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风听到她这话,心中一痛,忍声道:“我不要你的谢谢,我要你活着。”
恨他、怨他、恼他一辈子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好好活着。
“我的病我有数。”江娴目光落在他脸上,柔声道,“得知坦然,失之淡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但很多时候,顺其自然是无能为力。”
如果有生的希望,谁愿意赴死。
天命不可违。
秦衍风还想执拗地说些什么,却被江娴蓦地打断。她指了下夜幕,盈盈笑道:“你看,今晚的月亮真美。”
秦衍风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缕暗云点缀浩淼夜色,柔和明亮的光卷纬着深冬的新月。
他若有所思,“明日是上元节。”
江娴“嗯”了一声,手肘撑着窗台,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月亮道:“我记得你说过,上元节比除夕还要热闹。”
她停顿了片刻,又说,“秦衍风,带我出去玩吧。”
“像以前那样。”
秦衍风闻言怔忪。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娴,女子的脸庞隐在斗篷里,病容憔悴,却依旧如以往昭秀。
他抑制住欣喜,“江娴……你刚才说,要我带你出府?”
“你以前不是经常带我出去吗?”江娴斜睨着他,挑了挑秀眉,“怎么,如今不愿意啦?”
怎会不愿!
秦衍风机动地恨不得跳起来。
江娴不再拒绝他,愿意和他相处,对于他来说不啻天降喜事。
但很快,他冷静下来,拧眉道:“可是你的身体……”
“我想去。”
江娴沉静地道,“我在府里关太久了,我想去看看外面。”
她眨了眨眼。
秦衍风怎么忍心拒绝她的央求。
他温声问:“想去哪儿?”
“我要去莲花湖泛舟。”
“好。”
两人定下目的地,说走就走。
马车在夜里疾驰。
怕江娴无聊,秦衍风没话找话,跟江娴说起近来发生的趣事。大抵是刘桓的手下耀武扬威,然后被禁足惩处的小事。江娴偶尔发出笑声,骂了骂刘桓,交谈间,拉拢了这些日子的疏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只不过,秦衍风不再戴着面具伪装身份,江娴也没有那种甜蜜酸涩的喜欢。
她看着秦衍风驾车的挺拔背影,苦涩地笑了笑。
如果,他真是“宋七”,那该多好……
夜晚的莲花湖安静极了。
因为是深冬,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秦衍风扶着江娴上船,充当起船夫的角色,驾轻就熟地在湖中撑篙。
他想起上次两人在湖畔看到的萤火虫,略有遗憾地道:“现在天冷,看不到萤火虫了。”
江娴性子上善若水随缘随意,“又不是小孩子,非要达成愿望才罢休。”
秦衍风撑了一下竹篙,无奈地道:“你是在讽刺我么?”
她可以对万事都无所谓,他却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第两百六七章 晕厥
江娴一通咳嗽,“我讽刺你的时候少了么?”
自从秦衍风身份暴露,她这么长时间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
怕是都想到了这点,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小舟在湖心荡出涟漪。
灯光洒满湖面,犹如一湖揉碎的星。
秦衍风缓缓道:“记得上次来莲花湖,你对莲花湖十分陌生,我还以为你真是年纪小给忘记了。如今想来,江娴,你骗我的时候也不少。”
“你还想怪我了?”
江娴怫然。
“不敢,不敢。”
秦衍风立刻服软道歉一条龙,“都是我的错。”
他爹裕国公窝囊大半辈子,文不成武不就。偏偏秦衍风在他身上学到了一点精髓,那就是面对喜欢的人,她说的话,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江娴沉默了下,答道:“本来就是你错。”
说完,掩唇低低咳嗽。
她傍晚没服药,心绞的感觉逐渐加重。秦衍风听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连忙划船靠岸,担忧道:“湖面风大,回去休息吧。”
江娴却道:“我不想。”
“我要钓鱼。”
江娴赖着不走,秦衍风没辙,只得小心翼翼作陪。大半夜给她做钓竿,围着她烧一圈火堆,生怕她冷着了。
大冬天不睡觉,跑湖边钓鱼。
江娴知道自己任性了,她就是故意的。
回到府里,一帮人嘘寒问暖让她喝这种药那种药,表面对她如常,回过头马上偷偷抹眼泪。这些关切,对于江娴来说,反而是负担。
她可以告诉秦衍风,她天命已尽。
因为她在怨他。
他就该承受这种惶恐。
江娴在莲湖枯坐了一夜,一尾鱼都没钓上来。她身体不好,还要吹风熬夜,秦衍风说又说不得,只好道:“江娴,我带你去食肆吃点东西吧。”
江娴强忍着身体不适,放下鱼竿,故作精神地道:“好啊!食肆的胡麻粥特别好喝,你应该没尝过吧?”
秦衍风听她中气十足,心下稍安。
两人乘马车赶到路口食肆,正月十五的清晨,食肆门口生意依然火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屋内没座,大家蹲在食肆门口也吃得欢快。
秦衍风排队买来两碗胡麻粥,和江娴坐在马车上吃。
天气严寒,胡麻粥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芝麻的香味十分浓郁,江娴端着碗,忍不住犯恶心。停药之后,身体机能开始罢工,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旁边的秦衍风很快吃完,见江娴没怎么动筷子,不禁皱眉,“不好吃?”
江娴笑道:“我眼大肚皮小,吃了几口吃不下了。”
她将剩下的多半碗递给秦衍风,说:“我想去城里逛一逛。”
“好。”
江娴的要求,秦衍风都为她满足。
秦衍风顺势把江娴没吃完的胡麻粥呼噜喝光,把碗还给食肆,跳上马车,往城门奔去。
今日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的崭新的花灯,映着红彤彤的对联,一片新春欢腾的景象。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摊贩挑担卖瓜果、珠花、胭脂水粉,少男少女纷纷游街,酒楼书肆大办灯谜大会。往年这个时候,秦随星肯定要和三五好友去凑热闹,赢个赏头,但他现在去了蓬莱州请什么白云观大师,没半个月是回不来了。
江娴身体难受,但眼睛却目不暇接。
她太久没出府,看什么都好奇,与游人们混入其中,喜笑颜开。反观秦衍风,像个老妈子似的,谨慎小心地拨开密集的人群,护在她身侧。
太阳落山,人非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本就狭窄的街道,堵塞水泄不通。
行人踏月赏灯,路边演绎百戏,山车旱船、丸剑角抵、斗鸡戏马,耍龙舞狮。摊贩的灯品亦是琳琅满目,兔子、荷花、鹁鸽、山羊……燃灯万盏,火树银花。
秦衍风挤过去买了一只兔子灯,送给江娴,“拿着。”
江娴面无血色,她捂住心绞痛的位置,皱眉道:“给我做什么?这都是小孩玩意儿。”
“你不是喜欢兔子吗?”
他扮宋七护她回京时,在路上逮了一只兔,江娴念叨了好久。
江娴接过提灯,淡淡道:“我那是喜欢吃兔子。”
秦衍风闻言,不禁笑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娴身边,江娴提灯引路,两人并肩避开川流的人潮。
江娴忽然有点感慨。
她忍不住问:“秦衍风,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血做药引?”
他是一个精致利己者,就算是三阳者的血,世上也不止他一个。
秦衍风表情没有变化,他负手而立,与她平静地解释:“你善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知道这血是旁人的,肯定要生气。”
“我不敢再让你生气了。”
“作践别人不行,可以作践我。”
说到此处,秦衍风驻足,凝视着她暗淡却仍漂亮的眼,恨不能望进她的眼波,“江娴,我怎样才能变成你喜欢的人。”
真的要他抛弃一切,去做闲云野鹤的“宋七”?
江娴心头划过一道莫名的感情。
她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我喜欢真诚的人。而你,恰恰不是。”
曾经的宋七,热烈潇洒,会逗她开心,所以她控制不住地坠入情网;但秦衍风呢?他好似宋七的对立面,满嘴谎言,城府心机,偏执刁钻。
秦衍风不懂。
他很诚恳地道:“我不会。”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怎么真诚。”
“你教我。你教我做一个真诚的人。”
《庶女为后》给他的设定就是这样,心机偏执的恋爱脑。嫉妒羡慕男主,却又事事不如男主,他的世界充满算计,没有正常的情感,只有阴谋得逞的志得意满。
江娴看着兔子灯红红的眼睛,莫名也红了眼睛。
她低头,扶着剧痛的额,“……我帮不了你。”
她没有穿成叶荷萱,没有这幅病弱残躯,或许,她可以试着改变他。像改变段堇秋、于蓝桃这样,让他学会主宰被限制的人生。
可惜如今没时间。
“为什么帮不了……”
秦衍风还欲往下说,江娴突然身子摇晃了两下,脸色苍白地软倒在他怀里。
“江娴!”
江娴支浑身无力,脑中天旋地转犹如置身云海,随即闭上双眼。
“啪——”
五指松开,兔子灯掉在地上。
灯纸燃起火光,转眼间烧成灰烬。
第两百六八章 灵犀
生病严重,晕厥稀松平常。
江娴短暂的陷入黑暗,约莫几个呼吸,便睁开了双目。
映入眼帘的是秦衍风那张焦急万分的脸。
他发丝凌乱的垂在鬓角,棱角分明的下颌,挺立的鼻梁,浓密的眼睫……仰头望,是阑珊的灯火,无尽的夜幕,柳梢的月亮。
“秦衍风……咳咳。”
江娴拽住了他的衣襟,轻轻摇了摇。
秦衍风回神,乍然惊喜,“江娴?你醒了?”他抚了抚江娴的额,觉得有点烫,“我带你去杜太医府上!”
“别。”
江娴颦眉拒绝,“我不去。”
“你晕倒了。”
“我不去。”
江娴固执起来,秦衍风也毫无办法。他打横抱着她,站不愿在墙角,微微喘气,“为什么不去?”
“今天是元宵……天官赐福,家人团聚,你去叨扰杜太医干什么?”江娴咳了咳,继续说,“杜太医已为你做了够多。真诚的第一步,便是摈弃自私。”
秦衍风怔然。
他抬眼看了看街上如织行人,温软了音色,哄着江娴,“那我们回府,和家人一起过节怎样?然后你再喝碗药……”
“秦衍风。”
江娴大口呼吸了两下,声音细细地请求,“我想去看月亮。”
秦衍风两难。
他看了眼裕国公府的方向,抬头望了望夜幕明月,又俯视江娴的脸。
病情汹汹,她断了药,整个人仿佛突然消耗光了精力。她不愿意靠近他,此时不得不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被他紧拥。
江娴见秦衍风不为所动,略显焦急,地拽了拽他衣襟,撇嘴道:“秦衍风,我要看月亮。”
她声音软乎,动作虚弱,像是在对亲密爱人柔柔撒娇。
秦衍风如何招架得住。
他立刻败下阵来,“好,我带你去飞仙楼。”
那边地势高,等会儿放烟火可以将美景尽收眼底。
岂料江娴并不买账。
她颦眉道:“我不去飞仙楼。”
“你想去哪儿?”
“你知道的。”
江娴望着他。
她因病消瘦,眼睛大大的,透着死气和黯淡。但望来眼神,依然可以拨动他的心弦。秦衍风愣了一瞬,没说什么,默默将她抱进马车,驱车回府。
两人没从正门而入。
而是像曾经那样,秦衍风搂着江娴飞身上墙,沿着瓦片慢慢走到裕国公府的佛堂,并肩坐在屋脊上。
他一直都很懂她。
彼此心有灵犀,无须用言语阐述。
风很大。
月光很亮。
秦衍风让江娴抱好暖手炉,拢紧她身上的厚斗篷。他想摸一摸她的脸,又怕江娴生气,到底是不敢。
江娴高烧不退。
她忍着头晕脑胀的不适,擦了擦两鬓虚汗,沙哑地说:“你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就很喜欢。在这高高的屋顶上坐着,感觉风都是自由的。”
秦衍风道:“你病好了,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儿,裕国公府不会束缚你的脚步,你永远自由。”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江娴摇摇头,“传出去不好听。”
哪有人妇抛头露面到处跑的,成何体统,裕国公和嘉云郡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第两百六九章 消逝
“不要管别人,多想想自己。”
秦衍风向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种事很有心得。
江娴失笑。
秦衍风看不透她的笑容,沉默了半晌,忽而说:“我曾在这里问过你一个问题。我当时说,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气。”他语气一顿,“你当时说,你宽宏大量,不与人争执更不喜怨恨,无足轻重的小事,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他垂下睫羽,“我很惭愧。”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小事,你会恨我。”
江娴没有出声。
她擦着虚汗,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惨白的唇,笑了笑,一如既往地温言细语,“秦衍风,我还说过一句话。释怀不失为一件好事,怨恨,其实是在惩罚自己。”
秦衍风蓦然抬头。
他心头仿佛有什么嫩芽破土而出,他定定地看向江娴,“……你愿意与我和好?”
江娴思考片刻,摇摇头,“暂时没有。”
她还是没法坦然地接受。
她在等一个可以和自己和好的契机。
秦衍风坚定道:“我可以等。”
不管多久,只要能等到江娴回心转意,八年,十年,都在所不惜。
是她教会了他学会放下,教会了他什么是真爱一个人,教会他看懂自己的心。
曾经的偏执固执,肮脏不堪,在遇见的江娴之后,尽数化为乌有。她的温柔,她的婉约,她的坚持,让他重新找到了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