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她寻了过去,发觉送贺礼的弟子刚走,留九个箱子和青年一并在黑沉沉的库房里。
姬扬平缓道:“我给你准备些东西,方便你过去住。”
“哪有这样的事!”
宫雾冲过去把被褥什么的塞回架子上,偏偏个头不够高,踮着脚努力往上顶。
“我又没有要去牡翼宫,师父都说了,等他嘴馋的时候带他过去蹭蹭饭,其他的事我都没有答应过!”
姬扬淡笑:“这样啊。”
他并不伸手帮她,任由小个子姑娘很费劲地把棉褥塞回架子里,袖手旁观着不说话了。
――一看就是需要哄。
宫雾难得吃了十成饱,饭劲上来有点晕乎。
她牵着他袖子,小声道:“溯舟师兄,我错了嘛。”
“以后我努力少死点,就算是为了修行,也争取死得不痛不痒,又快又好。”
姬扬把头偏开。
“我们不熟,不用讲这些。”
宫雾厚着脸皮逗他。
“师兄其实是心疼我了,对不对?”
姬扬叹气。
“你去找别人闹。”
往常她撒娇耍赖几回,姬扬基本也就默认这事翻篇了。
但今天这些小招数都不太好用。
宫雾一时情急,从身后把他抱住,脸埋在人家后背臊得发烫。
我才十六,抱自家师兄不算犯忌讳吧!
“师――哥――”
姬溯舟怔了片刻,想拽开她的手,又顾忌着没去碰,声音里终于露出几分困窘。
“你松手。”
“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
宫雾把人抱得更紧了,心想师父看见了肯定会欣慰地说声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那我就不松!”
姬扬冷声道:“以后严札跟你发脾气,你也这样抱他?”
“你从未喊过我一声扬师兄,反而一见面就喊别人名字。”青年看似温和地提醒重点:“如此看来,送走也罢。”
“谁叫他名字是炸啊。”宫雾努力忍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好笑?”
她一边搂着他,一边把前因后果一讲,姬扬这才道:“你松开我。”
小姑娘依言松手,然后被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脑袋。
“啊!”
-2-
消息很快就传到霸鲸楼和知白观的耳朵里。
两方属于是刚跟着月火谷捡了个便宜,在金烟涡的休战合约里划走不少好处,骤然被这消息劈得五雷轰顶。
他们强摁着消息寂静了几日,连在认亲喜宴时都没有流露异样,然后找了个时间一齐去见月火谷的老师祖。
昊乘子正打算亲身致谢,送他们出谷,没想到迎头便被为难。
“老仙尊,我们敬重您德行高尚,劝您对这异象多做管束,不可再放她出谷。”
知白观的人神情冷峻,眉头紧皱:“她未升仙便不死不灭,可见有多妖异奇怪。”
“恕我直言。如果是我观门下出了这么个异样的弟子,我必然要将她关押紧锁,避免横生枝节。”
老师祖没想到他们前来不是为了辞别,而是为了宫雾,笑意淡了很多。
老人坐回主位,不轻不重地反问道:“这孩子性子淳朴温和,你们如妖魔般防她捆她,不怕把人引上邪路,逼她成魔?”
有霸鲸楼高阶弟子再忍不住,出声反驳:“就怕她是魔界送来的妖孽,天生坏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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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乘子到底救过他的命,他不会对此事太过为难。
可霸鲸楼人多口杂,哪怕笪┑雷鹩幸庋棺》缟,也堵不住各路弟子的悠悠之口。
“你们的意思是,我必须把她关起来?”
“至少不能再允许她踏出山谷一步,始终留在你们的势力范围内。”
知白观的道人冷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不近人情,可她的死而复生,是否会像那妖异眼病一样,其实是借别人的命自己还魂?如果不是,代价另是什么?”
“天下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会从古至今都无书记载,唯有她一人这般妖异?”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她都不能再死!”
昊乘子深深饮了一口茶。
“沉水,唤两位宫主过来。”
涂栩心和严方疾赶来的时候,两路人仍在据理力争。
知白观的意思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宫雾出身不明,又能数生数死,搞不好是魔界送来害人吸命的毒物。
霸鲸楼里意见不一,虽然有笪┑雷鹋力安抚众人,但也无济于事。
毒物两字一出,严方疾声音变得很冷。
“慢。”
“连我这个义父都不知道,她曾经数生数死。”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知白观道人先是一愣,交头接耳几句,坚持道:“人都这么说!”
“先不谈你们说的这些。”涂栩心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茶道:“多谢诸位出手帮扶,但我谷一个低阶弟子的事,应该不劳诸位烦忧吧。”
“她白天扫地,晚上读书,是碍着谁的眼了吗?”
“那都是障眼法!”知白观的均悉道人怒道:“我们是在提醒你们,不是在为难你们!”
“现在不对她严加看管约束,将来她一不小心又死了,可能就有无辜性命――”
“可能。”涂栩心重复着这两个字:“你自己编了个可能,逼着我们信,合理吗?”
严方疾颔首应和:“至少严某亲眼目睹过,宫柳风姑娘心肠仁义,且为我谷带来诸多好事。”
“她猝然中箭时,既没有任何弟子暴毙而亡,事后也没有任何人身有异样。”
“贵派远虑是真,但也至少拿出几样靠谱的证物,好让我们予以配合。”
均悉道人急了:“还要什么证据!这世上有人不死不灭吗!!”
“反常就一定是坏事吗?”严方疾盯着他的眼睛。
“麒麟极少下临人世,倘若出现在你面前,你也要硬说它是不祥,一剑杀了不成?”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眼见知白观的人吹胡子瞪眼,笪┑廊耸酝即笫禄小,和几句稀泥了事。
可没想到,他身边那个高阶弟子不依不饶道:“野火燎原,不可放纵。”
“你们若是一意孤行,养虎成患,当心祸害了整个月火谷!”
“高登云!你住口!”
涂栩心微笑着看向笪┑廊耍骸鞍跃楼的规矩,是徒弟压着师父说话?”
“我师父乃是L华仙尊。”那名唤高登云的男子双手虚空一拜,掷地有声道:“我也是得他授意,替他前来监督一二,遇到这样的事,我当然要管!”
昊乘子沉默多时,微微摇头。
“老朽不会干预弟子取舍。”
“这孩子便是有心游历四方,也是她的自由。”
高登云眼睛狠狠盯着他们,又看向知白观,已是怒了。
小门小派,不懂规矩!
有他们这群为老不尊的在前,难怪会生出这样多的妖异祸事!
“你们若是执意护着她,今后月火谷再有端倪,恐怕没人敢再出手帮扶!”
这话一出,已经是明面上的威胁了。
知白观的人不住摇头,同样像是被辜负善意一般,扼腕叹息不止。
“明年元贤仙会,月火谷未必还能登堂入室。”他冷声道:“纵容妖孽,不束不止,又与金烟涡那众浑浑噩噩的蠢货有何区别?!”
笪┑雷鹆成大变,一巴掌扇上去,打得极响。
“在我救命恩人面前,容得你这样放肆?!”
涂栩心冷冷看着,严方疾已是面沉气敛。
老师祖心知无法谈妥,挥袖起身:“送客吧。”
三方不欢而散,就此别过。
霸鲸楼和知白观的人走时均是明确表示,既然月火谷拒不配合,这件事他们便不会保密,任凭天下人评说议论。
至于被扇了一耳光的高登云,连霸鲸楼的吞山鲸都不肯再进,当场攒着一股子怒气御剑疾走而去,怕是先人一步告状去了。
老师祖目送两路人离开,站在山谷入口久久未走。
“……山雨欲来啊。”
涂栩心低声认错:“是我反驳的太直了。”
“如果当时虚与委蛇,哄着这些人的面子……”
“不可。”严方疾否决道:“让一步,避一世,越退越被拿捏要挟,恐怕反而中了那些人的下怀。”
老师祖转身看向涂栩心:“宫雾的身世,转生庵那里还查得到吗?”
严方疾想起那段旧闻,一脸嫌弃:“转生庵不杀过来都是好事。”
老师祖愣了下:“你连尼姑都能得罪吗?”
涂栩心捂脸认错,被结结实实连揍好几下。
“你啊!你啊!”
“师祖您年纪大了打人可不行啊!!”
与此同时,宫雾正在修剪花圃里的杂枝。
有六珈宫的弟子小心翼翼找过来,先是扶着门沿往里头看,嘘声引她注意。
“小雾!你那豹子在吗!”
“睡了,怎么了?”
“那寂清师尊在吗?”
“他有事去找老师祖了,”宫雾纳闷道:“你到底找谁?”
“找你,”小弟子摸了摸后脑勺:“我们师尊找您过去一趟。”
“好,这就来。”
宫雾隔着屏风和闭关练功的师兄打了声招呼,跟那弟子一同去了六珈宫。
比起冷冷清清的自家宫里,此处收了数十个弟子,到处都能一眼望见好几个人,让宫雾有些不习惯。
大家看见她也是一愣,有的小声打招呼,有的甚至露出崇拜又惋惜的奇异目光。
宫雾无暇辨认不同表情的背后含义,快步进了主殿。
程集坐在主位,快速让她免礼入座,吩咐弟子上茶。
六珈善医,云藏善毒,弟子们也是在开蒙之后各随喜好拜入门下,深行自造。
此地药修众多,白日里不点焚香也有清苦的药香味,且每一次来都不一样。
“东麓师尊这次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程集酝酿了一会儿,把她离开之后的事如实道出。
“你那小豹子……胃口稍微大了一点。”
宫雾从金烟涡回来,在矮松下碰见它呼呼大睡,像是没有出去过,也就摸了摸毛没有多管。
程集一提醒,她倏然而惊。
“它去膳房偷肉吃了?!”
程集笑容很勉强:“它……溜去山外,杀了十几只羊,咬死了两只耕牛,还险些伤人。”
“除此之外,谷里的孔雀也差点被吃,还好飞得够快。”
宫雾登时困窘地起身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前两日有这些麻烦!是我没看好它!”
“不着急不着急,你别行礼,”程集也有些惶恐地起身拦她:“我都料理好了。”
许久以前,宫雾为她挡了一刀,在她面前失血过多而死。
程集一直都记得。
她性格内向腼腆,不善表露真心,平时说几句感谢的话都会脸红,没法像严方疾那样豪迈地收人作义女。
但至少料理这些小事还是可以的。
“那几家农户,我已经赔付好了钱款,帮他们重新买了牛羊。”
“你那豹子,我引回昙华宫后喂了些安眠的草药,让它多睡些时辰等你回来。”
程集说到这里,又有些局促地摆摆手。
“我不是要夸耀自己做了什么,就是想让你放心。”
宫雾同样愧疚自责,把这豹子的来历仔细讲了,纠结道:“我不忍心杀它,但也不想看它滥杀无辜。”
程集仔细听完,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它有灵根,留着不是坏事。”
“你如果引它向善,教它道理,便是飞禽走兽也有开悟的时候。”
她说话温柔,不急不缓的声音很能安抚人心。
宫雾怔住:“您是这样想的?”
程集温和道:“诸天神佛各有坐骑,它将来听命于你,乘着你四处为善,一样是积了功德。”
“既然它有灵性,能听得懂你说话,你更要珍惜这段缘分。”
小姑娘再回昙华宫时,有些愣怔出神。
“宫花橘!过来!”
恰巧姬扬推门而出,见她领着豹子往外走,问道:“你要去哪?”
“带它出去道歉。”
“……?”
-3-
有灵契在,这豹子并不用牵绳便会听她命令。
但为了让沿山的村民安心一些,宫雾还是拿锁链拴住了它的脖颈,先牵去六珈宫再次致谢,以及问清了它咬死牛羊的具体地方。
小姑娘深深鞠躬时,豹子本是满不在乎地把头扭到一边张望旁处,却被灵契压着脖颈被迫弓身向下,和主人一起弯腰认错。
它有些烦躁地低吼起来,偏偏身体不受控制。
宫雾以灵力强压着它,直到橘豹彻底安静以后才松开钳制。
程集看了一眼日色,叮嘱道:“早些回来,不要让我和你师父担心。”
“嗯!”
于是山上多了一道奇异的景象。
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牵着一只花豹漫步远行,那豹子闷闷不乐地晃着尾巴,但奇异的驯服于她。
沿路有插秧浇水的农户瞧见他两,都纷纷诧异地看了许久。
道歉并不简单。
统共七家农户受了损失,但四家都闭门不见,隔着院门远远地叫他们赶紧走。
也有农夫破口大骂,把大瓢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老子养了好久的羊,还有刚生下来的小羊羔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断气了,你知不知道!”
宫雾同豹子被浇了一身腥水,仍摁着它鞠躬道歉。
“对不起,以后我会管教好它。”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疯了吧,养什么豹子啊?!你当你是皇帝不成!”
橘橘瞪着眼睛看她的反应,被牵走时还在仰头看她。
直到七家农户都道歉完,宫雾才牵着他返回山谷,一扬手把铁链取了。
“橘橘,你是豹子,吃肉天经地义。”
豹子很缄默地走着,不再发威式地低吼。
“你可以吃豺狼虎豹的肉,吃凶恶坏人的肉,路边如果有山匪劫掠钱财,你把他全吃了都行。”
“但是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明白吧。”
“哦对,”她擦了擦头发上滴落的水珠,又想到一个办法:“夜鸩山离这里不远,你将来跑步快了,可以溜达过去放开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