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儿张了张唇,吞吐半晌,欲言又止。
“奴婢只是觉着姑娘比奴婢见过的主子都看的明白。”
明白何为进退有度。
进一步需要勇气,而退一步,则需要决心。
她原本以为姑娘与上京其他爱慕世子的女子一样,满心奢望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他身边,与他相携到老,自此眼中再看不见旁人,痴心一片的等。
可原来,姑娘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这世道,女子本就矮上一头,若男子不主动,女子便是再痴心一片,又能如何?最后不过是落得个污名,就此郁郁一生罢了。
好在,姑娘是个聪明的。
云玳没有将瑾儿的话放在心上,从前到现在,她都只会往前看,也只能往前看。
万一某一日她想要回头呢?
那她只能在那一日来临前,先亲手掐断自己的回头路。
她愿意同许商延有肌肤之亲亦是如此。
或许对许商延而言不算公平,可她也救了他一命,就算扯平了。
“老封君可有说过何时成亲?”
“说是下月初。”
“下月初?”同样的话,出现在了黎家院子里。
许商延来了京城后并未住进黎家,而是住在客栈中,他匆忙回去梳洗后换了身衣裳,便来了黎家找自家嫂嫂。
得知他与云玳的婚事就在下月初,距离如今不过十日,顿时有些恍然。
黎秋宜见他主动提及婚事,颇有些头疼,“阿延,我与你兄长因为你的婚事折腾的够久了,阳城有名有姓的姑娘,哪个没被你骂哭过,我告诉你,这次你若再——”
“我知道了。”
话音被打断,黎秋宜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嫂嫂,我……可以与她成亲。”这话说出来,许商延仍旧有些别扭,他还是不愿意成家,可想起自个儿与人家姑娘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君子有道,他该对她负责的。
“你愿意?”黎秋宜忍不住扬起声音,“你竟然愿意?”
紧接着,她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太过高兴,以至于她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好几圈,这才双眼放光的看向许商延,“你见过她了是不是?阿延,你喜欢她是不是?”
“没有!”许商延想也未想的便矢口否认,“嫂嫂,你莫要多想,我不喜欢她。”
黎秋宜可是过来人,见他否认也并未一直追问,只要他愿意成亲,比什么都好说,至于感情,婚后自然可以慢慢培养。
“既然你答应了,那这些时日便莫要弄出幺蛾子来,我与国公府商议过了,三书六礼都要过,十日后去寺中的姻缘树下合礼,待日后回了阳城,再正式拜堂,你可有异议?”
许商延摇头,“那我们何时回阳城?”
黎秋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还没将人娶进来,就猴急上了?待京城事了,咱们就回去,最迟不过再在京城待上一月。”
见许商延因她说他猴急一事着恼,黎秋宜冷嗤一声,双手环胸,佯装无意道:“我明日要去谢家一趟,正好替你瞧瞧那云姑娘,你可有什么要我捎上的?”
许商延哪能看不出她眼里的调侃,顿时被气的面红耳赤,拂袖离去。
黎秋宜也不见恼,晓得以他不解风情的性子压根做不出来给姑娘家送东西的事情,那些话也不过是她鲜少见他会在意一个女子,忍不住想逗弄一二罢了。
第48章
云玳从落金湖回到府中时已过申时, 绕过回廊,穿过两扇圆月门后,便能瞧见她如今住的院子。院落周遭的桃树开了花, 紧密相连,天色昏暗时瞧过去, 便是一团密密麻麻的斑驳重影。
往日里,为了照亮这条小径,树梢上会挂起一盏小灯笼。
可是今日,那灯笼竟落到了地上。
离得近了, 云玳才发现, 那不是落, 而是被人从树上拿了下来,捧在怀里。
少年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坐靠在桃树旁睡了过去, 怀里的小灯笼明明灭灭, 正好笼着他略显疲惫的俊脸。
“三公子?”瑾儿从云玳身旁探出头来,惊呼道。
谢今棠听见动静, 揉了揉眼睛,眸底的迷蒙在看见云玳时瞬间变得清明。
他华贵的衣衫上还沾染着树下的泥灰, 谢今棠顾不得整理,连忙起身,“云妹妹。”
他好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也只是动了动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明送他出府那日云玳还见过他的,不过短短十几日, 却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再见竟有些陌生。
如今云玳有婚事在身, 请他入屋自是不妥,可她确实有些话想与他说,先前没机会,现下正好。
院落外的长亭上凉风徐徐,瑾儿将灯盏挂在矮梁上,亭内瞬间橙黄一片,散发着微弱的光。
紧接着又替二人斟上茶,这才施礼退下,行至凉亭外,静默守着。
“云妹妹,你要成亲了……”
“三公子……”
谢今棠连忙道:“你若是不想,我能替你想法子。”
云玳望着他急切的眉眼,忽然想起瑾儿先前说他因着她,做了一些荒唐事。
“三公子,我愿意嫁的。”
谢今棠顿时错愕,“你愿意?”
“许公子没什么不好的,所以三公子不用为了我折腾你自个儿。”
“可是我……”
“你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谢家三公子呀。”昏暗的光影下,云玳面上像是度了一层柔光,“你看世子,他就从不会为了旁人做出自降身份之事,你与他同样是谢家子,便该如他那般,有着世家子该有的傲气。”
谢今棠不喜欢云玳拿谢今澜与他作比,闻言有些不愉,默不作声的看着她许久,忽然道:“那他呢。”
他灼灼的目光好似要看进她心里去,旁人或许不明白她的心思,可谢今棠不会不明白。
他问的是谁,云玳自然也晓得。
“世子表哥说,日后我若受了委屈,可寻他为我做主。”
她说这话时,叫人瞧不出她心底真正所想,只能从她泰然自若的模样去分辨,她不在意。
谢今棠忽而笑了,在来时还有一肚子的活想要与她说,甚至他这几日茶饭不思的替她想着法子,如今看来,好似没有那些必要了。
她竟是当真要嫁给那许商延。
年少时,师傅说山河万里,世上人有千千万万种,被规矩束缚的人是可悲的。所以哪怕他后来回了府,也总是随心所欲,不想读书便去寻乐子,喜欢一个人便去追逐,哪怕他的兄长、母亲、祖母,都说他愚不可及。
他从不在意,甚至不曾退缩,可是他忘了,世间万物,随性自在的,只有风。而与风共处世间的还有被埋在土里的树,被栽在院子的花。
直至云玳离开许久,谢今棠才缓慢的从怀里拿出一朵已经干枯许久的腊梅。
不多时,身侧忽然投下一道阴影,“三公子这便放弃了吗?”
谢今棠头也未抬,“不放弃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死缠烂打吗?”
“有何不可?”
随风摇晃的灯笼下,穿着靛蓝长衫的男子静立在谢今棠身旁,硬朗的五官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三公子自持身份,做不出那等遭人嫌的事,可我本就一无所有,我不怕。”
谢今棠抬头看向他,目露警告,“常喜,你别忘了,先前我们说好不让她为难。”
常喜攥着拳,极力的隐忍着什么。
“我晓得,你对她的感情与我不同,她从前在你落魄之时伸出过援手,你念着她的恩情,后又生了爱慕之心,可那又如何,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更不记得与你之间的事情。”
在云玳入狱之时,谢今棠无意之中晓得了常喜在谢明清跟前跪了一天一夜,求他救人。
无意之中与他牵连在一起,谢今棠这才知晓常喜与云玳早在几年前便在扬州相识。
那时候常喜被人偷了银两,身无分文之时正好被云玳救济,将她身上的碎银子都给了他做盘缠,这才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
可那件事,云玳早就忘了,便是来了府中,也没有想起常喜是谁。
他这人瞧着机灵率直,实则不然,谢今棠苦笑道:“十日后,许商延便会来府中迎亲,届时他们会去寺中的姻缘树下合礼,以许商延的身份,就算有黎家帮忙,也做不到十里红妆,顶多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亲事办的隆重些,人手恐怕都不会超过二十。”
常喜默不作声的听着,眼里的暗色转瞬即逝。
“常喜,你说,她与那许商延连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情意二字,恐怕他死了,云妹妹也不见得会为他落一滴泪,这样的亲事,到底有何意义?”
谢今棠喃喃自语,而一旁的常喜则因为他的话垂下了眼睑,遮掩住眸底看不见尽头的旋涡。
同一时辰,谢今澜赤脚从后山的温池里起身,合上中衣,从东南手中接过青纱云纹外衫懒散的披在身上,长发如瀑,发尾不断往下淌着水珠。
夜里星辰漫天,他赤脚走在池边光滑的卵石上,“冯叔那边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回世子,圣上当年确实与先皇妃暗通款曲,且从宫里离开的老嬷嬷那儿得知,先皇妃或许还活着。”
谢今澜脚步一顿,停在竹栏前,从一旁抄起鱼竿,漫不经心的问:“如何得知她还活着?”
“那嬷嬷当年在先皇妃死前的日子里伺候过她一段时间,那时,圣上已登基半年有余,而先皇妃身子有异,恐孕有身孕,可是后来先皇妃被人下毒致死,面目全非,但仵作验尸时,那具尸体并未有孕。”
“意思是,先皇妃还活着,且带着陛下的骨肉流落市井。”
“是不是圣上的骨肉,还——”东南话音未落,便对上谢今澜看来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属下定会寻到先皇妃与皇嗣的下落。”
夜里垂钓更能使人凝神静气,竹栏旁的圈椅上,谢今澜一只手撑着额头,披在肩头的长衫像是轻轻一碰便会落下,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脑海中又不由自主的划过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世子,若无旁的事,属下便先行告退。”
东南转身刚走两步,谢今澜便将人叫住,“等等。”
“去库房取些东西出来给她送去。”
这个她是谁,东南不问也知道,只是……
“取多少?”
“谢家嫁姑娘时的嫁妆需要多少?”
不咸不淡的嗓音顿时让东南怔在了原地,谢家嫁姑娘,受宠些的,百万两银子的嫁妆也是要的,若是不受宠,也比寻常显贵家中的姑娘好上一些。
东南觉着,以自家主子对云姑娘在意的程度,定不是寻常嫁妆能比的。
好在百万两的银子物件儿,以世子这些年的积累,也不过只是半个库房罢了。
只是各家公子的库房向来都是给日后的妻子准备的,谁会拿那般多的昂贵物件儿给连血缘都没有的妹妹啊。
“那……长宁郡主那边?”
谢今澜看向他,“怎么,她已经是你的女主子了?”
他为心烦的扔下鱼竿,却也不知为何心烦。随即回头,走向垂首不言的东南,“你若替她不忿,便也挑些东西拿去送她。”
东南:……
“属下不敢。”
感受到谢今澜笼罩在周身的沉郁,东南大有弥补先前口无遮拦之意,连忙道:“若是云姑娘晓得世子的心意,定会感激涕零,说不准又得跑来世子跟前,让您日后照拂着呢。”
谢今澜面不改色的看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可东南就是能察觉到,他说完那番话后,世子虽算不得高兴,却也不再生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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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期不过眨眼间便到了,这十日来,云玳一直不曾离开院子,在屋中替自己绣着喜帕。
世人常说,喜帕要新嫁娘自个儿绣的,日后才会夫妻和睦,幸福美满。
云玳绣工虽不好,可也勉强绣了出来。
一大清早,国公府便像样的挂了红绸,贴了喜字,因着不是嫡女出嫁,是以并不会过度张扬,只请了些平日里交情不错的朝臣世家。
瑾儿与陈氏那边派来的丫鬟一同替云玳梳妆打扮着,忙乎了一个早晨,才总算清闲了下来。
因着云玳的亲事一直都是陈氏在替她张罗,三夫人不在,云玳离家前,需要去陈氏跟前拜别。
瑾儿扶着云玳朝陈氏的院中走去,她看着因头饰太重,连走路都有些不稳的云玳,安抚道:“姑娘,成亲是有些辛苦,您忍着些。”
“我没事。”云玳咬咬牙,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情,她便再如何,也不能在今日出岔子。
“姑娘……”瑾儿左右瞧了瞧,避开跟在身后的丫鬟们,低头小声在云玳耳畔道:“世子今日,也在二夫人那儿。”
云玳长睫轻闪,面上并未露出旁的神色来,瑾儿这才继续道:“还有您的嫁妆……先前您忙着绣喜帕,奴婢没敢打扰,就是除了二夫人替您置办的嫁妆外,世子那边也添了许多,那些物件儿,据说值百万两银子,不但如此,甚至还有十万两的银票。”
“府中上下皆知,老封君好不容易好些的身子骨,因为此事又病了过去,就连国公也亲自去寻了世子,不知世子怎么与他们说的,反正这嫁妆,如今都是姑娘的了。”
云玳脚步忽然一顿,她转头看向瑾儿,“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