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我也是第一个下车去救你朋友的,我的车子被拖了,又没有办法回去,你难道连问都不问一句吗?也太不绅士了吧?”
姜廷东没想到她除了眼神之外,言语也如此直接,顿了一下,没说话。
居然不接话?孔映简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种人,一副好皮囊,居然配了颗榆木脑袋。
姜廷东彻底无视了暴怒的孔映,走下台阶,一个人向停车场走去。
孔映一瞬间觉得胸腔都快要被他气炸了,却又毫无办法,只得在原地踢石子泄愤。
末了,她又有些后悔,毕竟他的朋友刚去世,自己刚才表现得好像有点太咄咄逼人了。
孔映叹了口气,重新将包背好,准备去路上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出租车经过。
她刚走下台阶,一辆深灰色宾利欧陆停在了她面前。
姜廷东从驾驶位下来,右肘抵在车顶,惜字如金:“去哪儿?”
孔映没想到他会回来。
“去哪儿?”姜廷东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去山茶岗纪念墓园。”
姜廷东扬了扬下巴:“上车吧。”
清晨六点,欧陆在高速上飞驰。
孔映很喜欢姜廷东车里的味道,那是一种清新的柑橘香,又混合着神秘的木质香,对平复紧绷的神经很有效。
欧陆在路上平稳地前进着,沿途的路灯一盏盏晃过孔映的脸,有一丝迷离不清的意味。
车里放着一首泰国民谣,是一个叫Calories Blah Blah的组合唱的。孔映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组合的音乐,还是萨婆婆放给她听的。
萨婆婆是泰国人,是孔映外公的续弦,虽和孔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格外疼爱她。孔映的外公去世后,她搬回泰国居住,从此再未回来过。
姜廷东安静地开着车,只字不提刚才的车祸。孔映则一副很放松的姿态,将身体深深陷在座位里。
姜廷东的侧脸很好看,像是被精雕细琢过,又拥有自然的流畅。微微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结实的手臂,恰到好处的喉结更加散发荷尔蒙。孔映自认也算阅人无数,但姜廷东在她眼里,有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无法言喻的性感。
孔映问:“去世的那个人,是你朋友?”
“是。”
“节哀。”
姜廷东没有回答。
节哀吗?
他还没来得及难过。
他总觉得林泰还没走。
不过是在深夜接到交警打来的电话,只是几分钟的电话而已,是不会就这样把一个人永远带走的。
“觉得他还在,是吧?”孔映直视前方说。
姜廷东被戳中心事,心情像平静的湖水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孔映明白。
当年外公刚刚去世的时候,萨婆婆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总说他没有死,还留在身边呢,所以没什么可伤感的。
而萨婆婆真正崩溃是在孔映外公的告别仪式上,她上前去握他冰冷的手,就那样突然跪倒号啕大哭了起来。
孔映想,大概那时候,萨婆婆才意识到外公是真的不在了吧。
车子转上临海路,姜廷东突然偏头看了一下孔映:“我见过你。”
“嗯?”
“大概,一年前。”
姜廷东不确定两人是否曾这样面对面,但从一年前开始,他会看到她的影像,关于她的过去零星的碎片,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播放。
姜廷东不懂自己为何会得到她的记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存在。
直到刚才,他在交警大队见到她。
“一年前,我出车祸撞到了头,有些事情不太记得了,可能有过一面之缘吧。”孔映轻轻带过,并未把姜廷东的话放在心上。
“冷吗?”
孔映不知道姜廷东为何突然这样问,只是很简短地答:“不冷。”
不过,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车子的敞篷在孔映的头顶上方被打开了,流动的空气钻进孔映的肺,刺激着她全身的细胞,正当她感到浑身舒爽的时候,姜廷东说:“太阳快升起来了。”
的确,到了日出的时间了。
橙红的太阳从海岸线破壳而出,映出广阔的金黄光晕,孔映伏在车门上,静静地看着这天海绚烂。
大海、风、沙滩、日出,孔映觉得那一秒心中有一场盛大的海啸,席卷而来的是自由的味道,这是她在过去一年都不曾拥有过的。
棕榈市,我回来了。
棕榈市的天气总是多变的,刚刚日出时还是霞光万丈,这会儿已经阴雨连绵了起来。
姜廷东有意等候孔映,毕竟墓园偏僻,总是不好叫车的,但孔映还是拒绝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日光隐去,天空灰暗,不透明的云像濒死的雨挣扎着流动。劲风夹杂着雨水砂砾,打在黑色的雨伞上,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响。
要不是父亲孔武打电话来,孔映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这里一个小时了。
按掉电话,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墓碑上。今天是母亲的周年忌日,她飞了十几个小时回国,连家都没有回就跑来墓园,却还是一无所获。母亲的生命,连带着27年间她与母亲全部的美好过往,都在那场事故中消失了。
墓碑上照片里的女人很美,雍容华贵,即便年过50,仍保持着得体的妆容,绾着端庄的发型,淡淡笑着注视着前方。
“秦……秦、幼、悠……”孔映反反复复读着墓碑上的名字。
该死,还是想不起来。她在心中咒骂。
数千座墓碑林立于这座墓园,每一座墓碑上都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照片、不同的生卒年月,镌刻着家人朋友的寥寥数言,静默无言地耸立着。
生前毫不相干的人,死后竟能长眠在一起,这大概……也算一种缘分?
那,和这个人的缘分呢?
与这个该被称作“母亲”的女人,她对孔映有着27年的养育之恩,骤然分别该是肝肠寸断,可孔映却已失去为她悲伤的权利,因为……孔映已全然不记得了。
雨越下越大,黑云翻滚着,树被吹得咯吱乱响。
“妈妈,想想自己有一天也会毫无预兆地离去,在这个地球上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就觉得有些可怕。”
孔映伸出手去,接住了落下的雨。
第二章 重回手术台
“Cheyenne,你病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眼前的金发女医生轻轻地摇头,“我不能批准你出院,你至少还要在这里住上几个月,直到我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疯!Sarah,我的精神没问题!”
“我们相识十几年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害你的,你要相信我,你现在的状况很差。”
“我自己就是医生,我知道我自己的状况!”孔映大声咆哮。
“冷静一点,你这样是不行的,恐怕我又要给你注射镇静剂了。”
几个护工扑上来,孔映极力挣扎着,针头还是被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静脉。
“Cheyenne,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听话。”
黑暗随即吞没了孔映的视野,留在她耳畔的,就只有Sarah温柔得令她颤抖的声音。
闹钟响了。
孔映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她大口喘着气,反复确认着周围的环境,直至终于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那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康复院,才慢慢平静下来。
是梦。
只是个噩梦而已。孔映安慰着自己。
她慢慢爬下床,双手扯开厚重的窗帘,碧海蓝天立即映入眼帘。
棕榈市NOSA公寓,意为North of Seashore Avenue(海滨大道之北),位于市中心最贵的地段。顶层这套超300平方米的三房两厅奢华复式公寓,装潢相当讲究,一水儿的Jean Prouvé(让?布维)法式家饰,一灯一件都价值不菲。顶棚吊得极高,从巨大的落地窗和阁楼斜窗透过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
电视画面被投影在整面墙上,声音甜美的女主播正播送早间新闻,厨房里传来咖啡机嗡嗡的声响,孔映慵懒地倚在料理台边,慢条斯理地往面包上抹着鱼子酱,开着免提的手机里正传出阮沁轻快的声音:“学姐,我拿到坂姜制药的offer啦。”
“你放着美国的高薪工作不做,偏要回来做什么?”
大概是许久没起得这么早了,孔映有些心不在焉。
“这样就可以和你在一个城市了啊!我已经订了下个星期回国的机票,我待会儿把航班信息发给你,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接我啊。”
“我又不是天天闲得没事做,机场那么远,你自己打车过来。”
孔映对一切与飞行有关的事物都讨厌至极,无论是飞机、机场,还是机场高速,更何况上次从机场回来还撞上一件命案,在交警大队一直被扣到天快亮了才出来,她对那片区域更加敬而远之。
“怎么这样……我还以为你回国后会慢慢变回一点以前的性格呢,没想到还是这么冷漠,人家好伤心……”
“我把我家地址发你,到时候门口信箱给你留钥匙。”
听到这话,阮沁一下子精神了:“真的?我可以住你家?”
“不然呢,像你这种从来不提前找好房子的……”
“嘿嘿,还是你最好啦。”阮沁甜腻地笑着,“对了,今天是不是你回归的第一天啊?你有一年没见病人了吧?紧张吗?”
“有什么可紧张的……”
隐约地,孔映听到一声什么“突发消息”,电视里女主播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切:“本台刚刚得到消息,著名艺人颜晰今早在演唱会现场彩排时从舞台跌落,已紧急送院治疗……”
正在慢条斯理地往面包上抹鱼子酱的孔映停住了手:“阮沁,我得走了。”
“别啊,学姐,学……”
孔映毫不留情地掐断电话,奔进客厅死死盯着布景墙,电视画面中出现了颜晰的大头照和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宝和医院的大楼。
“据知情者透露,颜晰的伤势极为严重,目前已陷入昏迷……现已有大批媒体和粉丝聚集在医院等待结果……”
浓缩芮斯崔朵做好了,咖啡机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只剩电视里一片嘈杂。
手旁的手机再次响起。
“喂?”
“孔映吗?我是温沉。”
孔映听到这个名字,脑中某根细小的神经似乎被电了一下。
“谢天谢地联系上你了,你现在在家吗?颜晰的新闻你看到了吧?”
温沉是宝和医院的大外科主任,是心外科方面的专家,和孔映是工作伙伴更是朋友。
“刚看到,他被送到宝和了?”
“是啊,今天是你第一天复职是吧?颜晰那边我初步看了一下,伤情很复杂,骨科那边紧急会诊了好几次也找不到万全的手术方案,院长叫我打给你,找你过来看一下。”
“手术资料发我邮箱,我过去的路上看。”孔映撇下面包和没来得及喝的咖啡,抓起外套和包包,冲出了门。
姜廷东接到颜晰从舞台跌落重伤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去往MG娱乐的路上。
棕榈市的早高峰交通向来糟糕,平时五分钟的路要走上半个小时,当他正为被卡在狭窄逼仄的临海路上不悦时,颜晰的经纪人郑浩舜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说颜晰从舞台跌落,重伤昏迷。
高空跌落,生命垂危。
姜廷东了解到这八个字,就觉得够了。
他向来是冷静的。
颜晰是MG娱乐公司的当红艺人,姜廷东则是同公司的制作部长,颜晰出道以来,两人合作过无数大热专辑。颜晰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位居幕后的姜廷东有一半的功劳。更何况,两人还是相识数年的密友。
“送哪家医院了?”
“宝和医院。”
宝和医院?这个名字对姜廷东来说并不陌生。
收敛了隐秘溃散的表情,姜廷东在脚下发了力,车胎在急速摩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只见整个车头几乎是原地掉了过来,高速奔上了相反的路。
“哪个医生接手?”车窗外的风景击电奔星般后退。
“是一个姓金的医生,据说是骨科的副主任,很有经验。不过医生也说了,因为颜晰哥的脖子摔断了,所以手术很有难度,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我正在路上,马上到。社长在巴黎出差,短时间内赶不回来。媒体那边你先挡着,等手术结束后再说。”
深灰色的欧陆在临海路上越行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随着狭窄的海岸线一同消失了。
孔映的法拉利488几乎是擦着几个记者的身子进的医院大门。
车是昨天才从交警大队提回来的,连清洗都没来得及,蹭了记者们一身的灰,可这并不能阻挡他们追逐头条的狂热。
宝和医院的正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孔映一下车,有眼尖的记者瞄到了她胸前的名牌,叫了声:“是骨科的主任!”
这一叫可不要紧,媒体就像噬尸蝇闻到血腥味,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簇拥了过来,话筒相机像密集的触角,几乎要戳到孔映脸上。
孔映嫌恶地用手臂去挡,却挡不住连环炮弹般的提问。
“医生,颜晰的伤情到底如何了?给我们透露透露吧!”
“据说颜晰伤到脖子,可能终生瘫痪,是真的吗?”
温沉和医院的保安们早就得了院长的命令在门口守着,他们一见孔映的车开进来,就往两旁推搡媒体,试图辟出一条道来。
“好久不见。”温沉在拥挤的人潮中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医院大楼里迎。
的确,他们已经一年没见了。
当她重新站在他面前,这一年来温沉再煎熬不过的等待也成了过眼云烟。
他也曾想象过他们再次相遇的情景,他也告诫过自己要冷静,可是等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只是看着她从车上走下来,他的心就已经乱作一团了。
孔映在混乱中被推搡得天旋地转,几乎缺氧。
“没事吧?”温沉见她面色不佳,不免担心。
“没事。”孔映多少还是受了清早那场噩梦的影响,早上没吃饭又导致血糖有点低,脸色微青。
“本来我是没打算通知你的,你一年没上过手术台了,身体也还在恢复,但院长说这个病人太特殊,执意让你过来……”
“你不必担心我。”
那把柳叶刀早已长在她手上,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摄影师的相机,狩猎者的枪,拥有着最本能的记忆。
两人下了电梯,一路往骨科疾走,过路的医生护士们先见着温沉,都显出相当恭敬的样子,一个个跟他打招呼:“温主任。”
然后大家的目光再落到孔映脸上,都有点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