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狐狸苦修五百年生了人身,期间与发妻繁衍出一大宗门,在虹陵过得很是惬意,全宗上下一起修仙悟道,吃喝不愁。”
“直到有一日,虹陵车马嬉闹,又有帝王车马遥遥远来,护送棺椁葬入陵中。”
宫雾忽然打断:“所以虹陵真是陵墓?”
胡丰玉用奇异目光道:“你难道以为都是传说吗?”
“我生在东南,又没有去过北方……”宫雾哑然:“所以天阶也是真的?”
早在还是幼童的时候,她就听张师尊讲过这番神话。
说修行人在尽北处可见千云天阶,凡是得到成仙者都要一步步登入三十六重天上,几历开悟终能修成大罗金仙。
据说天阶以西是大无相寺,以东则是虹陵群岭。
但是她那时候还分不太清许多话的虚实,以为这是一种比喻修辞。
“只要进了关内,但凡开了灵视都能瞧见高高天阶,就在天地尽头。”胡丰玉看得感叹:“原来南方人真没见过天阶。”
“南方人怎么了!”宫雾笑起来,又道:“听一众师尊说,虹陵原是红白双龙相争,后来化作横纵山岭,高耸入云。”
“那里有仙气如霞,天杰地灵,连外行人也能一眼看见龙脉起伏,很是奇诡。”
“所以皇帝老儿们朝朝代代都往里头葬。”胡丰玉道:“你是不知道这山里都有多少帝陵,到处都有盗墓贼想法子打孔钻进去找些金银。”
他作为一只狐狸,连虹陵里的修行人都不愿接触,碰见帝陵发葬也一并避开。
也是缘命注定,有盗墓贼钻开孔隙,但死在了水银长河里。
可当天夜里,有孤女们连声呼救,凄厉哭声传出孔洞外。
宫雾听得骇然,下意识插话:“难道那里面的人,后来竟成了缎红坊的老祖?”
胡丰玉颔首道:“正是。”
-2-
殉葬这事,连累的不仅仅是宫中嫔妃。
最初是无论生育子女与否,都要一并下葬随驾殡天。
有活葬有死葬,均是亡魂无数。
后来渐渐改成有子嗣的嫔妃免过一死,但无所出的仍要一同仙去。
上位者尚且如此,下位者更是凄惨。
皇帝活着的时候免不了作威作福,死了也会预先考虑好一并规制,力求下地府了一样过得舒服爽适。
连后宫嫔妃都带了这些个,来伺候的童男童女更要许多。
为了防止这些小孩哭喊吵闹,太监们会预先把他们迷昏药死以后再葬进陵寝里,送至西天继续伺候主上。
也不知道是有人心怀善念悄悄换了药方,还是有几味药草因为受潮失了药性。
这一次送来的一大批童女竟然未死,半夜里大概是醒了,哭得几乎撅过去。
胡丰玉当时年方六百来岁,听小狐狸汇报时心有不忍,设法开辟通道把她们救了出来。
几百个孩子里,彻底被药死的已有九成,还剩几十个女孩神智清醒,仅仅是饿得发急。
他把她们带回洞府里,给足衣食后让她们自己决定去留。
有些姑娘到底胆子小,实在不敢在狐狸洞里长住,连连磕头感谢恩情后逃出虹陵,后来嫁于人妇,过得还算凑合。
也有三十来个姑娘定了心神,从此拜他为师祖,自己跟着修炼悟道,做了胡家的外姓弟子。
虹陵胡氏子息兴旺,毕竟每年每窝都能生出三到十只,又因修道的缘故大多长寿,几百年里子子孙孙排了上百辈,家谱都写不过来。
这三十六个姑娘里有二十余位最终与同门师兄结为连理,后来的孩子也姓了胡。
也有十几位深笃道心,最终在一两百岁的时候得开仙根。
胡丰玉看在眼里,唤年岁最长也修行最深的姑娘秦将雨单独一见,劝她自开仙门,广结善缘。
他看重她的性格天赋,告诉她虹陵虽好,但与她的五行不合,有碍修习。
再一个,这么多女子混在狐狸堆里,还是不太合适。
秦将雨深深一拜,再度谢过师父恩情,后来领着一众师妹离开虹陵,回京自立缎红坊。
后来数辈缎红坊门人也一并有了拜狐仙的规矩,每逢时节还会送礼拜会虹陵,几百年里两处宗门都关系和睦,是诸多仙门里难得的长久友缘。
听到这里,宫雾不禁想要他透露些后事。
“难道就是这个秦姑娘,后来害得你那么惨?”
胡丰玉摇摇头。
“她是极好极好的人,即便是仙去了,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半句坏话。”
宫雾饮了口花茶,感慨道:“我早该听你讲这故事。”
“没想到里面的这些曲折这样听得人动容。”
胡丰玉笑了笑,继续往后讲。
缎红坊以舞乐仙修为重,后来渐渐借由秦将雨的经营,还与皇族结下了深厚的隐秘关系。
此处原先是男女弟子都肯收下,但因为孽情生事的缘故,没过几十年便定下了门规,只收女不收男。
如若有意成婚论嫁,缎红坊会备下厚厚嫁妆,送她出坊。
但今后道修师承,都与外嫁女子无缘。
“肯定是因为殉葬的缘故,每年哪怕缎红坊不收弟子,门内都会秘密收下大批的女孩子,”胡丰玉说得叹息:“原先殉葬的人群里,也是女童远远多于男童。”
“我还听族孙说过,像是有妃子秘密逃入缎红坊里,后来也修得了仙身。”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宫雾听得感慨:“那确实是广结善缘了,不知道能暗里帮助多少人脱离苦海。”
“后来渐渐也有人把弃婴半夜放在缎红坊前,”胡丰玉不住摇头:“我不懂人到底为什么能遗弃子女,即便是我族生得再病幼的小狐狸,也一定会被好好照料着。”
宫雾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时笑着沉默。
“如果是女婴,缎红坊便都会收下,男婴则一概送入济慈院里,哪怕会被外人骂她们偏心不管。”
“直到有一天……又有男婴被扔在缎红坊前。”
那男婴天生有不治心病,一旦大哭便容易气绝而亡,济慈院的人早早就拒收过这孩子,说实在养不了几年,见他痛苦死去反而堵心。
就连郎中也劝,胸痹之症便是富贵人家成天靠着人参灵芝吊着命也难治好,不如一副药送他去那极乐福地,早日投胎算了。
这烫手包袱被扔到缎红坊面前,许多姑娘也是狠下心来劝秦将雨放手算了,没想到秦宗主想了又想,最后把他留下来,取名秦绵久。
“留下来了?”宫雾怔住:“他要是留下来,在女人堆里这么长大了,将来得惹出多少桃花债?”
“是啊,缎红坊的姑娘们也这样想。”胡丰玉叹息道:“虽然他自幼被扮作女孩,无论是绾发穿衣都一概避作女身,但也逃不过这一劫。”
“缎红坊这样掩人耳目,也是怕惹来外议。”
“哪想得到,他最后爱慕上了他的师祖,也就是我的爱徒,秦将雨。”
宫雾听到这里,已经察觉到许多不妙。
“他有心症,怎么会活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从这孩子幼小起,将雨就常常带着他来拜我,我也常给他们虹陵仙草拿去炼制药丹。”
“他后来虽然也开了灵窍,可到底先天不足,连修仙都慢其他许多,能活着便很是不易。”
他师祖早就位列仙阶,两人更是一祖一孙,怎么可能有缘分?
想起前面猜的答案,宫雾看向胡丰玉的胸腔处,觉得这事太过荒谬。
“你不像是能怜惜他的性格。”她努力找这故事里的破绽,觉得不妥:“如果是秦将雨需要换心,我都觉得合理很多……”
秦绵久和这狐狸祖宗感觉缘分平淡,仅仅是数度照面之缘,怎么会害得他最后到了这个地步?
胡丰玉摸了摸心脏位置,似是看出她的问题。
语气虽然平淡,但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我那是……借,他,一,用。”
秦绵久心知情缘深重难以得偿,一直都在勤恳修炼,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勉强到了开阳境。
但直到一日,秦将雨在人世间善缘行满,骤被点了神职,唤她登上天阶复命。
秦绵久闭关出来得知消息时,师祖已经先行动身,早早去了虹陵更西处。
可想冲到天阶上见她最后一面,至少也要玉衡以上的道行,否则一脚踏在天阶上就会魂飞魄散,直奔往生。
提到这里,胡丰玉才露出含悲笑容。
“他长跪在我洞府之前,哀求我帮他一次。”
“只要见他师祖最后一面,他一定会自断情缘,今后报恩百倍,潜心修道。”
“一前一后,仅仅是借一个时辰,去往便还。”
胡丰玉一直记得,那是很深很大的一场烈雨。
淋得秦绵久好似乱雨里的一粒沙,渺小卑微到尽处。
此刻的他已经亡妻数百年,同样也情深义重,深知痛情之苦。
一来二去,动了恻隐的悲怜之心。
宫雾怔怔听着,此刻才知道七情六欲会毁人到这般境地。
难怪从前修道者第一要事就是斩情断欲,不仅仅是爱恨,连旁的也一并断掉。
“你……给自己换了颗鹿心,把道行功力都借给了他?”
胡丰玉眼神晦暗地嗯了一声。
他和秦绵久,都低估了人的贪欲。
事实上,秦绵久得了狐心以后第一时间赶去仙阶,连登数阶直至修为撑不住了,仅仅才瞥见千重流云上师祖消失的袍角。
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这辈子都缘分断尽。
再后来,连秦绵久自己都会忍不住想,师祖是不是早早发觉了诸般端倪,所以连对他的最后告别都没有一声。
可至少在那一刻,秦绵久第一次感受到拥有磅礴道行的日子。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强劲沉稳,周身灵气更是源源不断,充沛到用之不竭。
那是比秦将雨还要强悍的一颗仙心,他仅仅只能用一个时辰。
“所以……”
“所以,”胡丰玉轻描淡写道:“他设法把我骗去伏州,以血仇相报。”
说到这里,他意欲停顿,略去诸多细节饮了半杯冷茶,敲了敲窗框。
“到哪里了?”
“已是入段秦关!”马车夫高声道:“宗主,我都能瞧见登仙阶了!”
狐狸祖宗看向宫雾,笑意温和。
“恩人,你要不要走下马车,亲自看一眼天阶的样子?”
第34章
高高山上, 胡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一路马车如履平地,行得很是稳健,她都没有察觉马车已行至山巅。
此处乃是中原腹地, 并非入了北关。
可哪怕是在这里, 也能遥遥望见天阶的痕迹。
宫雾下车时有些沉不住心态,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置身于茂密杏林里, 一眼看见开天际尽头的熠熠金光。
如果没有灵视, 哪怕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 也绝不会看见碧蓝天空上有任何痕迹。
可是她真的看见了。
自正北方向的云霞深处,一阶一阶走向高空的,落日熔金般的长阶。
她距离北方还太远了,看不清台阶的分线轮廓,可也足够看到澄金轮廓, 以及它贯穿云霄直至三十六重天的惊鸿一面。
那是万物长生的通路, 更是千万修道之人的最终向往。
成仙。
那长阶竟然在中原都能瞥见金痕, 倘若是亲临阶前, 又将是何等的震撼!
仅仅一瞥,像是连周身血液都燃烧起来,看得她为之屏息。
无数渴望涌出心际, 让人前所未有的虔诚。
那可是天阶。
那是所有人都梦想步步登仙的天阶!!
不知什么时候, 胡丰玉被马车夫搀扶着上了轮椅,坐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宫雾良久转过身,望着他道:“虹陵就在千云仙阶的旁边,那里的人, 恐怕是拼了命都想要登仙吧。”
胡丰玉淡淡微笑。
“都会有一个过程。”
“修仙者都会活个数百年,年年无法飞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八1④8以6九63升, 便得年年看着它。”
“从渴望,愤恨,希冀,绝望,再到彻底的同存,一样一样慢慢来。”
宫雾一瞬便想到自己灵窍未开时的心境,轻轻点了点头。
“我还未兑现你猜对的奖励。”
他微微侧身,唤车夫道:“抱来吧。”
车夫登时从后车厢里取来一样物事,掀开上面裹着的红布,恭恭敬敬地呈上来。
竟是她那把银鹤点墨伞!
宫雾一看到红步掀开一角,便已立刻双手捂嘴,快步奔去。
伞!师父送给她的伞!
“莫怪我送得晚,”胡丰玉窝在软毯里慢悠悠道:“临定要走之前,我才派了弟子把它变成石头秘密取来,一路都走的暗道,生怕被外人瞧见。”
“这得算物归原主,也怪那两孩子把你劫来的唐突,不算礼物。”
宫雾把伞抱在怀里不住地摸着熟悉的纹理,眼睛红红地说了声谢谢。
“所以还有另一件物事。”
胡丰玉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半的扇贝,递到她的面前。
“喏,拿好。”
宫雾第一次见到这般形状的贝壳,很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隐约能感觉到上面环绕的灵气。
“这是?”
“呼来贝,是我托南海老友连夜送来的。”
胡丰玉笑道:“你有了这个,哪怕去了更北处,一样能听见师父的声音。”
宫雾一时惊喜到失语,登时把那单枚扇贝贴在耳畔。
胡丰玉摇一摇头。
“东西是半路才到,这会儿正遣了小狐狸叼过去,还未送到人手里呢。”
“我听你说了大半年你师门旧事,知道你和你师父师兄都感情深厚,所以特意送你两对。”
“你和你师父那对贝壳,今晚便能互留声响,每夜子时都能听见对方传来的消息。”
“至于你哥哥……但愿能早日相见,到时候你亲手给他就是。”
宫雾仔仔细细把贝壳擦净了都放到贴身处,又说了一次谢谢。
胡丰玉只温和望她。
“不必如此。”
“是我欠你许多。”
深窟内,青年潜心修习数月,一晃便已到了春日。
他不觉时日变幻,凭力度化了虫丹的霸道戾气,将修为兼并了接近八成。
与此同时,黑鸾啃噬虫尸,饮血啄肉,渐渐也羽翼丰满,更能自保几分。
姬扬退出灵海时,最终确认过自身修为,竟已是到了开阳境的晋升边缘,周身外缘再度涌起月华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