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裟椤双树【完结】
时间:2024-04-25 14:40:12

  炉子旁边的一瓶烧酒快见底了,他喝了几口,其余的下了蔡鲤鲤的肚子,现在的她,蜷在他对面,酣睡在炭炉散出的暖意里,身上盖着他的外衣。
  不止蔡鲤鲤,船上所有船员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陷入了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深的睡眠。船员们大都好酒量,蔡鲤鲤也不遑多让,所有人中数她喝得最多,倒下得最迟。
  船上的规矩是不得滥饮,他们兄弟俩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但每段行程中也总会得兄长“额外体恤”,不定时地主动请船员们畅饮一番,以慰大家一路上的奔波辛苦。酒都是贵价的好酒,兄长从不在这里吝啬,放在酒里的药也是好药,喝下去至少能舒舒服服地睡足两天两夜。
  他饮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耳畔传来的只有大大小小的呼噜声,船员们里里外外地睡过去,偶尔有人冒出一两句梦话,嘴边还挂着笑。
  蔡鲤鲤像只吃饱喝足的猫,睡梦中的呼吸平稳匀长,在她倒下去前,他记得她是在回忆一位在老家认识的故人,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并不太说起自己的过往,只在一顺嘴的时候提到一些旧相识,但都与她的伤无关,尽是些在她说来还颇为有趣,对她也不错的人。
  对那些永远都不会消退的伤疤,她是故意掩饰,还是早就不当一回事,他无从得知,也不多问,在人界这么多年,不随便揭人痛处的道理他多少是懂的。
  蔡鲤鲤翻了个身,身上盖的外衣滑下来,他正要去拉扯一下,却冷不丁被她心口上突然蹿出来的银灰光芒逼得缩回了手。
  “你们又要去吃东西了?”熟悉的熊头不满地飘在他面前,“我怎么记得大半个月前已经吃过了?每次都搞得整条船上酒气熏天,闻得我都要晕船了,烦死了!”
  差点忘了它的存在了……跟蔡鲤鲤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从蔡鲤鲤上了船之后,熊头偶尔会在她睡着时出来飘一飘,反正除了他们兄弟俩别人都看不见它,它便自由得很了,有时候是看船员们在干什么,有时候是蹲在桅杆顶上不知道发什么愣,只是永远没有一张好脸色,要么说他们的船太破比不了当年它坐过的雕花描金的大船,要么嘲笑他们两兄弟太弱了,连妖气都藏不住,还得依赖一船人类才能觅食,难怪斗木一族日渐式微,总之没有一句中听的话。
  兄长如今已不与它计较,说一个连虚影都不完整的小妖,除了一张嘴一无所有,也是可怜。而唯有他知道,兄长一开始不知动了多少回打死它的念头,可它一点都不怕死,甚至直言就它现在这个状态,虽然除了骂人跟飘来飘去外啥都做不了,动不了任何人一根汗毛,连蚂蚁都不能踩死一只,但同样的,它动不了别人,别人也动不了它,哪怕它得罪的是天帝王母,他们也取不了它性命。没办法,身为一只天铁,就是有这个死不了的本事。
  起初他们还不太相信,试了几回,哪怕兄长一口把它吞下去,它也能毫发无伤地从兄长身体里飘出来,还冲他翻个不屑的白眼。说不惊讶是假的,在他们兄弟俩的阅历中,确实没有见过这种兼具最弱跟最强两种特质的妖怪……说它没用是真没用,但说它强悍又是真强悍……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对它“大度”,反正再生气也不能拿它怎样,讨厌它又干不掉它真是最烦人的事了。
  “那些恶蛟可不会按我们期待的时间出现。”他指了指船下,“碰到了就不能放过,这两回多吃一些,下次再遇到说不定要等三五个月甚至更久呢,反正再大的蛟到了我们嘴里也不过化作一道血气,多吃两餐囤着也无妨。”他伸手过去把蔡鲤鲤滑下来的外衣拉上去,“饥一顿饱一顿本就是我们兄弟俩的日常,你这种怎么都死不了的妖怪是体会不到其中难处的。”
  熊头看着他细心照顾蔡鲤鲤的模样,脸上的不满与嫌弃稍微淡了几分。
  “不过你出来得正好,今夜月色甚美,是海上难得的好时候,你也抓紧时间赏一赏吧。”他坐回来,拿筷子拨弄着烤鱼,故意用力嗅了嗅,“好香!可惜你吃不了。”
  “我只吃活物,死鱼有什么香的。”它飘到炭炉旁,扭了扭身体,似乎很享受炭炉散出的热度,“难怪她喜欢这个玩意儿,暖暖的确实舒服。”
  “这个玩意儿?”他吃了一口鱼,目光落在炉里红亮的炭块上,“你说木炭?”
  “嗯。”它也看着炉子里,顺口道,“她冻得快死时,一个老道给她烧了个炭炉,炉子上还煨了一锅热汤,这才捡回她一条命。从此以后她就觉得木炭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能救命。”
  他笑出来,原来如此。
  “我看你现在也很享受的样子,你既怎么都死不了,难不成还怕冷?”他见它已经在炭炉旁换了好几个姿势,一会儿烤头一会儿烤屁股……
  “我自然是不怕冷的。只不过觉得舒坦而已。”它这会儿心情应该不错,在炭炉上伸了个懒腰,“你们斗木住的深海冷得要死,可我老家很热的,一年四季比这炭炉可热多了。”
  “想家了?”难得这位有愿意好好说话的时候,他便顺势一问。
  它撇撇嘴:“有什么可想的,离开时我还年幼,对老家也无多少记挂。充其量记得那里热得很。”它打个呵欠,又道,“热跟暖是两种感觉。我一点都不喜欢热,尤其热气里还经常飘着血的味道。”
  “血?”他更好奇它的过去了,直言道,“世间对天铁一族记载甚少,连我兄长也只是在某些典籍中见过只言片语,说曾有人向高宗皇帝献上一只天铁,能擒狮子……”
  “那不就是我么。”它一瞪眼,“还给我记下来了?”
  他诧异:“说的就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你?”它从半空中落下来,坐在炉子前,木炭的光亮把它的脸映得发红。
  “我意思是……”他上下打量着它,“你这个样子擒狮子白象?”
  “蠢材!我以前又不是这个样子。”它哼了一声,从脑袋下的虚影里伸出一只勉强能说是爪子的部分来,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潦草的四不像动物,洋洋得意道,“我那会儿可是威武得很呐,比我大出一倍的狮子,好几倍的白象,在我面前都不堪一击,不过三两下就成了我的口中食。”
  他盯着空中那个银灰色的难以描述的形状,坦白道:“这是一头猪?”
  “这是我当年英姿!”
  “原来天铁的本相与猪差不多……”
  “你才猪!”它气得一挥爪,打散了那个形状,“竟然领会不了我高深的画技,不给你看了。”
  “画得很好,以后不要画了。”
  身后突然传来兄长的声音,他不知几时从船舱里出来,站在一片阴影里把他们两个的举动尽收眼底。
  回头一看,他忙站起来,问兄长:“都安顿好了?”
  兄长点头,走上前看了看炭炉上的烤鱼:“好吃?”
  他忙道:“好吃!蔡鲤鲤烤上的,还加了些香料。”
  兄长夹了一条鱼放到嘴里,眉毛微微扬了扬,这通常是他表达赞赏的表情。
  “你啥意思?我偏要画!”熊头这才明白过来兄长的话,气得在空中乱画出各种形状,猪马牛羊大概都齐了,就是没有一个像它们天铁的……
  “这个傻样子,难怪会被抓住。”兄长叹了口气,坐下来吃第二条鱼,“被抓住便罢了,还把自己搞到这般落魄,身为妖怪却连蝼蚁都不如了。”
  “你知道个屁!”它却是生气了,指着自己道,“这叫落魄?你们哪个在只剩下一块骨头时还能留下性命翻盘重来的?哪个蝼蚁能做到?”
  他一愣,玩笑归玩笑,他当然不怀疑“能擒狮子白象”的天铁的威武,他甚至相信它原本的实力未必输给他们斗木,绝非凡物可比,但既如此不得了,又怎会落到只剩一根骨头的窘境?
  “可你就是只剩下一根骨头了。”兄长一点面子都不给它,从嘴里吐出一根光秃秃的鱼骨,故意在它眼前晃了晃。
  “我……”它一时语塞,想大发雷霆,可眼中的怒气又像被针戳中了似的,终是慢慢泄了,“我是自己愿意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决定。”兄长同情地看它一眼,被它说了那么多回的难听话,难得有扳回一局的机会,不能浪费。
  他倒没有兄长那么大的胜负欲,认真问它:“怎会这样呢?真是自愿还是为恶人所害?”
  它深吸了口气,望着炭炉道:“我年幼时不慎落水,老家边界上也是一片海,表面平静,暗流却急得很,我爬不上来,昏头昏脑地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再清醒过来时,已经在一个大笼子里了,好几个穿着白袍子的人类围着我念乱七八糟的咒语。我想出去,但一挨到笼子就疼,针扎似的,我就不敢动了。之后,每天都有个小孩儿拿活物来喂我,他是个哑巴,看我的眼神跟那些大人们不一样,我讨厌那些念咒的家伙,但我不讨厌他,可能因为他每次都给我带好吃的吧。所以他能摸我的头,另外的人试着碰我,差点被我咬断手。慢慢地,我也能听明白来往的人说的话了,知道我在王宫里,还是‘护国神兽’,连国王来见我时都要恭敬下跪,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我哪里护着他们了,但他们除了限制我的自由外,对我真的不错,比起在老家的日子,这里简直是神仙生活。”它顿了顿,看着他们兄弟俩,“你们不知道天铁的老家是什么样子吧?简单说,跟地狱差不多。我知道许多妖怪的老家都是有名字的,这个山那个岛的,但我的老家没有名字,它临海,应该是一个岛,很大,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活物,连植物都没有,只有石头,奇形怪状的,有的石头还会跟树一样长得很高。一年四季都炎热,地上总是烫的。天铁没有父母,我们都是从岛中间那些浑圆的银灰色石头里长出来的,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同类就会增加一批。”
  他听得皱眉:“你说你只吃活物,可你老家除了同类……”
  它张开嘴,做了个咬人的动作:“在我们那儿,力气小的跑得慢的反应不够快的出手不够狠的,就只能帮别人填肚子了。”
  兄长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鱼刺从嘴里吐出来。
  他却听得心惊胆战,凶悍如斗木者,尚没有同类相残的习性,这天铁倒真是从石头里生的玩意儿,天生的无情无义吗?
  “所以你们当我贪玩落水?”它白他们一眼,“我是被追到那儿的。”它的目光又放回炉子里,“所以我觉得笼子里的日子不难熬,在那方寸之地,我永远是吃饭而不是被吃的那个。”
  “但阁下如今这个模样,仿佛还是被人吃了呢……”兄长淡淡道。
  他真怕兄长又把它惹火了……幸好它仿佛沉浸在往事里,顾不上生气。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国王把我献给了另一位皇帝,希望讨他欢心,保自己平安。”它又忍不住伸出爪子,画了个大房子,“我又住进了一座更大的宫殿,那宫殿里还有一片灵兽苑,关着各种珍禽异兽,大多是凡物,也有没啥本事的妖怪。皇帝一开始是非常喜欢我的,毕竟在这座宫殿里,能把狮子白象这样的家伙当作盘中餐的,独我一个。最欣赏我的还是皇后,我听到她高兴地说我‘凶悍若此,可扬国威’。我凶吗?我只是肚子饿要吃东西罢了。负责照顾我日常的,还是小哑巴,他被国王留了下来。国王还警告他一定要看好我,有任何闪失,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取他父母家人的性命。其实他不说,小哑巴也会照看好我,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宏大宫殿里,他熟悉的只有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吃得好住得好,身子越长越胖,扑咬食物时好像也没以前那么灵活了,而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皇帝对我的关注也越来越少,宫殿里越来越萧条,灵兽苑里的家伙们也在年岁到了的时候逐一死去。听说宫殿外也乱得很,人类都忙着追逐争斗,我听小哑巴说谁谁又死了谁谁又当了皇帝。反正大家都很忙,没人顾得上我们。可有一天,我跟小哑巴一起被送出了宫殿,上了一辆大车,往北颠簸了多日之后,我在一个大雪天里被送进了一座宅子。小哑巴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从出发到抵达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到我们进了宅子的第三个晚上,他突然到我这儿来,还破天荒地打开了笼子,让我赶紧跑,从他焦急的比划里,我知道了自己被送来这里的原因。曾经最被皇帝器重的老臣告老还乡后没多久便得了怪病,怕是命不久矣,皇帝知道了很是难受,于是有人向皇帝献计,说天铁肉熬汤可强健血肉起死回生,皇帝信了,在他眼中我不过是灵兽苑中一只畜生,试试又何妨。”
  他听得心头一紧,盯着它道:“你没走?”
  它缓缓抬起头,居然笑出来:“你信不信,我能杀掉比我大一倍的狮子,却从未想过要走出笼子一步。”
  兄长不作声,拨弄着炉子里快燃尽的炭火。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离开了笼子,谁把食物送到我面前?为了活下去,我又要跟人打个你死我活吗?”它轻松地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故事,“所以我不走。反正他们谁也不知道,以他们的本事是不可能杀掉我的。”
  “就因为懒得觅食……你甚至都不反抗一下?”他瞪大了眼睛。
  “我们天铁虽然无父无母,也无人教我们本事,但天铁的秘密生来便刻在我们的身体里。吃光我的血肉也无妨,哪怕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们都有办法重生肌骨,完好如初。”它又得意起来,“所以,我的骨头才是最不得了的。虽然那群蠢人取我血肉时我还是有点疼,但也还好,一咬牙就过去了。可惜他们熬了那么大一锅汤,给老头灌了十来天,也没能把他救回来。”
  他越听越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它在吹牛……哪有妖怪会懒到宁可被人吃了也不肯逃命谋生的程度?
  “当时所有人都很失望,但很快就释然了,反正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只有小哑巴最难过,啊,那会儿他已经不是小哑巴了,是个长满胡子的大男人了,他把我的骨头收捡起来,哭得跟个傻子似的。本来我还有些感动呢,谁知他后来真跟个傻子似的,给我办了个葬礼,还是火葬……”它脸上的表情跟吃坏肚子了一样,“其实就算不烧,我所有骨头都会在我‘死’后的第七天化成一小块,作为我的‘第二身’存在。结果被他一烧,我又白挨了一顿疼,他还奇怪呢,说怎么烧不化……最后还是把骨头装进箱子带到后山上给埋了。”
  “第二身?”兄长的眼神落在蔡鲤鲤心口的骨头上,“倒是从没有听说过。”
  他就更没听说过这般奇特的存在了,只盼它赶紧说下文。
  “给你们涨涨见识。”它唰地一下钻回骨头里,转眼又钻出来,落回炉子旁边,“天铁骨砸不烂烧不化,失了第一身也无妨,大不了七日之后化第二身。这块小骨头就是我,我就是这块小骨头,是为第二身,不饿不病,不死不灭,天铁也。不是我吹嘘,第一身你们尚能伤我,这第二身,天上地下你找不到任何能摧毁它的武器。”
  兄长不禁给它鼓了鼓掌,微笑:“确实厉害,可我也想不出谁会那么闲去摧毁一个毫无用处的小骨头。”
  话倒也不错……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它了,就算它有这所谓的第二身,不死不灭又如何呢,普通人类连它的存在都不知道,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可以影响到他人的妖力,街边随便抓一只狗来都比它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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