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杀一个人。
贺兆离。
青年飞身而上,过千灵剑便如白雀飞雁般纵横散开,自下而上将许多金烟涡弟子贯穿戕杀!
剑阵收缩自如又势如破竹,后方护军也被震慑到不敢造次。
瞬秒里,他已杀到贺兆离面前。
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嗤了一声。
“瞧着是个狠角色,但就为了一个小姑娘?”
姬溯舟对他并无表情,抬腕欲刺,面前虚像先行飘散。
只见贺兆离虚坐在百里以外的青鸾交椅上,手捧香茶闲闲啜了一口。
“阵起。”
话音一落,金烟涡上下各处有阵眼接连亮起,一切都是创派之时连同皇陵机关造出的守派大阵!
混沌的巨物滚动声里,越来越多的杀阵被启动运作,仿佛整个门派都已经尽数归这姓贺的所有。
可还未等新一重囚阵扣下姬溯舟,只听一声颇邈远的骨裂声,交椅上的贺兆离竟人头落地,手中香茶登时坠下!
千重剑阵仍围绕着姬扬的虚影,真人不知何时早已潜入敌军之后,把主帅彻底斩落!
涂栩心此刻刚在人群里冒了个头,拍巴掌怒声叫了个好:“漂亮!!!”
不愧是我徒弟!!
大伙儿看得都傻了,有点犹豫得跟着鼓掌,没完全适应事情的发展。
姬扬身影极快,将尸身的金丹也随之剜出,彻底断了贺兆离卷土重来的可能。
他被溅了满身血痕,蓝衣似紫,可瞳眸里仍旧纯粹通透,好似大雪过后的晴夜。
数十阵法失去操纵之人,方才启动一半,又光色黯淡地纷纷消失。
姬扬手里仍握着贺兆离的金丹,右眉侧和脸上仍沾着血。
他此刻才看向持剑畏缩后退的一众金烟涡弟子,平缓开口。
“月火谷乃是低门小户,不会贸然干预你们未来的路。”
“但往后,若是再生出贺兆离这样的祸端……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此话皆由姬扬残存灵息被扩散各处,听得霸鲸楼和知白观的人都脸色变化多彩。
低门小户??
你管随便出来一个弟子就斩杀上千人叫低门小户??
明年元贤仙会要不让你们月火谷来做东??
金烟涡的弟子们纷纷后退,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跑啊,剩下的一两千人跑回上层里,哪里还有人敢管这些破事。
姬扬已透支灵力过多,此刻佯作平稳地飞身归去,被严方疾快速拦下。
“事已至此,我们需跟金烟涡讨个说法,不能急着走。”
后者到底是替师祖来的,既然攻守全然扭转,务必要将诸多事务都落实踩定,避免日后再节外生枝。
青年嘴唇没有血色,仅点头答应。
他任由涂栩心迎过来扶住自己,走了两步,又轻声道。
“把师妹放在暖和柔软些的地方。”
“她怕被硌着。”
严方疾还不知道宫雾的异处,但同样不敢怠慢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声吩咐弟子去料理此事。
混乱里,涂栩心撑住姬扬的肩,瞪着眼凶回去。
“逞能啊?你方才元神都差点炸上西天了!”
姬扬累得说不出话,任由他骂。
“替人出头?你考虑过失手的后果没有!”
“做事这样绝,你是在乎你师妹吗?什么糊涂脑子!”
贺兆离一死,无关的外派人士大部分可以乘鲸离开,或自行飞剑而去。
姬扬松手以后,水面如下豆子般落了几百把剑,不一会儿都被主人们快速唤走。
但以严方疾为首的月火谷长者,连带知白霸鲸两派的见证人,今天都要和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把利益要害分割清楚。
一时半会,他们这批人是走不开了。
等到宫雾悠悠转醒,四处都寂静的可怕,与她死前诸景迥然不同。
涂栩心两三句话解释不完发生了什么,确认小徒弟活过来了,这才把闭眼疗伤许久的姬扬叫过来。
宫雾还在刚刚重生的恍然里,几耳朵听了个大概,但不够明白。
姬扬立在凳子旁边,没有坐下。
涂栩心坐得往后一靠,也是灵力虚耗到饿极了,随意拿了盘糕饼先填肚子。
姬扬不出声地看着宫雾,看得小师妹试图靠讪笑缓解气氛。
师兄,我死了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太清楚。
你……你为什么把贺兆离给杀了?
你还好吗?
姬扬一直没有说话,等得涂栩心都烦了,把绿豆饼往盘子上一拍。
“别装哑巴!要训就训!”
宫雾登时伏下脑袋,跪坐在床边不敢瞧他们了。
她本意是要救严宫主,这应该不算错。
可现在她在所有人面前死了,之后难不成要靠易容术过日子了吗……
宫雾思路越飘越远,忽然本能般觉得周身冷了很多。
青年沉着脸色开了口。
“逞能啊?”
“你方才元神都差点炸上西天了。”
涂栩心被桃花酥呛得一喷,差点没噎着。
宫雾也不知道师父在咳嗽什么,被师兄骂得都不敢抬头。
“替人出头,你考虑过失手的后果没有。”
姬扬声音又冷又锐,径直刮开她看似温吞的性子,厉色更重。
“做事这样绝,你是在乎师父?”
“――什么糊涂脑子!”
第23章
师兄劈头盖脸一通骂,宫雾小心翼翼地看向师父,苦着脸不敢反驳。
涂栩心听得满脸复杂。
“你就不能自己想点词儿吗?”
“累。”
宫雾:“……?”
当务之急是想清该如何解释她的复生。
涂栩心在她未苏醒前就想了又想,此刻快速道:“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是承认你死了。”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伪造你的尸身,还要给你新造一副面貌身份,今后总会有被揭穿的风险。”
“第二是承认你活了。”
姬扬并不赞同:“不死之身太过违逆常理,她会被当成妖邪。”
“所以我先前嘱咐过许多次,不要死在旁人面前。”涂栩心头痛道:“至少现在你救了严宫主一命,他总会帮你说几句话。”
宫雾小声道:“说谎呢?”
“说你设法救活了我,或者被扎穿心肺的其实是草人?”
“一次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信。”涂栩心摇一摇头:“你在程花两位宫主面前都死过一次,现在又在严宫主面前近距离死掉,他们都是目睹异象的人,迟早察觉端倪。”
“姬扬坚持让你假死换身份,扮作我另招进来的新弟子,或者直接出山历练,不再谷中长留。”
涂栩心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中押了几分坚决。
“可我觉得,如果从更长远处考虑,你该留住月火谷这个家。”
东南男尊女卑之风极盛,后来因为接连有洪涝风灾,连男婴都渐渐养不起,一并抛进河里或廉价卖了。
月火谷虽然地处西南,但每年都会收下大量弃婴,哪怕许多并没有修仙资质,也会在他们能自食其力之后再送出谷外。
宫雾无父无母,如果因着这个身份彻底离开这里,改名换姓去过新的生活,涂栩心不忍多想。
这徒弟小时候笨笨的,现在长大以后虽然机灵了些,到底才十几岁。
“雾雾,你现在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到了十年后,几十年后,你可能死几十次,几百次,每死一次你都要改名换姓,居无定所,你真的能接受吗?”
涂栩心看向她,真诚以告:“如果是这样,你认识的朋友,将来会喜欢的人,熟悉的地方,一样都留不住。”
“至少为师觉得,这是纯纯活受罪。”
他这样分析的时候,姬扬同样听得上心,许久道确实如此。
宫雾犹豫片刻,小声道:“要不,我们悄悄把花宫主和严宫主叫来,跟他们商量一下。”
如果两位长辈都容不下她,后面的事根本不用想。
“诶,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在……”涂栩心委婉地调整好修辞:“谈判。”
也可以说在砍价。
大战结束之后,各派势力最快划分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
金烟涡位列名宗六门之一,亦是天下第一大阵修门派。
与此同时鼎盛兴旺的,自然是十八路画阵材料,以及各类精奇珍贵的阵书阵宝。
最初有行脚商人往来贩卖,后来直接被他们本派弟子出手垄断了产地商路,让各大派都不得不定期前来采购聚画灵阵所用的珍宝器具。
毕竟逢年过节祈福法事,师徒传道授灵,甚至是合欢双修,都少不了用到些许罕见物事构筑阵法。
月火谷卖药草诊百病,但价格一直压得亲民廉价,时不时还倒送村民许多灵芝粉人参须。
也正因如此,全谷一年的收入,还不足金烟涡一个月赚下的零头。
贺兆离叛离师门大闹一场,囚杀月火谷弟子,还与那蛇眼怪病息息相关,一看便是与魔界有不可告人的勾连!
趁着风波未定,三家仙门宫主出面弹压,将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要至此开放周边山水数脉,今后任何门派均可自行开垦采集奇石灵鱼,不得再垄断绘阵宝具。
二要向月火谷赔付银数万两,用以平衡疫病开支,安抚昙华宫人,以及修复门派上下因魔界入侵所致的破损。
三要金烟涡自查门人来往脉络,限期一个月内找出眼蛇瘟脉络源头,或者说,是贺兆离背后的主使。
――如若无能,其余五大派将议后派遣仙尊代为掌权,直到金烟涡能自清门庭。
严方疾跟这帮操蛋玩意集议到后半程,眼看着明月低垂,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金烟涡里能打能扛事的基本都死完了,临时掌事的老剑修一改平日的傲气蛮横,什么都不敢担,生怕自己将来成了门派里的千古罪人。
等严宫主领着人把初案定下,弟子才敢递上热茶,说涂师尊在侧厢等候多时了。
严方疾还在怒气里,扭头道:“又是什么事?”
弟子小声道:“他想请您和花宫主……再去瞧一眼宫雾。”
这个名字一提起来,严方疾脸上的躁意登时消散全无。
他以最快速度推开桌椅,顾不上喝那盏茶,快速道:“带我去,快去。”
他一生都没有女儿,但如果有,一定和宫雾相差不大。
直到宫雾死后,他才知道,小姑娘并非胡闹着冲到他面前来,而是拍散了意欲附生于他的一枚纸人。
――自己宫里有好几个弟子都注意到这个物事,可是要么看得不太清晰,要么不敢上前冒犯。
可是她敢。
她敢用手去驱散妖异,敢推开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慷慨赴死。
严方疾想到下午所见的种种,悲凉涌上心头。
涂栩心领路在前,很快花听宵也快步而来,但哀容浅淡,反而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方疾被巨大愧疚完全笼罩,瞧见涂花两人甚至没有为宫雾落一滴眼泪,心里登时烦躁愤怒,更多是在恨自己太废物。
――反而是姬扬一剑杀了贺兆离。
他被一个十六岁小女孩救下,且仓皇到不如一个二十岁后辈来得杀伐果决。
这宫主,再当下去就是个笑话!
越如此想着,严方疾越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离停灵之处越近,越有泪意不断地往上涌。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反而是花听宵脚步匆忙,直到涂栩心掀开门帘的前一秒,才按住师弟的手腕。
“你告诉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
涂栩心看了一眼沉浸在悲痛里的严方疾,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但是,”青年平静道:“你要是想为难她,就不必进去了。”
花听宵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那种人。”
门帘一掀,宫雾拍了拍膝上的点心渣,快速站好。
“师父师伯好。”
严方疾红着眼睛一抬头,看见她时都傻了。
活的。
活蹦乱跳,能吃能笑,像是从未受过箭伤。
花听宵表情很复杂:“这是怎么做到的?”
宫雾和姬扬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师父。
他们都有意把转生庵里的听闻当面一问,有其他师伯在场,也更加安全。
于是,在严方疾原地愣住的时候,姬扬用短短数语讲完前后因果,内心早已预演过数十遍。
从万噬池的两次死而复生,到转生庵的混乱答案,连墙内人让他们杀了涂栩心这件事也一并讲清。
这是最冒险也保险的法子。
如果秘闻限于昙华宫内,师父又真有异样,他们禁不住这重变故。
严宫主外貌看着四五十岁,实际活了三百多岁,此刻听完前后,像是被天雷劈了又劈,半晌都快忘了舌头该怎么用。
花听宵跟着愣了半天,突然笑起来。
“我说,转生庵那几个家伙是真恨你啊。”
涂栩心拧着眉看他一眼,闷闷地没吭声。
像是整个人都蔫吧下去了,也不为自己辩解。
宫雾敏锐道:“所以,师父当年真的去过转生庵?”
“对,还拉着我一起去的。”花听宵爽朗笑道:“他在捡到你师姐之前,就是玉衡境,现在也还是玉衡境。”
“估计是修仙修得憋急了,半夜把我拽起来,说自己要去收徒弟。”
“而且,还要收天下最能成事的徒弟,哪怕他自己这辈子就老死玉衡境了,至少亲眼看看自己的徒弟能飞升成仙。”
严方疾仿佛又被天雷劈了一回,冲着师弟整张脸都拧起来,重重开口:“一百年了,我年年都想问,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涂栩心把头偏到一边,嘟哝道:“我比较叛逆。”
姬扬见花听宵仍在嬉笑,此刻才缓缓放松了一些,看向师父道:“所以你们半夜去了转生庵?”
“是,”花听宵回忆道:“我陪他一起半夜溜出山谷,飞到泗鹿郡去找转生庵,守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家开门。”
宫雾想起先前墙内人的古怪交换要求,好奇道:“所以……他们找师父要了什么?”
花听宵打了个激灵,像是想笑又不敢笑,扭头看涂栩心。
“要不你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