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浓提着盏绘十里碧莲的油纸风灯，走在前面引路。
灯光与月色共同照亮一方天地，将人影拉长。翠浓不知与江娴说了什么，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秦衍风落在最后，凝视着江娴婀娜的背影，疑窦丛生。
为什么这一世的叶荷萱会变成这样？
她真的无所求，但求珍惜当下吗？
第十八章 同床
秦衍风想不通，也不去钻牛角尖非得猜出一个结果。
他近来无事，干脆就留在裕国公府，看看叶荷萱还能折腾出什么来。他始终不相信有人可以装模作样到十二个时辰滴水不漏，只要他细心观察，总能等到叶荷萱露出马脚。
江娴前脚进入松竹院，秦衍风后脚跟来，瞬时愣了愣，恍惚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院子里的格局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院子空荡冷清，只有一棵茂盛的老桃树。可如今，树下放置了崭新的石桌石凳，桌上还有半局残棋。秦衍风瞄了一眼，竟然没看懂那棋局是什么意思，不伦不类的；靠近左侧回廊的地方，搬来了一口雕玉兰花的圆形大石缸，缸里却没养观赏锦鲤金鱼，而是几对壮硕红虾。对侧的土壤被翻新过，冒出了一些小幼苗，不知种了什么。
江娴路过的时候，往缸子瞅了眼，朝翠浓点点头：“再养肥点，过几天捞出来清蒸。”
秦衍风听得真切，脚下一个趔趄。
这石缸他记得价值不菲，还是裕国公找来一整块青石定做雕凿。石缸若有神智，一定想不到有天它会被用来养食材。至于那新生的幼苗，秦衍风估计也不是什么花卉，搞不好是葱姜蒜等等佐料。
秦衍风正腹诽这叶荷萱俗不可耐，将他清幽的院子给糟蹋成了庄稼地，就见主屋房门打开，一只狗儿汪汪汪的蹦了出来，一个劲儿的往江娴身上跳。
秦衍风认得这只狗。
正是叶荷萱在书肆收养的那只。
秦衍风不喜欢动物，他甚至对动物毛发很敏感。皱了皱眉，正准备让开一些，就听女子清脆的嗓音命令道：“小毛团子，坐下！”
话音甫落，那雪白狗儿果然一屁股坐在原地，尾巴还在地上扫来扫去。
“来握个手。”
狗儿抬起爪子，叶荷萱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说：“乖了。”
什么情况？
秦衍风心中目瞪口呆。
他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狗！
而且，叶荷萱摸狗头的动作他怎么瞧着怪熟悉，她刚才摸他脑袋也是这样的吧？
江娴今天逛了街，真心疲惫。
翠浓也好不到哪儿去。
江娴体谅，便让翠浓先去歇着，唤了另外两个丫头过来伺候。
徐嬷嬷见秦衍风也回来了，思及一事，皱着秃秃的眉，迟疑问：“少夫人，大公子今晚洗漱……还是你来吗？”
江娴卸了钗环，身上松快许多，懒懒坐在椅子上。
她下意识朝秦衍风扫了一眼，见他仍是那副木讷模样，心头一软，即便很累，还是应下。
“我来吧。”
乍然换上陌生的丫鬟，他心里怕是会很惊恐。
秦衍风万万没想到叶荷萱主动包揽照顾他的活计，他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疲乏了。但叶荷萱仍是轻言慢语的和他沟通交流，认真给他洗脸洗手洗脚，丝毫不见怨怒。
左右叶荷萱给他的惊愕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事了。
江娴给秦衍风收拾妥当，便用哄小孩的语气哄他上床睡觉。
秦衍风无奈，只得率先躺平。
这床上不知铺了什么被褥，比他曾经睡得软和舒适，枕上还熏了淡淡的兰草香，和叶荷萱平日身上的味道一样。
这么一想，秦衍风浑身都开始不自在。
他忍住掀开被子离开的冲动，往江娴的方向瞥，却刚好瞥见江娴隔着松竹苏绣屏风更衣。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室内，屏风上清晰的映出女子玲珑有致、窈窕纤细的曲线，如一枝亭亭玉立的水莲。
秦衍风急急收回目光。
或许是这被褥太厚，他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心跳加速。
正在此时，江娴换上棉质宽松的衣衫从屏风后走出。
她狐疑的瞅了眼秦衍风，见他俊脸通红，还以为生病了，关切问道：“秦衍风，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衍风闭眼，不去看她，只指着被子，说：“厚。”
“热着啦？”
江娴看他这小可怜样儿有点想笑，她生生忍住了，转身去柜子里找了找，抱憾而归，“不行，柜子里的被褥都很厚。这样好了，你盖我平时盖的那床，我盖你这床。”
她好心跟秦衍风商量。
秦衍风却睁开双目，目光晦暗莫测的看着她。
江娴会错意，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盖这个会不会太热，忙说：“别担心，我畏寒，正需要厚点儿的被子。”
她估计秦衍风是不会拒绝的，跳上床，手脚麻利的将二人棉被互换。
被子上犹存男人的余温。江娴却因为太累无暇顾及，蜷在床角，立刻沉沉睡去。
倒是秦衍风。
身上盖着的被子薄是薄，但满是那股淡淡的兰草香。他只要闭眼，脑海里就出现叶荷萱的那张脸。上一世这一世交错，愤怒的、恶毒的、温柔的、善良的……来来回回出现。
第十九章 异梦
子时夜深。
月光透过窗棂，泠泠落在青纱帐前，如同凝结了一层薄霜。
秦衍风眼神清明的盯着帐顶，透着冷意。
他忍不住侧首，望向身侧的女子。
她睡相很好，靠着墙壁，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动也没动一下。
上一世的秦衍风从没与叶荷萱同床共枕过，他一直睡在冷硬的地铺。但秦衍风记得很清楚，独占拔步床的叶荷萱睡相极差，她总爱翻来覆去，有时候起夜好几次，还会恶劣的故意踩醒他。
秦衍风对叶荷萱还是怀有深深的恨。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身侧的女子，她睡得很香甜，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泛着清浅的笑，纯良无害。
秦衍风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
他动摇了。
至少，目前他很难再对她起杀心。
翌日。
江娴生物钟准时在卯时三刻响起。
她睡得早，起来时用凉水拍拍脸，瞬间精神抖擞。
翠浓进屋伺候江娴穿衣挽髻，见秦衍风还没醒，不禁低声问：“夫人，要把大公子叫起来吗？你们一起去主院请安？”
江娴扶了扶鬓边金簪，对镜摇头：“等他睡吧。”
她也不知秦衍风有没有床气，这么早被叫起来，人定然是不舒服的。
江娴收拾妥当，便去给嘉云郡主请安。嘉云郡主担心她早起劳累，将晨昏定省给免了，婆媳二人又聊了些关于迎夏宴的安排，天光大亮时，江娴才回松竹院。
秦衍风已经醒了。
正蹲在地上逗小毛团子玩儿。
他今日穿了身细锦青衫，头发用玉冠束起，露出一张干净英俊的脸。小毛团子也是个颜控，平时只听江娴一个人的口令，但秦衍风让它坐就坐，让它握手就握手，把旁边的翠浓瞧得眼睛都直了。
翠浓嘟哝：“毛团子三顿饭都是我给喂的，却从不听我话，小没良心的。”
江娴扑哧一笑。
秦衍风早就知道她来了，却装出这时才看见她，抬起头，与她木然的对视。
江娴朝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颜，快步走来，站在台阶下，像老朋友似的打招呼：“早上好呀！你吃过早饭了吗？”
小毛团子立刻抛弃了秦衍风，跳进江娴的怀抱。
秦衍风低头不答话。
江娴揉了揉狗脑袋，却说：“刚才看你学我昨天的口令挺像，其实你很聪明啊。”
秦衍风一惊。
江娴继续说：“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大家误以为的那样笨对不对？偶尔还是能听懂我们说话。你不要怕，想说什么就努力表达出来，没有人会嘲笑你，相反，我们大家都很想听你表达……”
女子还在喋喋不休，秦衍风却心感复杂。
搞了半天，江娴以为他低智又自闭，在变着花样开导他。
秦衍风实在不想把自己营造成废物，飞快地点了下头。
江娴大为惊喜，反而来劲儿了，“对对对，就是这样。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吃过早饭了吗？”
秦衍风不耐烦的“嗯”了声。
江娴眼睛发亮：“昨晚睡得好吗？”
秦衍风迟疑了一下，摇头。
他昨晚因为被褥沾染了兰草香，彻夜难眠。
直至晨光熹微，才闭眼小憩了一会儿。他向来敏感多疑，睡得很浅，哪怕非常疲倦，耳畔也一直听着身边动静。卯时江娴起了，他闭着眼还有些烦躁，生怕江娴听了那丫鬟的提议把他叫醒去请安，却没想江娴放任他睡到自然醒。
思及此，秦衍风又看了眼她。
灿烂的朝阳橘光笼罩，女子逆光而立，给淡紫色绣荷花褙子镀了层金边，别致典雅。她本是清丽长相，但盈盈眼波流转，端的是顾盼生辉。
“看什么？”
江娴伸出右手，在秦衍风的眼前俏皮地晃了晃，“是不是觉得我好看？”
秦衍风立刻移开目光。
腹诽道，你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昨晚，屏风后的女子曲线婀娜，就连那黑色的影子，亦摇曳生姿……
江娴没想到随便一句调侃，竟将秦衍风俊脸羞得通红，连耳垂都泛着绯色。
江娴那颗老阿姨心顿时激动起来，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哈哈笑弯了眼，“天呐，你也太可爱了吧！”
莫名其妙又被占便宜的秦衍风：“……”
第二十章 界限
江娴今天心情很好。
在嘉云郡主那儿蹭了一顿美味的早餐，回来还有秦衍风这个小可爱让她逗乐儿。
经过她孜孜不倦的努力交流，秦衍风从最开始的沉默自闭，到现在她讲十句他回一句，算取得了阶段性突破。
要不是看出秦衍风神色不耐，江娴还想拽着他围着石缸讨论红虾的三种吃法。
秦衍风没想到私下里的叶荷萱这么多话。
这一上午还没过完，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看得出来，叶荷萱和松竹院的下人关系处得很好。除开她陪嫁过来的翠浓徐嬷嬷等人，以前伺候的他的丫鬟婆子都乐意与她瞎聊。这时候，叶荷萱上街买的干果就派上了用场，丫鬟婆子主子或坐或站在廊下，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儿讲些有的没的，大都是府里下人的闲闻。例如刷马丫头努力爬床，终于成了二房庶子秦信德的通房；梅柏院的小厮李良想赎身，参加今年科考；新厨子想讨少夫人欢心，又研究出了几个新菜色……
秦衍风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秦衍风内心烦躁，正准备去书房，这时负责洒扫的一个丫鬟突然道：“前些日子，二公子给那侍郎府上的庶女送了一只孔雀呢！”
“孔雀？活的？”
“可不是，那羽毛可漂亮了！送去的时候吱吱叫，几条街的人都瞧见了！”
孔雀是不是吱吱叫江娴不记得，但她记得这段剧情。
在大元朝，孔雀十分难得，寓意不仅仅是吉祥富贵，也象征着美好姻缘。秦随星此举招摇，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秦随星给段问春送了孔雀，意思不言而喻，但段问春在侍郎府正和嫡姐嫡母斗智斗勇。
他送来的孔雀，没活过三天，被段问春的嫡姐嫡母给用铁锅炖土豆了，段问春连条腿儿都没吃上！反倒被嫡母抓到把柄，安了顶“私会外男”的罪名。而嘉云郡主对此很不满，在迎夏宴上，处处挑剔段问春，段问春脾气上来，对秦随星的好感一落千丈，将他踢出了男主候选人行列。
秦衍风抬眼，不动声色打量叶荷萱的表情。
他突然想看看，叶荷萱知道弟弟对另一个女子穷追不舍，会不会嫉妒到面目扭曲。
可他左等右等，却等来一句“不要妄议主子”。
江娴抓了把瓜子儿，塞到挑起话题的那个丫鬟手心，嗔怪道：“说其他人趣事儿也就罢了，秦随星好歹是府上的二公子，他做什么轮不到你们编排。也幸好松竹院里只有我和大公子，要是这话被别的主子听见，指不定要赏你们一顿板子！”
那丫鬟吐了吐舌头，俏皮的说：“少夫人，青月知错啦。”
“乖了。”
江娴脸上又浮现那抹云淡风轻的温软笑意。
一群人换了话题，转而去聊丰和居的十六大拿手菜式。
秦衍风这下确定，叶荷萱的口头禅就是“乖了”。不论是对他，还是对丫鬟婆子，抑或是那只叫做“小毛团子”的狗。
便在此时，说曹操曹操到。外面的丫鬟进来通传，二公子来访。江娴转身，去看秦衍风，下意识觉得秦随星是来找他大哥的。
“快请进来。”江娴说完，便想回屋避避嫌。哪知刚转身没走两步，就听身后脚步声纷踏发沉。
旁边的翠浓往后瞧了一眼，惊喜道：“哎呀！是摇椅做好了！”
摇椅？
江娴来了精神，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抬着摇椅吭哧吭哧走进院子，秦随星尾随其后。他今天穿了件玄色锦袍，依旧绑了箭袖，扎着马尾蹬着长靴，一派精神奕奕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秦随星也不见外，扬声便问：“嫂子，摇椅给你放哪儿？”
江娴愣了愣，才抬手指了个方向，“就搁桃树下吧，离石桌不远的地方。”
这样她躺在摇椅上看书吃零嘴儿，翠浓可以在桌边沏茶，徐嬷嬷能做做针线活。
江娴走上前，仔细的摸了摸摇椅，这椅子上刷了一层红漆，味道却不刺鼻，两步用金漆描绘了牡丹花纹，鲜亮精致。手边是托盘，还有装书的匣子，江娴试着坐了坐，非常满意。
“嫂子，你觉得这摇椅怎样？哪里不合适，我再让那工匠改改。”
“很好，和我想象中一样。”她不禁朝秦随星露出微笑，由衷道：“这次多谢小叔了。”
“都是一家人，嫂子不必客气。”秦随星嘿嘿一笑，印象中，他这个嫂子对他冷淡疏离的很，今日倒是头次朝他这般温柔和善。他目光乱瞟，这才看见立在廊下的大哥，忙快步走去，“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秦衍风被秦随星这话蠢到了。
这是松竹院，他不在自己院子，还能去哪儿？
他面无表情，很想扳着秦随星肩膀狠狠摇晃，问他叶荷萱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和她关系这么亲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