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娴想摇头。
但她脑袋越来越昏沉,连摇头这个动作都十分吃力。
她偏头,靠在了秦衍风身上,觉得舒服多了。
秦衍风心下一动,顺势搂住了她的肩,将她圈揽在自己的羽翼下,抵御夜风的寒凉。
街市灯如昼。
两人坐在寂静的屋顶,可以默默俯瞰纷纭人间。
江娴不知为何想流泪,她气若游丝地道:“秦衍风,我想宋七了。”
秦衍风绷紧了俊脸,五指紧握,蓦地脱口而出,“江娴,我们回水坞吧。云州的水坞。”
“……什么?”
江娴以为自己病糊涂了。
“我就是你的宋七。”秦衍风揽着她,望悬在头顶的明月,“我们离开京城,隐居水坞。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刘甯刘桓,都不要了。”
江娴靠着他胸膛,只觉他清越的音色越来越遥远,心脏怦怦直跳越来越清晰。
她眼皮子打架,困倦的厉害。
秦衍风却摇着她肩膀,不要她睡。
江娴胸闷气紧,几乎无法呼吸,她大口大口的喘息。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男子的模样。
喜欢是真的,怨念也是真的。
终究前者更多一点。
世事无常,有力而不能竭力,有欲而不能尽遂。总会因而谋己所无,贪人所有,嗔于命运。
江娴和秦衍风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她有一颗海纳百川婉柔善良的心。
她靠在秦衍风肩头,自知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秦衍风,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要难过。”
“我在枕头下放了一封信,信里,我有好多话跟你说。”
“和刘桓划清界限吧,他非良君,你却能做良臣。”
“如果还有下一世,你做个好人。”
“……真诚的好人。”
江娴迷迷糊糊,高烧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秦衍风挣扎了片刻,颤抖地伸出两指,探住她脉搏。
微弱,虚无,像海水里摇曳着一簇岌岌可危的火。
靠在身上的女子,还在轻轻地询问:“秦衍风,你隐居了想做什么?”
秦衍风不敢看她的脸,遥望着烟火,畅想将来,“就在云州的水坞隐居好不好?你喜欢那里。清晨我垂钓,暮晚你浣衣,盛夏可以泛舟采莲,春秋可以共听檐下雨。打猎,砍樵,若嫌来钱慢,我去做老本行,揭赏金榜,杀人越货,赚钱给你买好多糖炒栗子……你意下如何?”
江娴静悄悄的,没有回答。
秦衍风手指贴着她的脉搏,未有动静。
“砰”,“砰”。
烟火腾空。
一朵又一朵,桂华流瓦,惊星彩散。
少顷,秦衍风缓缓抬头,望着漫天炸开的绚烂,忍不住迷离了眼,湿润温热,视线模糊。
他眷恋地贴上江娴的脸颊,哽咽道:“你看,放烟花了。”
“新年一过,很快立春。”
“……你手好冷。”
屋顶一片死寂,如花枯萎,水凝冰,玉碎殒。
街头巷陌,却人影参差,鼎沸喧哗,灯火煌煌,千门如画,嬉笑游冶。
江娴双眼紧闭,安详的仿佛睡着。
秦衍风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紧紧地包裹在粗粝的掌心。像初次在这里偷偷握住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摩挲。
可这一回,他再也捂不暖了。
第两百七十章 真诚
屠苏酒的香气弥散在空中,千家万户旭日曈曈。
晨风寒凉。
裕国公府的门童哈了口气白气,搓搓冻僵的手,拿起扫帚,清扫街前散落的烟火余烬。他嘴里哼着小曲儿,显然沉浸在新年欢腾祥和的气氛中。
扫帚正扫着台阶,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蝠纹皂靴。
门童抬头,见得秦大公子抱着陷入雪白斗篷中的少夫人,一步步归来。
鞋底踩到鞭炮红色纸屑,发出“喀嚓”轻响。
秦衍风面色苍白,发髻凌乱,因为彻夜未休双目充血赤红。他表情非常平静,平静到死气沉沉,寒冷森然。
门童问道:“大公子,你和少夫人昨晚去哪儿了?郡主国公爷都找疯了。”
秦衍风并未作答。
他搂紧了怀中女子,抬起泛红的眼,望着裕国公府鎏金门匾上喜庆的红灯笼。半晌,才哽咽道:“把灯笼换了。”
“是,换成八角琉璃灯?”
“换成白色的奠灯。”秦衍风搂紧了怀中女子,眼底温热,“不然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
江娴的死讯传来,徐嬷嬷直接昏厥。
嘉云郡主勃然大怒,裕国公在旁边摇头叹气,不敢阻拦。
秦衍风跪在正堂,嘉云郡主抡起戒尺又捶又打,哭着怒斥,“你明知萱儿病危命浅,为何要带她熬夜吹风?”
“她说不喝药,你就让她不喝药吗?”
“你纵容她,其实是在害她!”
“萱儿没了,你从哪儿再给我找一个这么好的媳妇儿!”
“衍风!衍风你糊涂啊!”
嘉云郡主一声声指责恳切。翠浓头扎白布,靠在门边,望着秦衍风受罚,呆呆地流泪。
她不知道嘉云郡主是真的在怪罪,还是在借题发挥。郡主不舍秦衍风以血治江娴,也不舍江娴撒手人寰。
秦衍风全程不发一语。
身体的疼痛,反而能让他好受点。
不管人多有钱多有权,生老病死仍不能控制。嘉云郡主发了火流了泪,回头还是要打起精神,准备后事。
按她的话来说,江娴生前没享受到最好的,死后必然要极尽奢华。丧礼、葬礼、祭礼全都要大操大办。秦衍风作为她的夫君,推了一切事务,专心为妻守丧。
喜庆新年,惟独裕国公府愁云惨淡,宣了讣告。
怕有人觉得不吉利,并未主动请人来灵堂吊唁。即便如此,叶溱还是第一日立奠便来了。
他站错了队,好几次差些死无全尸,仗着女儿嫁进裕国公府这层关系,才能苟活。
他人老了一大截,看到秦衍风一身丧服的立在女儿棺木前,忍不住泪目。
秦衍风对这个丈人全无好感。
以前因他是江娴的亲爹,不看僧面看佛面;而今知道江娴和他并没关系,说话也夹枪带棒的毫不客气,“叶少监这会儿记起有个女儿了?难得,难得。”
叶溱不解道:“秦大公子,此话怎讲?”
秦衍风是他女婿,但他可不敢这样称呼。
秦衍风冷笑,“叶荷萱当初为何嫁给我,你心里门清。若要点脸面,就不该让我言明。”
叶溱脸色一僵。
叶荷萱不肯嫁给秦衍风这个傻子,她一直爱慕秦随星。叶溱许诺女儿,只要她好好打听消息,就能让她改嫁秦随星。
当年的他,无异于是将叶荷萱推入火坑。
“我想她应该不想见到你。”
秦衍风阻挡了叶溱窥视棺椁的视线,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溱脸色青青白白。
旋即愧疚地朝棺木拜了三拜,转身欲走。
他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人冷言冷语地提醒,“从今日开始,我要为夫人守丧,以后许多事不能顾及你了。稳妥起见,叶少监还是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吧。”
叶溱他不敢回头,“……何意?”
“明日酉时,西城门外的青帷马车,可以载你和段侍郎去蓬莱。”
叶溱浑身一震。
他惊骇地看了眼秦衍风,压抑住内心翻江倒海,道了句谢,匆匆离开。
秦衍风望着叶溱沧桑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扶住棺木。
冷硬的神色柔和下来,身着素衣,显得眉目都温润了,“让他投奔刘甯,你应该会赞同我这个决定。”
“你和他并无关系,但依你那性子,知他出事,定要劳神。”
“索性把他打发走了,免得在你眼皮子底下晃着生气。”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生气的。”
“……”
秦衍风望着漆黑的棺木,轻轻摩挲上面雕镂的牡丹浮雕,仿佛在抚摸她的莹白如玉的面庞。
从此以后,他会学着做一个真诚的人。
一个只对她真诚的人。
第两百七一章 丧事
第二日,秦衍风在灵堂收到于蓝桃和段堇秋送来的两幅挽联。
段堇秋到了京城,怕行迹招摇,不敢去裕国公府,更不敢回段府。
上次蒙难,还惊魂未定。她灵机一动,把于蓝桃给约出面见。恰好于蓝桃畏惧秦衍风,不敢亲自去吊唁,两人一合计,干脆亲自写了挽联,让丫鬟送去。
这二人平时也没太多交集,能走到一块儿说话,盖因江娴。
得知江娴阖然离世,两人伤心万分。
于蓝桃擦了擦眼角,带着哭腔道:“我早就知道,她定然活不了太久。她那夫君……阴狠毒辣,满腹心机,迟早把她给拆吃入腹。”
段堇秋迟疑着摇头,“秦衍风对她应有几分真情。”
听送挽联的丫鬟说,秦衍风愁容满面,形销骨立,整日守着棺材,顾不得吃饭睡觉。
于蓝桃没有附和。
她对秦衍风心理阴影一直都没消散。
两人说了些琐事,于蓝桃感慨道:“叶荷萱以前在京中名声不好,我还以为她脾气古怪。原来,了解一个人不能信耳朵,要相处了才知道。”
“叶荷萱……”
段堇秋眼珠转了几转,“叶荷萱本就脾气古怪。”
于蓝桃不乐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段堇秋直言道:“我和叶荷萱从小一块儿读书,她什么性子我很清楚。说出来不怕你笑,从我第一眼看到如今的叶荷萱,我便觉得她不是真正的叶荷萱。”
于蓝桃瞪大眼睛,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段堇秋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我怀疑……叶荷萱被鬼俯身了。”
跟她们相处和谐的女子,是披着叶荷萱的画皮的游魂野鬼。只是这鬼不害人,她善良细心,娴淑聪慧。段堇秋呷了一口微冷的茶,沉声道:“所以,她不是真正的死了,而是去阴曹地府轮回转世。”
“林娘子跟我提过。若在死后一个月内,请高僧大师引魂做法七七四十九天,说不定能回魂。”
“死而复生未可知啊!”
段堇秋说的头头是道,于蓝桃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末了才摆了摆手,“我看你是学刺绣学糊涂了。”
两人小聚片刻,段堇秋便要告辞回博州。
于蓝桃奇怪她怎么不去找段侍郎,段堇秋笑而不语。
回到古板的段侍郎身边,焉有自由。段侍郎一定会催着她嫁人生子,继续困在那深宅大院之中。
比起在宅院里勾心斗角,段堇秋更愿意跟在林娘子身边认真学艺。就像江娴当初说的那样,找到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小殓之后便是大殓。下葬那日,正是立春。秦衍风神色庄重,穿着一袭腮麻丧服,头扎白巾,捧着灵位,一步步走去秦氏宗墓。
那灵位上书着“先室江氏闺名娴生西莲”。
楷书字小,不认真辨看不清楚,无人发现哪里不对。
徐嬷嬷和翠浓泣不成声,和着呜咽的丧乐,沿途洒下一沓一沓的纸钱。纸钱纷纷扬扬的飘散,好似整座城都在为其哀恸。
这一日,所有人都知道裕国公府的那位少夫人,香消玉殒。
第两百七二章 檄文
江娴下葬后没过三日,瘫痪在床的显庆帝,终于气绝。
皇上驾崩,国丧的钟声,低沉浑厚地从宫中响遍全城。秦衍风望着宫阙的方向,心里却隐约慰藉。举国哀悼的,除了昏聩年迈的皇帝,还有他的江娴。
国不可一日无君。
显庆帝入陵当天,刘桓便在一干党羽的拥簇下,迫不及待的戴孝登基。刘甯逮着这件事,由蓬莱广发檄文,洋洋洒洒三千字,曰,大周元年二月十六辛丑,吾皇奉天属令:原元皇子刘桓,慢侮天地,悖道逆理,暗杀显庆皇帝,篡夺其位,欺惑众庶……
意思指显庆帝不是因病去世,而是被刘桓谋杀。他刘甯被逼蓬莱,亦饱含冤屈,被刘桓一手污蔑,刘桓及其党羽逆人之大罪也。
刘甯打着为显庆帝报仇的旗号,集蓬莱之兵三余万,即将剿伐刘桓,复其名誉,夺其山河。
檄文一出,刘桓震怒,朝野动荡不安。
刘桓手下的谋臣,以蔡瑞为首主战。
“刘甯窝藏蓬莱岛屿,只有区区三万水兵,我们直接派出三十万人,靠人海战术取胜。”
“刘甯那檄文估计是虚张声势。带大军压境,他焉有不怕之理?”
“对!此行顺便收复蓬莱,让世人看看,皇上虽初临朝政,却能做出不朽功绩。”
众人七嘴八舌,刘桓却拧紧了眉头。
事关重大,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主意,终于想起了秦衍风。
这两三个月,秦衍风借着守丧,深居简出。他不在刘桓身边出谋划策,刘桓多有不便。刘桓倒是希望秦衍风早日上朝,奈何秦衍风死老婆跟死了爹妈一样,丁忧在家,不问世事。
迟疑片刻,他命小黄门去裕国公府,召秦衍风入宫。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秦衍风才姗姗来迟,步入宣政殿中。
面见新君,披麻戴孝不合适,秦衍风穿了件灰沉沉的团花长衫,腰间缀着辅首衔环的墨玉,发髻用一条白麻布归整着。
他瘦了许多,衬得挺直的身形更似一丛劲竹。
“微臣秦衍风,参见皇上。”
秦衍风恭恭敬敬地朝着宝座上身穿明黄龙袍的人行礼。
半晌,刘桓才摸了摸鹰钩鼻,上吊的眼梢微微一挑,“衍风,尊夫人故去快两个月了,你何时上朝,为朕效力?”
秦衍风波澜不惊地道:“随时为皇上效力。”
刘桓已经不高兴了,他若再忤逆他,难保刘桓冲动迁怒责罚。
故此,刘桓问什么秦衍风就顺着他的话头答什么,三言两语下来,刘桓语气没开始那么冷酷了。
刘桓靠在椅子上,右手把玩着拇指的玉扳指,问:“刘甯那反贼,你有什么想法?蔡瑞他们主战,你呢?”
兼听则明。
有时候刘桓也想听一下不同的意见。
如果是以前,秦衍风定要和蔡瑞相左,但这一次,他沉声道:“臣赞同蔡大人。战。”
“不仅要战,还要大战。”
“将晋王从封地调来,封中军;神威将军为侧军,一面水路,一面陆路,蓬莱形夹角之势,刘甯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