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秦随星这幅图已经画得很好了,但江娴有意和他撇清关系,所以没夸。
秦随星恍然大悟,又问了江娴几个问题,江娴都一一耐心解答。
两人对着一幅画站在门口唠叨半天,秦衍风听得稀里糊涂半知半解。
秦随星的丹青画技还是秦衍风教的。
秦衍风这几年虽然没怎么作画了,但功底还在。他装傻充愣的凑到秦随星跟前,扫了眼他画上图,心头不禁万分惊奇。
这画只有单色,可画中的物体却极其逼真,四方青铜雉鸡鼎跃然纸上。
听秦随星的意思,这画技是叶荷萱传授。
这怎么可能?
上辈子秦衍风和她也算认识了一整年,叶荷萱肚子里那几两墨水,他再清楚不过。让她作首风花雪月的诗词都费劲儿,遑论如此神乎其技的画艺?
秦衍风敛眉,脑筋急转,总算为此找到了一个解释。
一定是叶荷萱背后的七皇子党羽在为她出谋划策。铺垫她才女的名声,抑或是以此引起秦随星的注意,渗透裕国公府。
看看,他这个傻弟弟已中圈套,对叶荷萱诺诺连声,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秦衍风实在不忍弟弟堕落至此。
他大步走过去,劈手便将画给抢走,英俊脸庞上带着三岁小儿般的稚气,嘟哝着嘴说:“我饿了!”
他是傻子,傻子做事不讲道理。
好在秦随星和江娴都万分理解,皆点了点头,不再议画。
下人机灵,看到江娴和秦衍风一道回来,又在门口跟秦随星唠嗑,立刻传话给了嘉云郡主。嘉云郡主正准备跟裕国公用晚膳,闻言高兴万分,忙让紫鹃将三人带来主院,一同用饭。
第十六章 怒气
二房那边单独开灶,秦老夫人茹素,略过不提。平日里,秦随星不常在府中,总跟狐朋狗友们混迹于京城郊外各大酒楼;秦衍风婚前常和郡主吃饭,但婚后,为了顾及儿媳胃口,松竹院便跟主院那边岔开了。
难得一家人同桌吃饭,嘉云郡主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命厨子又多做了几样菜。
菜还没端上来,秦家兄弟并江娴便来到主院。
江娴细声请了安,就被嘉云郡主亲热的拽到身边落座,问起她关于秦衍风的事情。
江娴早有准备,将对秦随星的说辞又对嘉云郡主裕国公说了。嘉云郡主颔了颔首,用手肘捅了下旁边只知道吃吃吃的裕国公,“杜太医对衍风如此尽心,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裕国公拼命点头:“我待会儿挑些百年人参灵芝,用镀金盒子装好,当做谢礼。”
“你俗不俗?人杜太医的药柜媲美皇宫,府上缺你这几味药材?将库房里那两尊镶金红珊瑚给他送去。”
裕国公弱弱开口:“可那红珊瑚也挺俗啊……”
嘉云郡主柳眉倒竖,斜斜瞪他,“你还跟我顶嘴了是吧?”
“没,没。”
裕国公立刻低头扒饭。
“噗嗤。”江娴低低笑了出来,窄瘦单薄的肩膀轻轻抖动。
面对公婆,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实在忍不住。说是世家大族,可江娴愣是从他夫妻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会因为寻常小事,整天互怼拌嘴皮子,最后让步的总是父亲。
思及家人,江娴心头微微酸涩,却又无限感慨。
嘉云郡主见乖乖儿媳笑了,不由也笑起来。她给江娴夹了一筷子东坡肉,说:“萱儿,你从小身子骨弱。明日将那百年人参灵芝和乳鸽炖了,让紫鹃给你端来可好?”
“母亲,不必费心了。”江娴拒道。
裕国公万事以老婆为首,忙跟着劝:“萱儿,一笔写不出两个秦来,嫁进秦家,自是一家人,吃穿用度不用节省。”
嘉云郡主心道,他今日还算说了句中听的。
江娴犹在推辞,旁边一直沉默的秦随星也用完了饭,看了眼他嫂子,灯影绰绰下,确实过于纤瘦。想到她握笔时,不经意露出的一截雪色皓腕,隐约能看见那病态白皙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
秦随星心下一动,亦开口道:“嫂子,你是该多补补身体了。”
一家人除去个脑子有病的,全在劝慰,江娴再忸怩就说不过去,只能点头,谢过好意。
而此时脑子有病的某人,看着手里的梗米饭,肚子里还有未消化的糖炒栗子,实在吃不下一口。
他忍住将筷子一拍起身走人冲动,深深地看了眼江娴。
秦衍风不懂。
自己也就离开了一个月,怎回来后家人全都中蛊似的,纷纷对叶荷萱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母亲就罢了,父亲这样,弟弟也这样!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叶荷萱满腹城府,打着一肚子的鬼主意?
他坐在江娴身侧,不过半臂距离。
鼻尖甚至隐约嗅到了女子身上淡雅的熏香。
不去想往事,秦衍风或许也会被她的表象蒙蔽。
但他怎能不想?
夜深人静,只要闭上眼,上辈子的事如走马灯在眼前来回浮现。他对段问春怀有执念和遗憾,对刘甯怀有不满和蔑视,对叶荷萱却是充斥着浓浓的怨恨。
在他最脆弱可怜的时刻,面前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成了他的妻子。
没有丝毫的关怀,只有不断的中伤他、虐打他、践踏他。哪怕秦衍风恢复神智,杀死了叶荷萱,此后位极人臣,这段灰暗惨痛的记忆也无法抹去。午夜梦回,他始终会想起自己失智的那段时光中,被叶荷萱百般欺凌羞辱。
前世,痴傻的他,初次见到叶荷萱,不是没想过和她好。可她将他一颗纯粹的心,亲手撕地支离破碎。
他甚至清楚记得她如毒蛇吐信说过的每一句话。
“谁要做一个傻子痴儿的娘子?你也不照照镜子,哪里比得上你弟弟半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你!”
“秦衍风!你真是个废物!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笨的人?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你还活着干什么?你去死好了!”
“我刚刚瞧见了什么?你想给段问春庆生!想送她礼物?秦衍风,你不会喜欢段问春吧?”
“啧啧,段问春虽然是个贱人,但就凭你?一个蠢货傻子,也敢肖想吗?”
“……”
秦衍风握紧了手中筷子,用尽力气,骨节发白。
他克制着。
克制着将筷子反手插入旁边那女人脖子里。
重生以来,秦衍风一直能很好的把控自己的情绪。在家人面前饰演低智寡言的大公子,在二皇子面前饰演睿智沉稳的谋士,从未像今天这样的暴躁愤懑。
父母弟弟对叶荷萱的亲近,让他无比煎熬。
可现在还不是曝露身份的时候。
秦衍风深吸一口气,却再也不想看见他们其乐融融,将碗哗啦一推,起身便大步的离开主院。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将桌上众人吓了一跳。
“大哥!”
秦随星眼疾手快去拽他衣袖,却被秦衍风狠狠甩开,动作鲁莽,像个负气的孩子。
嘉云郡主大声喊,“衍风!衍风你怎么了?”
江娴也很惊讶。
她联想到自己弟弟江月,心中已有推算。对开导智力低下的病人,江娴很有经验,她忙站起来,主动对嘉云郡主道:“母亲,你们别担心,我先过去看看。”
说完匆匆追了出去。
第十七章 杀意
秦衍风步伐很快,江娴提着轻纱裙摆,一阵小跑才追上他宽阔的背影。
“秦衍风!等下!”
江娴气喘吁吁地朝他喊。
那人辨出她的音色,微微僵住,怔愣片刻,才侧过半张脸。
此时暮色笼罩,天已全暗。回廊下吊着几盏三彩罩子灯,朦胧昏黄的光线与阴沉暮霭交融在一起,明明灭灭投射在秦衍风的眉峰鼻梁上,将他轮廓勾勒得分外冷峻,不似白日的迷茫温和。
江娴与他漠然的眼神交错,莫名脊梁发寒。
待走近了,才发现是错觉。
秦衍风还是那副低智怯懦的老样子。
他低下脑袋,双手垂在两侧。
江娴叹了口气,放柔声线,轻轻地问:“刚才是怎么啦?谁惹你不快?”
秦衍风不说话。
江娴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她的问题,于是说:“这样好了,姐姐问你问题,你觉得是,就点头。反之,摇头。”她耐着性子,一点点的猜测,“厨子做的饭菜难吃?”
秦衍风对面前女人充满恨。
他本不欲搭理,可视线不经意扫过江娴的脸,发现那张脸清秀柔美到了极致。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瞳仁,纤睫卷翘,眼神不复往昔的骄纵跋扈,干净且澄澈,宛如晴日里的一池春水,莹莹有光。
强忍着心头的怪异,秦衍风摇头。
江娴看他总算肯做出回应,再接再厉:“谁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吗?”
秦衍风心下冷笑。
岂止不高兴,想杀她的心都有。
秦衍风敷衍地点了点头。
江娴又问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她观察入微,很快得出结论。
江娴语速缓缓,柔软道:“我明白了,因为在席间,家人过于关心我而冷落你,你心中赶到失衡。是这样吗?”
说实话,猛然听得这句,秦衍风微惊。
他恨叶荷萱是原因根本,但嘉云郡主裕国公秦随星对叶荷萱的亲热态度,也是让秦衍风不快的导火索。
秦衍风没曾想叶荷萱会这么快猜到,还大喇喇的讲出来,他越来越搞不懂这女人是什么套路。
这话问完,秦衍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江娴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常年苍白的容色也鲜亮起来。
“你莫要置气,我能得家人青睐,盖因我是你秦衍风的夫人。你的父母、弟弟爱屋及乌,才会对我关怀。”秦衍风个子比江娴高一头,江娴说话还得微微仰起脸庞,专注地盯着他眼眸,“有一点我要提前给你解释清楚,爹娘他们是长辈,我不能对他们避之不见。倒是你弟弟,我作为嫂子会谨记身份,若无旁人在场,绝不会与他多说什么,你不要太担心了好么?”
江娴觉得,秦衍风能听懂她这段话。
他生气的心理和小孩子是一样的,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抑或是自己不再得到关注,就会产生危机感,进而闹别扭。话说开,好好诱导,都不算事儿。
夜色里,秦衍风眸光闪烁,江娴以为他尚在犹豫,忙恳切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在他们心里才是重中之重,而我……微不足道。”
明明只是安慰对方的一句话,江娴说完,却突如其来孤独。
他们是书里的人物,拥有复杂的嗔痴纠葛,这些与她这个外来者毫无关联。就连“叶荷萱”的本身角色,也只是一个衬托主角的炮灰恶毒女配。
她除了拥有自主的灵魂,实则孑然一身。
江娴不禁迷茫,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就是熬死“叶荷萱”这个炮灰,期盼自己复生?
秦衍风闻言,心中错愕无法言说。
他又仔细的看了眼对面女子。
淡黄朦朦的纸灯下,她熟悉漂亮面目,却不如上一世那般可憎了。
虽然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为何会流露出孤寂落寞的神色,但死过一次的秦衍风,不会轻信。
四下无人。
雕花的回廊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黑夜里,小蠓虫一团团的来回翻飞。
稍稍冷静,他又成了上一世杀伐果决的权臣秦衍风。
为了今后的大业不出现未定因素,他还是打算将叶荷萱除掉,永绝后患。
走过这段长廊,钻过月洞门,便是裕国公府的假山池塘。他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扔进池塘,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叶溱安插的暗线掐断。
秦衍风承认,这一次,面对叶荷萱,他有点不忍心。
但也只是有点而已。
他伸出了手。
江娴丝毫不知秦衍风对她动了杀念。她沉浸在悲哀中。
她想到生前的事,想到自己成了孤儿,想到死去的父母弟弟……明明在开解别人,可自己却被颓丧包围。负面情绪犹如潮水用来,几欲将她溺毙。
江娴鼻尖一酸,眼眶微热,泛起了盈盈点点的泪。
“秦衍风,你已经很幸福了。真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成为一个低智的人,有父母的关爱,永远都被呵护着,不必长大。
女子带着鼻音的声色,在寂静的夜中响起。而秦衍风准备捂上她口鼻的指尖,却刚好触碰那滴泪水。
微微热,湿漉漉。
江娴怔了怔,她不可置信的抬起红通通的泪眼,“你……你是在安慰我?”
天啊,她竟然让生气的低智病人反过来安慰她?
她干了什么蠢事?
太丢脸了!
而秦衍风也很无语。
这一世的叶荷萱行事出乎意料,好端端的哭什么?那眼泪把他指尖都烫了烫。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秦衍风的计划只能宣告失败。
江娴却又羞又窘,抬起衣袖胡乱的擦拭眼泪。再抬起眸子,看着秦衍风觉得他顺眼多了。
痴傻的秦衍风真好啊。
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可他却用行动安慰自己,有谁能拒绝这样赤忱单纯的关切?江娴心底温暖,忍不住踮起脚尖,举高右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破涕为笑:“乖了!”
秦衍风:“……”
现在杀这个女人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的。
嘉云郡主到底是放心不下,领着丫鬟婆子一大群人过来瞅瞅。
结果正好看到江娴朝秦衍风微笑的一幕。
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江娴见她来了,忙走上前,对嘉云郡主道:“方才我开解了夫君几句,已经没事了。”
嘉云郡主笑着颔首:“萱儿,劳烦你了。”她慈爱的目光望向廊下的秦衍风,“衍风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整个裕国公府的福气啊。”
以前秦衍风闹脾气,都是嘉云郡主耐着性子哄。如今这担子落到了儿媳身上,儿媳出乎意料的完成很好。
两人说着话,秦衍风仍是木木呆呆的站在原地。
嘉云郡主又是心酸,又是怜惜,对江娴道:“萱儿,委屈你了。若衍风还未失智,你们夫妻二人,那该有多幸福……”
“母亲,不必去想那些。”江娴面皮薄,莫名觉得脸颊发烫,有些不好意思的打断她,“夫君如今很好,我无所求,但求珍惜当下。”
嘉云郡主深感欣慰。
夜色渐浓,便催促他们小两口尽早歇息。
江娴确实有些累了,辞过嘉云郡主,便带着秦衍风,踩着石子小路,慢慢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