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千万次的陌生人(出书版)——关羽熙【完结】
时间:2024-04-26 14:44:24

  天天泡录音室的人,还能把身材管理做得如此之好。孔映向来不欣赏健美先生那种过度追求视觉效果的身材,姜廷东的却刚刚好。他的肌肉协调匀称,像用笔尺精心设计过。衣物的包裹下,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瘦,但孔映非常确定,那里头藏着一具极其完美的躯体。
  她是学医的,活人死人见过无数,不曾看走眼。
  姜廷东注意到她毫不避讳的目光,心中泛起一丝讶异。
  看来时间的确能改变一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她不曾这样直截了当。
  “之前也在宝和医院工作?”
  孔映的资料,他离开交警大队后就查了。他太急于知道存在于自己脑海中一年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作为一名著名外科医生,网上的资料又太详尽。
  “毕业之后,我先是留在美国工作。不过两年前吧,我母亲希望我回宝和帮忙,我就回国了。”
  说是帮忙,其实是为继承医院做准备。
  她原以为自己将人生规划得异常完美,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只可惜,一切美好都停留在了一年前。
  “但一年前发生了意外事故,我被父亲送回旧金山休养,最近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回来重新上班。”
  是车祸。
  当时母亲也在车上,据说当场就死了。而孔映在那场车祸的重创下失去了部分记忆,事故的经过,甚至母亲的样子以及和母亲之间的回忆,通通消失不见了。
  没有记忆,她连流泪的权利都没有,只得从旁人零星的讲述中,默默祭奠。
  母亲过世后,父亲继任了院长一职,而她出国疗养的这一年,骨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闲。她是院长独女,填充空位这事,没人敢提。
  姜廷东记忆里的孔映,并非如今这个样子。她会哭会笑,会跟男朋友撒娇,真实又可爱。工作上,她比任何人都专业认真,但只要一脱下白大褂,就会马上变成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小女人。姜廷东见过太多她笑的样子,现在见到落落穆穆的她,竟然有些不适应。
  其实与其说她为人冷酷,倒不如说她对任何事都兴趣缺缺,一副及时行乐、乐完就走的态度,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将真心埋葬得太深,到了旁人眼里,也就是无心了。
  姜廷东买单的间隙,门口的服务生捧着一小碗清口糖走来,姜廷东在五六种口味中挑出一颗西瓜味的,递给孔映。
  “谢了。”孔映接过去,边剥糖纸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西瓜味的?”
  姜廷东顿了一下:“随手拿的。”
  孔映不过是无心一问,他却有些戒备起来。
  他不想露出破绽,但动作是下意识的。在他的记忆里,孔映对一切西瓜味的食物都非常执着,甚至有一次男朋友把酸奶的口味买错,她还闷闷地生了好久的气。
  而她的那个男朋友,如今又在哪里呢?
  回到医院,护士告诉孔映,说有两名警官在她办公室等她。
  两人穿着便衣,向孔映出示了警官证,说有关林泰被害一案,有些情况要向她了解。
  孔映有些奇怪,她只是现场第一发现人,连个事故目击者都不算,况且她当初在交警大队已经做了详细的笔录,这些警察怎么还抓着她不放?
  握过手,三人落了座。
  “我们是市局重案一组的,我姓赵。”
  赵警官长相普通,却长着一对鹰眼,眼神十分锐利,像要把人穿透。
  直觉告诉孔映,没人能在这个人面前说得了谎。
  “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说。”
  “我们刚收到一份痕检报告,肇事车辆里检出了第三人的新鲜血迹。也就是说,除了两名死者以外,当晚车里还有第三个人。”
  “第三人?”
  这就奇怪了。
  她当时走到翻车地点的时候,两个死者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可没见着第三个人啊。
  “是的,副驾驶上有少量血迹,但并不属于任何一名死者。我们调取了收费站的监控录像,发现当时副驾驶的确坐着一个人,不过他戴着棒球帽,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在发现第三个人的DNA前,我们还以为坐在副驾驶的是死者林泰。但后来经过我们痕检科和法医科的检验,林泰当时是被丢在货厢里的,是出了车祸才被甩了出来。所以我们初步判定,这个第三人在车祸后弃车逃逸了。”
  孔映本来以为是那个死了的司机杀了林泰,在前往抛尸的过程中倒霉撞上了隔离带,没想到这又牵扯出来了第三个人。
  “您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当时附近有什么可疑人员吗?”
  孔映摇摇头:“没有,我到的时候,什么人也没看见。那条路人烟稀少,如果有人经过,我肯定能察觉到。”
  “您再回忆回忆,那晚真的一点奇怪的事都没发生?”
  “奇怪的事……”
  孔映思索着,当晚的画面在她脑中铺展开来。
  那天已经很晚了,她下了红眼航班,疲倦至极。她从机场停车楼取了车直接上了机场大道,还没走出三公里,就看到一辆厢式小货车翻倒在路旁。
  她把自己的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前去查看事故状况。那天的夜很静很静,万籁俱寂,但当她刚刚蹲下去想要确认林泰是否还活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机场大道下面是芦苇荡。”
  孔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两名警官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我走近出事的那辆车的时候,听到芦苇荡里有声响,不过我当时以为是风吹的,或是什么小动物,就没在意。”
  “芦苇荡……”赵警官短暂思索了一下,立刻起身,握了握孔映的手,“这条线索非常有价值,谢谢您配合调查,我们保持联系。”
  警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护士敲了敲孔映办公室的门,探头探脑:“孔主任,没事吧?”
  “没事。”孔映见到护士,顺口提了一句,“对了,颜晰手上的伤,你记得帮他处理一下。”
  “伤?”护士不解。
  “手心上的摩擦伤。”
  “孔主任,他手上没有伤啊。”
  孔映抬头:“没有?怎么可能?”
  孔映放下手边的工作去了ICU,这会儿颜晰还没从麻醉中苏醒,她翻遍了他的掌心手背,竟一点伤痕都找不到。
  这不符合孔映一直以来的认知常识。
  她做骨科医生这么多年,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国内,都接触过一些高空跌落伤,但凡病人跌落时尚有自主意识的,手都会条件反射地去抓任何身边的物体,所以这些人入院时也常常伴有手部外伤。
  但颜晰的手,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让她觉得不对劲。
  除非……他是失去意识后,从升降机上掉下来的。
  可这很奇怪,她早上赶来医院的路上看了一些颜晰的医疗记录,虽然他的工作强度很大,但近几年的体检都显示他是一个相当健康的人。
  “他被送来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那时候人已经休克了,情况很紧急。”护士答道。
  孔映越发感到奇怪,按理说脊髓完好的话,人应该是非常清醒的。
  “哦对了,他那时候血压也很低,但我们用了药之后好多了。”
  碎骨压迫到脊髓,导致血压降低倒也勉强说得通,但如果低血压和休克都不是脊髓受到压迫造成的呢?
  孔映脑中突然闪过四个字——药物滥用。
  而且很可能是吗啡,吗啡最大的副作用就是降低血压和抑制呼吸。
  孔映不想随意做出论断,但她作为医生,不能排除颜晰滥用处方药的可能。
  “抽点血,做个药检,除了管制药物,也让检验科找找副作用是血压降低的药。”
  等到孔映快下班的时候,药检报告终于出来了。
  结果让孔映惊讶。
  血液结果呈阳性,不是吗啡,而是没有任何成瘾性的降压药可乐定。
  报告显示颜晰的血液中存在着相当剂量的可乐定。即便此刻距离意外发生时已经过了快十个小时,但得益于可乐定较长的半衰期,它还是被检测了出来。
  可乐定是降压药,然而颜晰没有高血压。健康人吃了这个,血压会骤然降低甚至陷入昏迷。
  “处方药、血压、休克、跌落、‘意外’……”孔映盯着报告,无意识地转着笔。
  所有细碎的线索慢慢在孔映脑中结成一条线。
  她终于知道为何颜晰手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根本就毫无意识。
  孔映回到家的时候,太阳正落山,棕榈市的夕阳向来是迷人的。至少,比旧金山的夕阳让人有安全感得多。
  她在美国出生,后返国,童年在棕榈市度过。14岁时又孤身回到美国,一路读到医学博士毕业。毕业后又在美国执业许久,直到两年前母亲叫她回国帮忙,她才又重新踏上故土。
  她曾在宝和医院工作了一年,在她这不算漫长的一辈子里,在她所剩的零星记忆里,那一年她过得愉悦满足。如果两年前她不曾回国,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尽管她已离开棕榈市十几年,但这里还是那个能够给她归属感的海港城。
  只是如今,安全感不仅要靠这座城,还要依靠几片抗抑郁药。
  孔映吞下几片舍曲林,正在思考晚饭吃什么,就听到有人按门铃。
  对讲画面里,温沉正拎着吃的在门口等她。
  “你怎么来了?”
  温沉进了门,将手上拎着的几样小菜和半打啤酒在孔映眼前晃了晃:“知道你不可能做饭,到了深夜饿了又要叫外卖,还不如我做了亲自送来。”
  孔映像被戳中痛处一般,骄矜地歪着头:“你干脆说我是黑暗料理的代言人得了。”
  温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事实上,他对这里相当熟悉。从前和孔映是同事的时候,两人经常在她家一起喝酒聊天。
  温沉将保温盒整齐有序地在餐台上码好,对孔映说:“煮点米饭吧,我没事先煮饭。菜冷点没关系,米饭冷了就不好吃了。”
  “抱歉啊,我家连电饭煲都没有。”孔映风轻云淡地摆摆手,“你去看看冰箱吧,那里面有现成的。”
  温沉正疑惑着为何孔映家里没有电饭煲却有煮好的米饭,便走过去一探究竟。
  结果一拉开冰箱门,就看到至少二十盒即食米饭垒在那里。
  “煮个饭有那么难吗?”温沉拿了两盒出来,叹气。
  “不难啊,只是不想等。”
  与其让孔映为一锅米饭等上半个小时,还不如让她多看半个小时医学期刊。
  热好了饭菜,两人在餐桌前坐定,温沉开了一罐啤酒,推到孔映面前:“喏,特意帮你买的,你最爱的牌子,在美国喝不到吧?”
  “哦,我以前喜欢喝这个吗?”
  “是啊,你忘啦?前年的时候吧,我们外科出去聚餐,你第一次喝这个酒,从此一发不可收……”温沉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孔映失忆,一年前她出车祸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只不过他不曾想到,孔映连这样简单的事都记不得了。
  “还没有完全恢复吗?”温沉试探地问。
  “嗯,还要段时间吧。”孔映耸耸肩,看起来不是很介意的样子。
  早前在医院大家忙成一团的时候温沉还没怎么察觉,此时面对面坐着,他才发现,孔映比一年前瘦了许多,也不如从前那般生气勃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温沉忙着给孔映夹菜,他自然是心疼她的,工作强度那么大,又吃不好,如今又忍受着失忆的痛苦,怕是睡得也不踏实。他要是知道她一周前就回国了,早就来登门了。
  温沉将视线落在她在进食时有些下垂的眼:“你这一年,怎么样?”
  “挺好。”
  “可我看你瘦了不少。”
  “我这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
  “我听说……”
  “温沉,咱们能换个别的话题吗?”
  孔映打断了温沉的话。
  其实她不介意温沉问她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介意将Sarah对她的诊断和盘托出,她唯一不想的,是在说了这些之后,被别人当作怪物。
  温沉知道她有自己的理由,便不再追问。
  两人默默无语地吃完了这顿饭。
  温沉收拾桌子的空当,料理台上的一板药片落入了他的眼中,他拿在手里一看,竟是舍曲林,抗抑郁药的一种。
  温沉心中一紧,沉声道:“你怎么在吃这个?”
  正窝在沙发上看书的孔映闻声抬头,看见他手中的药,不禁为自己的粗心懊恼,早知道吃了药就该马上放回抽屉的,现在被温沉看到,又少不了一番解释。
  “你得了抑郁症?”温沉见她不答,追问道。
  “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
  “是啊。”孔映把注意力放回书上,读了两段才继续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在美国待的那一年,几乎全耗在康复院里了,所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以为……你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是不记得了,可笑吗?明明不记得了,却因为这段不存在的记忆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我做评估和诊断,费尽心机把我定义在一个学术病称下,我还能怎么样呢?”
  温沉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孔映放下书走过来,从温沉手里拿回药,语调异常平稳:“喝酒吗?”
  两人端着剩下的啤酒走上露台,NOSA公寓是全棕榈市为数不多的几栋能同时观赏到海景夜景两貌的建筑,景色堪称壮丽如画。两年前孔映从美国回来,就拒绝了父母要她回家里住的请求,自己买下了这里。
  天已经黑了,海岸线模糊绰绰,海天一色下,清风徐徐而来。
  孔映张开五指去感受着这虚无的满胀感,风儿钻进她的一个毛孔,又从另一个毛孔离开,带走了些许白日的污浊。
  温沉偏头去看她,孔映侧颜的玲珑轮廓中,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美感。而她的皮肤又极白,在月色的照耀下几乎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美,一如从前。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个露台。”孔映突然说。
  这栋楼是一层两户的设计,孔映住在顶楼,她和邻居家的阳台虽然不连在一起,但挨得很近,腿够长的人,一翻就能进来。
  这种有违安全感的设计,是她唯一不喜欢的地方。
  “隔壁那一家三口,我记得还蛮好相处的吧?”
  “物业说那家人一个月前移民新西兰了,房子早前已经转手,只不过新业主好像最近才搬进来。”
  “那你和这个新业主的阳台风格还挺像的。”温沉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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