的人被吃掉了,好像不太对……嗯,幸好他们在这里。
船上的气氛变得很沉重,呼呼的海风吹过来,带着腥咸的味道。
这时,兄长突然笑出来,站起身看着所有人:“既不想扔活人,那便扔我们吧。”
“啊?!”
楚老板吃了一惊,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
“我们不打听你们生意上的事,你们也不要执着于我们的身份,若能做到这般,咱们倒可以做一笔生意。”兄长看着楚老板。
“生意?”楚老板从错愕到受宠若惊,“您二位这般的人物,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什么只管吩咐,但凡小老儿能帮上忙的,必赴汤蹈火,我们哪敢与二位做生意!”
“你是生意人,咱们当然要做生意。”兄长笑着拍拍他的肩,“今后你们出海,雇佣我们为船员即可,我们保证安全护送你们穿过骷髅头。至于酬劳,一艘与眼前差不离的船即可,不过不着急,我们需要的时候再给我们吧。”
“只要一艘船,二位便愿意保我们平安?”楚老板不敢相信能有这般好事。
“对。”兄长点头。
他看着兄长,不知对方打算,平白无故地拿一只船来干什么?他们大多数时间不还是在海里待着吗?
“好好好!一言为定!!”楚老板高兴得要跳起来,这几年来困扰他的最大难题居然以这样容易的方式解决了,简直做梦似的,一条商船虽然造价不菲,但能换一船人命,以及更多更大的生意,怎么都划算!
“一言为定!”兄长眼中也有拼命压制住的欢喜,然后看着他,低声道,“我们不用再寻什么灵药了。”
他一愣,突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确实不用再苦苦追寻掩盖气息的宝物灵药了,这便是天意莫测吧,当年斗木一族因人类而遭重惩,如今他们危在旦夕时,却又靠人类得了转机……若没有上楚老板的船,他们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只要跟人类同在一船,蛟类便发觉不了他们的存在,而人类的味道不但能帮他们掩盖身份,还是吸引蛟类的最佳“饵食”,一举两得。
此后,他们在楚老板的船上帮了近三年的忙,楚老板人船平安,生意顺风顺水,也依足了约定,对外绝不提起他兄弟二人半分,即便常有同行质疑为何单他的船能平安往返,他也只说恐是烧香拜佛得了庇佑,底下的船员们也念着兄弟俩的救命之恩,任旁人如何打听皆不泄漏半分。至于他们两兄弟,每次也只护送他们通过骷髅头,绝不往前多走一步,这三年来双方合作愉快,各得其所,楚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吃得心满意足,这骷髅头是行海之人的噩梦,却是他们兄弟俩的福地,此处不光有恶蛟盘踞,根本就是个难得的蛟巢。
不过,骷髅头也终不是一劳永逸的地方,恶蛟虽恶,嗅觉也好,但始终灵智未开,性子贪婪又蠢钝,吃了三年的亏都没有意识到是它们的天敌在拿人类当诱饵,如此一来,被吃干抹净也在所难免,到往来的商船渐渐发现即便不用往骷髅头的海水里扔活物也能平安经过时,他们两兄弟也正式辞别楚老板,取走了他们说好的报酬,一艘能容纳十几二十人的船。
有了船,再有了人,海域之广,何愁寻不到下一个风水宝地。
临别之际,兄长送了楚老板一块三寸见方的黑木,上有纹路似年轮,异香阵阵,他让楚老板将这块木头嵌到船身上,说只要船上有这块木头,无论他们经过多凶险的海域,都可平安度过。
原本楚老板还在担心他们走后再无人护航,却得了这样一块宝贝,不禁感激涕零,跪地叩谢,说无论他们是何来历,在他老楚眼中,他们兄弟俩就是比神仙还神仙的人物,还让他们得空一定要回烟州来,他们永远是他老楚家的座上宾。
一段缘分,算是圆满收场。
有了这样一段际遇,他突然觉得,原来不是所有的禁忌都糟糕,人界于他再不是一个只能遥望不可踏足的地方,在海中无法扭转的命运,也许在地上可以。
兄长应该比他更早明白到这一点?
从那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海域,只是把大部分时间从海下搬到了船上,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为自己的船雇佣一批人类船员,以行商之名,往各沿海城池而去,什么生意都做,做得最顺手的,还是保镖。有他们在,雇主们装满贵重货物的船只无论去到多么凶险的地方,遇上海匪强盗还是恶蛟妖物,都不必担心有任何折损。姓斗的兄弟渐渐在行海商客之中闯出了名气,常有人慕名而来,只是他们的船总是行踪不定,而这兄弟俩又与普通生意人不同,接生意只看自己心情,从不在意酬劳,性情颇有些古怪。
本来么,今时不同往日,食物再不短缺,他们照着自己的法子一路“钓”来的蛟肉已经足够,多余的还能带回深海老家给那些生存艰难的老幼食用,只是他们从未对别的同族透露过他们在人界的所作所为,原本他问过兄长为何不把他们觅食的法子告诉他们,省得他们再过饥肠辘辘的日子,兄长却说不可,不是所有同族都能有他们的巧遇,而人界也并非人人都是楚老板,一旦弄巧成拙,斗木一族遭的罪,怕不止是饿肚子那么简单了。
他不是很明白,但既然兄长这么说了,就自有他的道理吧,毕竟他比自己懂得多。
日子也就这样平稳地过下来了,这些年他们不但解决了食物的问题,做生意即便是装装样子,也积累了不少钱财,他们向来大方,赚来的钱除了必要开支,全都给了船员当工钱,到遣散的时候,还会额外给他们一大笔遣散费,也难怪跑船为生的人个个都想上他们的船,只是他们做生意虽然随便,挑船员可一点都不随便。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船员,还是至关重要的“饵”。
尾
今年夏季的一场暴雨后,他们的船又停在了烟州港,倒不是刻意回来怀旧,只是刚好接了一单运送瓷器的生意,目的地正是烟州。
兄长说这批船员已经在船上一年了,该换新人了,烟州城中跑船者甚多,应该很容易选到满意的。
他点头。这是他们的规矩,船员一年一换。
他们按惯例往码头上的茶铺里放了招募船员的消息,又给了茶铺老板一些酬金,然后便回去等消息了。毫无意外,以他们开出的条件,短短几日已有过百人来船上毛遂自荐,而他们也照自己的条件,从中选了十人,又每人发了一块刻着“斗”字的铜牌给他们,作为正式录用的凭证,然后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家务,三日之后上船出发。
趁着这几日空当,他们顺道去了一趟楚老板家,本想探望一下这个老朋友,谁知他家丁却说老爷与少爷一道出了远门做生意,已半年不曾归家,他们只得放下礼物,留了一张要楚老板保重身体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依然可以找他们之类的客套话字条。
回来的路上,他笑着跟兄长说:“这老头怕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按说赚的钱已经几辈子花不完了,还不肯解甲归田。”
“有人天生是闲不住的,跟赚钱与否无关。”
“要是我们不用捕蛟也能好好活着,我便再也不下海了,找个舒服的小城住下,喝酒吃肉,种花种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你生于海长于海,一方霸主,竟想上陆生活,如此没有志气。”
“一方霸主……自我出生起,便从未觉得咱们‘霸’过……连肚子都是好不容易才填饱的。哪个霸主有咱们这么艰难的?”
“那是你没见过当年咱们兴盛时。”
“你也说是当年了……”
兄弟俩正聊着,一阵烟熏火燎的味道飘来,略是呛人。此刻才刚天黑,不远处的街边已然烧起了好几堆香蜡纸钱,跪在火堆前烧纸的人,无不念念有词,希望先祖九泉有灵保佑后辈之类的,这时他们方才想起,按人间时节,此时已近中元,正是人类祭奠先祖的时候。再一想到他们自己的先祖,以及斗木一族的现况,兄弟俩一时无话。
明天就要出发,回到船上,兄长收拾一番,早早便睡下了,他素来自律得很,生活起居从不放肆。
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鼻子里总有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躺在床上挨到深夜,他干脆起来,站在船头换换气,遥见码头上还有人在贩卖纸钱水灯,他心下一动,下了船去,随便买了几个纸灯。
正要回去时,一转身却与一个妇人撞到,那妇人正揪着身旁幼童的耳朵骂骂咧咧,被他一撞就更是火大,白眼翻上了天,骂他这么大个人不长眼睛真是讨厌,骂完他又继续骂孩子,无非是这么晚还在水边玩,就不怕被水里的水鬼抓了去之类。
他哭笑不得地看那妇人气冲冲的背影,比起鬼,她面前这个可以一口咬掉她脑袋的妖怪不是更可怕么。
他摇摇头,抱着纸灯选了个临水的僻静处,点亮这些纸船纸莲花,学着人类的样子放到了水中。
给谁呢?给母亲吧……
她在深海中老老实实地过了一生,见过鱼虾海怪,水藻礁石,还有偶尔穿过海面透下来的旖旎光线,除此之外就是不停流动的海水,或浓或淡的幽暗。她没有见过太阳从远山上升起的样子,没有见过人声鼎沸的茶铺,没有闻过刚出炉的鸡腿的香味,她甚至不知道一艘船的完整样子,因为雷神的警告,她连海面都不敢接近,到死都谨小慎微。
他蹲在岸上,沉默地目送远去的纸船。
良久,一阵冷风吹来,将他自沉思中唤醒过来,水灯已经漂远,他估摸了一下时间,心说也该回去睡觉了。
正要起身,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突然探出一只惨白的手,端端抓住了他的脚踝!
纵是妖怪,也很难不被吓到。
他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那抓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被他这么一带,一个黑发凌乱垂下,连正面背面都看不清的脑袋也从水下冒了出来。
刚刚那妇人的话顿时在他耳畔炸开——你就不怕被水鬼抓了去!
而且你说巧不巧,正好还是中元节……
一层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倒是“一方霸主”的本性总算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狠狠一脚踢在那个脑袋上。
“哎哟!”
一声尖细的惨叫,抓住他的手也顺势松开了去。
怎么,人界的鬼也会喊“哎哟”?!
他觉得哪里不对……
贰【天铁】 楔子
“我能杀掉比我大一倍的狮子,却从未想过要走出笼子一步。”
“我可以洗衣煮饭,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饭。”
第1章
坏了,这是踢死人了?!
他煞白着一张脸,踢出去的脚还悬在半空,眼前那空荡荡的水面上,一个很像人的东西没有知觉地僵伸着四肢,缓缓漂浮出来,随着水流晃荡的,还有一缕缕散开的长发。
他赶紧收回脚,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码头附近早已空无一人,连那卖纸钱烛灯的贩子都收了摊档,裹着潮热湿气的深夜里,只有他这边的动静最大。
幸好没人了。
他稍微平静了一些,兄长常提醒他,在岸上时定要低调警惕,尽量避免一切惹人注目的行为,更不可惹上官非人命,尤其是人命!这些只能活上几十年,又容易生病受伤的家伙们太脆弱,若一不小心害了他们性命,纵不是为了吃他们的肉,若被雷神知道了,也必是大麻烦一桩,在雷神这个出手狠绝心眼儿还小的老东西手里挂了名的,守规矩是保平安的唯一法宝。一想到雷神的霹雳手段,他稍微平静的心转眼又揪紧起来。
什么中元节什么水鬼都顾不得了,他赶紧下水,在那个家伙漂远之前将其揽住,三两下拖回岸上。
夜色深重,借着码头上零星的灯火,他勉强确定了躺在眼前的是一个人,有重量有实体,手脚不但被海水泡得发白,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犹豫片刻,伸手撩开缠在对方脸上的头发,一张并不吓人的女子脸孔出现在微黄的光线里,双目紧闭,气息全无,额头上还有一个新鲜的大包。
现在他完全确定对方不是水鬼了,但他现在的心情却比见鬼了还糟糕,完了,没气了,自己那一脚真的那么重?!
他手足无措,又往四周看,此刻他倒希望有人了,起码能来帮忙抢救一下,他杀蛟杀海怪厉害得很,可是救人……他几时救过人了?曾经倒也见过有人救出溺水的人,可他也是瞟一眼就走了,反正他跟兄长这辈子都不可能溺水,那些被选中跟随他们赶海行船的船员们,水性也是一个比一个好,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发展这一项技能……
“喂!”他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又接连几巴掌打在对方冰凉的脸上,“你死没死?没死你应我一声啊!”
对方当然是没有应他的,除了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没有任何变化。
他更慌了,努力回忆当初看别人救人的全部场面,但又回忆不出什么有效的细节,只依稀记得旁人说过溺水的人容易丢魂,得喊魂才能缓过来。可喊魂又是什么鬼玩意儿,他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要喊什么呢?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再不抓紧时间施救的话,这个人就真要变成鬼了,一个写满死字的巨雷仿佛已经在他头顶炸开……
他一把将她扶起来,拼命摇晃:“醒醒啊!你万万死不得啊!你要死也要先去跟雷神说清楚这只是个意外,是你突然冒出来吓到我我才踢了你一脚,那是本能不是恶意!!”
女子被他摇出了重影,却仍没有醒转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