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出去。”
那鼓眼睛妖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真是活生生的,怎么跟神使交代她的不一样,她都有些糊涂了。
“算了,她说过让我见到你,一定要满足你的愿望,你只是要出去又有何难?”
宁合心里咯噔一声,他想到了灯里的那个女人。
“她说无论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想选择怎样的人生,我都要帮你。”
“但你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死了,所以我想问你,你是不是想出塔?”
宁合点点头,整颗心沉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还以为,她会有一点点责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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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塔很是顺利,而且塔外的世界明亮如新,那些漂浮的岛屿,远处屹立的莲花峰也都还在,也并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靠近过这座塔。
他碰到了黎垣,差点认不出他来。
他还记得他貌美如仙的样子,也记得他躺在病床上面目全非烧坏的样子。
黎垣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件被谁抹上几道灰尘的白瓷,烧伤瘢痕在他身上像是如脏水水渍般的胎记。
宁合有些好奇:“难道是那红藤没有起效吗?”
黎垣的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细纹,他看着宁合,轻声道。
“其实你托陈璃交给我的东西,我一直都没有用。”
“你为什么不用呢?”他不解。
“总觉得好像不是留给我用的,而且烙月掌门给我用了很多的好药,终于这模样也恢复了大半。”
少年时家中巨变,从青州到雷番山那一段路,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经历了什么。
黎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些年,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谁,对这个人说出这些心底话。
但没想到会是他。
“但是美貌对我来说,似乎也只是一种负累。”
现在黎垣正在御剑带他飞行,凉风在耳边吹过,初春时节,一切都在慢慢苏醒。
宁合想他这些年真是沉下心来修行了,行事随分豁达,和之前判若两人。
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初的烙月掌门,其实细看之下,他们两个人五官还真有点相似。
“掌门呢?他可还安好?”
“掌门六年前就已经病故了,依照他的意愿葬在了归凤山旁。”
宁合蓦地觉得这风吹得额上有些冷。
烙月掌门大约是已经心死,才离世得这么早吧。
六年,原来自己竟然离开了这么久?说不定还要更久,十年还是二十年?他的心里忽然很是不安。
“当初年少不更事,现在想想真是胆大。”
“知晓黎氏所做的那些事情之后,竟然也有一点后悔当初的鲁莽行径……”
“但我身在其中,好像也非要破了这个劫才能算完整,你明白吗?”
宁合朝他淡淡一笑,他想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
“你送我的这个红藤,现在你可以自己用了,毕竟你是树妖,若是真的出了这个石头门,很有可能会再次变回原形,但是你只要用了这个药,应该还是能够支撑一段时间。”
宁合把红藤接了过来,这东西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心。
“这个也给你。”
黎垣从兜里掏出来几颗金珠放在他手掌上,他脸上的笑那么纯粹。
“权当一点心意吧,就当是婚礼的贺礼了,我毕竟是在人间长大的,我知道这个对你来说应该比较重要。”
“潞州城快到了,我送你去码头对岸的山顶上,那里应该没什么人会看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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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们,明天大结局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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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太阳宛若一颗火球融化着缓慢下落,浮塔村进村的小道上,有三个六七岁的小童正悠哉悠哉地散步聊天。
小羲突然蹲下来,把地上的白色野菊摘了一株,攥在手心里。
“邱先生今天留的功课可真多!”
“我不做了。”
“今天出门前,我爹说给我留了炸丸子,你们俩要不要去吃?”
这爱交际朋友的小童名唤林彩,她拦在了路中央,大有若其他两人不答应,则别想回自己家的意思。
“小羲,你去不去?”
“不去。”
小羲想着这朵花能不能移到母亲院子里去,这东西看起来很好养活的样子,无人看顾,竟然在路边就长起来了。
“小羲,你为什么就不能帮我一下?你明明知道我爹他……唉,我爹怎么就配不了你娘了?我觉得她们两个正合适!”
“不合适的,我娘脾气差得要命,你爹只跟她说过一句话而已,若是再说几句,这念头早就打消了。”
小羲又多拔了几株野菊花。
一旁看戏的胡茜左右为难,她不知道该帮谁,就像她母父常说的那样——手心手背都是肉。
“诶,你们看,那个人是谁?好眼生,从来没见过。”胡茜突然指着前方大声朝两人喊道。
这小道前方有个男人,脚步走得很慢,神情看起来跟她们一样惬意。
他脑后的发髻有些凌乱,似乎是用一根枯树枝别住的。五官清秀,眼睛又圆又亮,身形瘦削,穿着件没有花纹的浅绿色衣衫,整个扫一眼下来居然看不出年纪。
林彩也扭头瞥了一眼这突然出现在村中的陌生男人,朝着同伴有些困惑道。
“你们说,他像是来这里拍花子的吗?”
胡茜和小羲都不说话。
那男人拐进向左的一条岔路,往里走只有一户人家,宁宅。
林彩震惊地望了一眼小羲,拔腿往前跑,小羲和胡茜也跟了上去,三人气喘吁吁站在木门前,有只老态龙钟的芦花鸡走过,在林彩脚边拉了一泡,林彩差点跳起来了。
按照常理来说,那男人现在应该站在宅子门口,现在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小羲也觉得困惑,她往四周望了望,震惊到瞳孔微张,院子里怎么多出一棵树的树冠。
“你娘去哪里了?你先去找她,我们在这里守着,你就说家里进贼了!”
小羲实在是不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她朝着林彩冷脸,已经不打算再给她面子了。
“这里是我家,你们走才是。”
“小羲,你怎么这样?要是那人突然从你家里哪儿窜出来把你拐走了怎么办?”
林彩也有些生气了。
芷溟此刻也回家来了,她其实只离开了半天,可瞧着发丝上都是霜,像是出了一趟远门,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小羲从没见过的深蓝色布包裹。
“娘,你找到那种香料啦?”
“芷娘子,你家里刚刚进了一个陌生男人!”
芷溟不知她们是否在玩笑,可她懒得理这几个小孩,连敷衍的话也不想说。
陌生男人,信使还是小贼?
有些族员会托人给她来信,也是来一趟就走。
她前脚刚迈进正厅门槛,小羲已经跟了上来,满怀期待地试探着开口道。
“娘,你下次去哪里,能不能也带上我?”
“不能。”
“还有,我不是你娘,你直呼我的名字就行。”
芷溟也不明白这女孩为何一见到她就喊她娘,喊了这么多年,她无论如何纠正,她都不愿意改。
她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形态各异的珍珠蚌,幽冥洞那里的蚌她都搜寻起来,打包带走了。
她不想在江底一个个开,那里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哪个更好。
小羲的神情蓦地黯淡下来,攥着的几株野菊花被双手大力揉成萎靡的一团。
“做功课,洗漱,上床睡觉,还要我再说?”
芷溟掏出一把银色小刀,行云流水地一个个开蚌。
她干得很快,小羲功课做完了要去洗漱的时候,芷溟已经上床睡觉了。
正好要去灶台处舀水,小羲从那儿走到了院子里,门口横七竖八堆满了干柴火,挡住了任何想要进去的人。
小羲盯着那堆柴火发呆,她现在如果要拨开这些东西进去,是不是会惊动母亲。
她重新折返,想着还是先洗脸明天再说,一转身,灶台处居然多出来一个人影,就是白天见到的那个男人,他神情恍惚,还伴着淡淡的哀怨。
她们俩对视许久,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叫小羲是么?我能冒昧问问,你爹是谁?”
“不知道。”小羲坦然回他,她觉得这男人好像没有恶意。
“不知道?”
宁合有些想哭。
他自己觉得只离开两三个月而已,可对她来说,这段时间许是太久了吧。
因为他离开太久,所以找了别人是吗?现在孩子都有了,证据摆在眼前,跟那时候自己错认黎垣与她的关系完全是两个性质的事。
“你,认识云衫吗?”
宁合吸了吸鼻子,心内仍残存一丝希望,芷溟并非心软过度的人,能让她养孩子,只能说明这孩子是她至交好友的。
“认识啊,云姨经常来找我娘,她们总是在商量事。”
宁合眼圈红透了,越想心里越是有一股无名火烧到心口,惹得他又哭又笑,觉得世事太过荒谬无常。
难道要他当她的继室吗?这算什么?
“为什么问完我爹又问云姨啊,你认识她们吗?不过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爹。”
宁合环顾四周,这地方实在太像原来母父留给他的宅子了,可是此地太脏东西太凌乱,该是没有被认真打理过。
她为什么娶了别人,又建了一座和原来的他的屋子一模一样的房屋呢?
“你是我娘的朋友,还是我爹的朋友?你不会是……我爹吧?”
“我不是。”
宁合转身就要离开,衣角却被小羲的双手狠狠攥住了。
“你问了我爹,又问云姨,其实唯一想问的,只有我娘,对吧?”
“你方才怎么不找她?还一直躲在这里。”
“她,她可能不想见我。”
宁合郁郁低下了头,若是她真的娶了第二个,也算是背弃她们之间的诺言了,她会不会觉得难堪,下不来台?
“你要我帮你把她叫醒吗?你今晚睡哪儿啊?”
小羲疑惑地望着他。
“不用了,”宁合有些沮丧的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待着,你忙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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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溟睡得不安稳,初春的天气,盖了被子嫌热,不盖又嫌冷,折腾了一晚上,起床的时候,整个人五官烦躁地扭在一起。
昨天开了四十二个珍珠蚌,只找到五颗珍珠,最大的都只有食指指甲盖那么大,形状也不规整,比不上她两年前就找到的那一颗。
已经日上三竿,小羲早就背着书包上学堂去了,她翻身下床,如常去了灶台处,那里一般小羲会给她留早饭,都是白米粥。
浑身的燥热都被这碗又凉又甜的粥给解了,小羲怎么突然厨艺精进?居然异想天开,往里面加了糖。
不仅是这白粥,这地上也干净了许多,她推开门,通往院子的路被人扫过,堆在院落门口的柴被分成两堆,给院门让出了一条路。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猜想,难道是宁合回来了?
可是,他若是回来,必定会来见她的。
难道,他在怪她?
怪她当初没有把他救下来么?
她想起昨天那几个小孩说的陌生男人,明明知道他或许已经离开了,还是不死心地在屋内每一个角落寻找,连柜子底下那浅到只能容一双脚伸进去的地方,她也查看了。
或许,是自己太想他,小羲做的事,却安在了他头上。
她没有等,直接去潞州城的翠竹书院找了小羲,终于在她的逼问之下,小羲硬着头皮,将昨天深夜发生的对话,一字一句还原给她听。
芷溟目瞪口呆。
这种误会怎么又发生在她身上?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从正厅,再迈进自己的卧房,和着疲惫坐在床边,只想蒙住眼睛和耳朵,睡上七天七夜,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窗外有不知名的淡淡花香,伴着清冽的草香,穿过窗棂,穿过门缝,来到她的身旁。
她突然也生气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通知云衫跑一趟翠竹书院,让小羲今晚随便留在哪个同窗家过夜,先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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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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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子,我要送丹霞去罔境,你今日要吃的药我给你带来了,记得晚上吃。”
云衫站在宅子门口,嗓音很大,却说得磕磕绊绊。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尴尬笨拙,觉得自己的舌头不是自己的。
这从前说过许多遍不能再熟悉的话,若是假的,竟然会这么难受。
她转身两步下了台阶,没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四周,小主子说宁合回来了,莫不是在发癔症?
可是若能让她心里舒坦些,她倒是愿意陪她演这个戏。
云衫走后不久,屋内的女人就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反反复复,响起一会儿又停下。
太阳完全落山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屋内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宁合心疼不已,难道芷溟生病了吗?
今天他本来是要走的,但是在码头,他碰巧见到了熟人,是姐夫。
他手边牵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女孩,宁合原以为那是阿元,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跟她们打招呼,谁知道站在他前头的女孩忽然回头问胡霁——今日在花亭湖,爹爹听戏听得开不开心?
宁合才恍然意识到,那个才是阿元,后头紧紧牵着的,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应该同样是姐夫的孩子。
姐夫都能找第二个,芷溟为什么不行呢?她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难道要芷溟等他一辈子,他就开心如意了吗?
想到这儿,他又静悄悄地回去,谁知没多久云衫就来了。
夜已深,天幕上一轮明月皎洁,小鸮咕咕地叫着,更显幽静。
但小羲仍然没有回来。
芷溟她是不是没有吃药?
宁合恍恍惚惚的,双脚也不听使唤,快步走到了熟悉的卧房内。
那床的样式也很熟悉,只是比他原来的床要大出了一倍。床头由一块块平木板拼起来,大部分板子还带着零星几个树眼。床上挂着的防虫帐子是染成浅黄色的苎麻织的。
她竟然全部都记得。
宁合心里五味杂陈,他弯腰凝视着床上的女人,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缓。
他试了试她额上放着的手帕,那热度,大抵需要换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