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鹭抓抓头发，郁闷道：“阿芙，人鬼殊途，这我还是知道的。”
“我就怕你明知故犯。”阿芙嘟哝一句，“人和人能在一起，鬼和鬼在一起，人跟鬼是万万不可能在一起的。”
说到这个，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对了，你知道十里坡的苏月娥吧？”
乔鹭“嗯”了一声，道：“听说这苏月娥是方圆百里最美的女鬼，她怎么了？”
“最美也不见得，我看她还没你好看哩。”阿芙撇撇嘴，“她上个月勾引了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结果不知怎么还真爱上了，舍不得吃书生，还非要附身去给那人生娃。结果那书生不知怎地又不爱她了，请了两个驱鬼的，差些将苏月娥弄的魂飞魄散。啧啧，昨儿个苏月娥恢复了元气，再也不去向往什么风花雪月了，一口气吸干了三个书生的阳气，还喝了人血。她如今逢鬼便说男子寡情薄幸，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真儿管用。”
乔鹭忍不住“噗嗤”一笑，没有接话。
鬼也有好坏，分吃人的、吓人的、吸阳气的。比如苏月娥和红二姐，她们就喜欢吸阳气，这样法力提升的快；比如小枣子和阿芙，她们就喜欢去吓人，得点怨气恐惧让魂魄滋润；比如某些不知名的厉鬼，三魂七魄都没了，只剩下怨怒，除了害人便是害人；还有四处游荡找替身的，有事没事喜欢捉弄人的，还有就是乔鹭这样的，浑浑噩噩每天无所事事的无聊老鬼。
乔鹭很相信因果报应，所以她是万万不肯做亏心事。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让岳鹤庭获得幸福，她早日功成身退。
思及此，乔鹭的心却莫名有些泛酸，好像最近，她都不愿意去细思完成任务后的事了。不愿意想的事情便不想，乔鹭甩甩脑袋，将此事抛在脑后。
她的这点儿小情绪，旁边粗线条的阿芙根本不会察觉。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生女魅（4）
让百鬼胆战心惊的中元节总算过去了。
乱葬岗又恢复以往的“热闹”。
乔鹭和阿芙从书院回来，就看见红二姐吊着脖子，舌头伸出去老长，在和小枣子说话。
小枣子十七八岁，生前是个乞丐，走街串巷的比阿芙还了解白云城，大家私底下都叫他“百事通”。他是个饿死鬼，本来就没啥法力，可能因为生前太惨，死后成鬼却经常用微弱的法术将自己包装成暴发户的样子，锦绣华服变着花样的换。
红二姐不知听小枣子说了什么，气呼呼的离开了。
看那架势，定要吃几个人解气一样。
阿芙最爱听八卦，她挎着篮子，一扭一扭的走到小枣子跟前，用胳膊撞撞他：“你跟红二姐说啥了？”
小枣子也藏不住话，见到乔鹭两眼放光，竹筒倒豆子的说个不停：“你们都知道红二姐这么多年一直在想着报仇，只是苦于找不到那人消息，我今天便是给她传话来的。”
红二姐的事情乱葬岗的鬼都知道。
她当年活着的时候也是个苦命人，听说在一大户人家家里做丫鬟，和院子里的少爷爱上了。但是少爷因为门第并不能娶她，红二姐又是个倔脾气，不肯做通房，于是和那少爷约好私奔。可私奔那日，少爷并没有来，她等啊等，最后才听说少爷被家里人安排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已经成婚。
红二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怀着满心的怨气，吊死在歪脖子松树上，化为冤魂厉鬼，发誓要找那负心汉报仇。
做鬼的总要忘记些前尘事，比如阿芙就不记得自己身份；小枣子不记得自己年纪；乔鹭什么都不记得；红二姐便是不记得那负心汉的名字。
于是这么多年，红二姐一直在寻找。
即便她知道那负心汉已经死了，可还要找他的后人去报仇雪恨。
小枣子叹了口气：“我也只是打听到那负心汉姓岳，可是白云城那么多姓岳的，实在找不出来。这不，红二姐听到这消息又生气了，怪我查不清楚呢。”
听到姓氏，乔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暗暗祈祷，可别跟岳鹤庭有什么关系。
阿芙和小枣子聊的愉快，乔鹭却在旁边不发一语。
小枣子时不时偷觑乔鹭两眼，越看越喜欢，于是说：“小乔，昨日中元节许多人在河边祭祖，留下不少香蜡纸钱，我们一起去吃吧。”
乔鹭心中有事，摇摇头拒绝：“我回坟里休息休息。”
说着便转身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一处连墓碑都没有的荒冢。
小枣子不舍的问：“她怎么了啊。”
阿芙摆了摆手，无奈道：“从书院回来就一直怪怪的，估计是被阳气伤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小枣子还想关心关心，阿芙却一拍脑门儿想起事情来：“啊哟，城外李娘子今日要生孩子了，我得去捣捣乱。”说着便挎起篮子，随风消失。
缩在不见天日的坟冢里，乔鹭才觉安心些。
她已经找到了岳鹤庭，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留在他身边默默地帮助他了吧。
只是该怎么帮呢，这是个问题。
入了夜，乔鹭便从坟冢里飘了出来，乱葬岗的各种鬼三五成堆的坐着聊天，几个小鬼抛着骷髅头蹴鞠，不去细看，还真热闹。
有几个熟识的鬼还邀请乔鹭一起去吓人，乔鹭腆着脸拒绝了。
她顺着小道，一路往白云城飘，然后按照阿芙给的地址，找到了东四街。
东四街上住的都是富贵商户人家，乔鹭挨家挨户的进去串门，还真让她找着了，她不由一喜，轻轻的落在房梁上窥视。
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晃。
岳鹤庭握笔的手顿了顿，蘸饱墨水的狼毫笔尖滴下一滴墨渍。
岳鹤庭于是将脏污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继续认真的书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字迹端正，乃时下常用的台阁体。
乔鹭看得出神，不禁离他近了些，鼻尖甚至能够嗅到笔墨和宣纸的清香。
她认得上面写的内容，是《中庸》开篇，主要便说人的天性是善良的，要按照天性办事，以原则去修治。其他再深层次的道理，乔鹭也不太懂得了。
岳鹤庭又换了张宣纸，继续练字，笔尖从乔鹭垂下的长发穿过，乔鹭才惊呼一声，往后退开几步，与其拉开距离。
她捻起自己胸前一缕长发，嘀咕道：“要不是你看不见，我定要让你给我洗头发，哼。”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乔鹭却不想离开。
而且看样子，岳鹤庭十分用功刻苦，书法练习了，又从书架上拿了《春秋》阅览，这都不是他们书院教的。
乔鹭看他书桌对面摆着一张凳子，便坐了过去，手肘撑在书桌上，捧着下巴，专注的看他。
“十四岁的少年郎，真是俊俏啊。”
乔鹭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可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又不禁陷入难过。这辈子，他不仅不记得她了，还压根儿看不见。人鬼殊途，还真是殊途……
她垂下眼帘，失落至极。
便在此时，小轩窗的窗户被阴风吹的啪啪作响，窗边的水缸内水花翻腾，书桌上烛火明灭，乔鹭和岳鹤庭都朝窗户方向看去，只见一名浑身湿哒哒的“人”站在那里，长发披面，阴测测的。
岳鹤庭没有察觉，依然认真的看书。
那“人”朝岳鹤庭飘来，伸出惨白双手，十根手指头上是乌紫锋利的指甲，眼看着就要往岳鹤庭脖子上掐去。乔鹭暗叫不好，飞身而去，抬手便打了一串法术阻止。
“哪里来的水鬼，竟无缘无故来这里替身！”
水鬼似乎是才死不久，见到乔鹭这十几年的老鬼，不禁瑟缩了一下，断断续续道：“替身……投胎……我……我……”
乔鹭不耐烦的拍开他：“闭嘴！”
这种刚死不久的新手最讨厌了，啥也不懂，就只知道找替身。看样子岳鹤庭能把他引来，是因为窗外那不大不小的水缸。
如果不是乔鹭在此，估计明日他就莫名其妙的“淹死”在水缸里了。
“要找替身找别人去，不许碰他，否则我让你好看！”乔鹭握紧拳头扬了扬，疾言厉色的样子还真把对方唬住了。
那水鬼自然不敢招惹乔鹭，哼哼唧唧了两声，拖着一身水渍消失离开。
窗户又呼啦啦作响，随即归于平静。
第一百零九章 书生女魅（5）
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乔鹭转身，坐在岳鹤庭对面，托腮道：“刚才那水鬼想找你做替身，幸好有我在。”
岳鹤庭低首读书，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
乔鹭又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谁也不能伤害你。”
说完，便见对面的岳鹤庭突然抬头，双目炯炯的盯着她。
乔鹭瞪大双眼，小嘴微张，磕磕绊绊的问：“你、你看得见我？”然而话音刚落，岳鹤庭便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弯腰抓起一只蛾子，扔出窗外。
乔鹭虚惊一场，拍拍胸口，嘟哝道：“原来是去抓蛾子，吓死我了。”
她一只鬼，竟然被一个人吓到了，说出去当真羞耻。
乔鹭看了眼天色，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停留，她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岳鹤庭，柔声叮嘱：“鹤庭，别看书了，你该早些睡觉了……我，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说完，便化作一缕烟，消失不见。
坐在椅子上的岳鹤庭，半晌没有动作。良久，合上被他倒拿着的《中庸》，长舒了一口气。
想到方才那幕，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可爱的女鬼。
当鬼的日子还算逍遥，乔鹭这些日子没事儿便和阿芙走街串巷，也不怕黑白无常来抓。
只是阿芙作为产难鬼，又是怀怨而生，经常做些勾人命的事儿，城里人怀孕产子，她一捣乱都会一尸两命，看的乔鹭脸色铁青。久而久之，她便故意找借口，说自己要去吸人阳气提升法术，不再和阿芙厮混。
阿芙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乔鹭出息了，上进了，在旁的鬼跟前好一顿夸她。
乔鹭知道后哭笑不得，她打心眼里觉得阿芙是个好朋友，可阿芙做着害人的事情，她又是接受不了的。
纠结来去，便只有日日去寻岳鹤庭解闷儿。
岳鹤庭这一世的情况，乔鹭已经打听清楚。本朝最大的锦绣衣庄便是他家开设，可谓日进斗金，富甲天下。
岳家祖上便是大户人家，虽然比不得京中权宦，可也算名门大族。到岳鹤庭父亲这一辈从商，赚的盆满钵盈，声望更加惊人。
乔鹭偷窥过岳鹤庭这一世的父亲，岳子翔，发现父子长相一点儿也不似。这岳子翔长得还真的挺像翔，脑满肠肥，猪头大耳，腰缠金带，脖挂朱玉，胖胖的十个手指上戴满了翡翠戒指大玉扳。
她实在想不通一个大老粗是怎么养出岳鹤庭这样的人。
而且这岳子翔还是出了名的花心淫荡，正妻死了十来年一直没有娶，但家中小妾有十来个之多。此人还觉得不够，在全国开了三十多家勾栏院，平时花天酒地都不愁地方。
相比之下，岳鹤庭就更奇怪了。
他并没有住在洪城奢华的岳府，而是带着几个老仆住在白云城东四街的一处大宅，这东四街上也是岳家的置地，所以岳子翔并没有干涉。
只是逢年过节，岳鹤庭免不得要回洪城岳府一趟。
这天夜里，乔鹭又来窥视岳鹤庭。
刚飘进院子里，就听到岳鹤庭的书房里传来交谈声，顺着窗户缝钻进去，乔鹭立在角落，正大光明的偷听。
岳鹤庭坐在书桌旁，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正在喋喋不休：“……少爷，你就回去吧，老爷这次四十大寿，定然很希望看到你。”
岳鹤庭面无表情的翻了一页书籍，漠然道：“青林和大哥都在，我回不回去不重要。”
“少爷，可是你才是老爷的嫡子。”
岳鹤庭道：“书院里的课业还没有习完，我不便请假。我来白云城本就是求学，万不可忘初衷。你去翡翠阁买一柄成色上好的玉如意，包好送去罢。”
那老仆见他态度坚决，也没法相劝，只道：“既如此，老奴便不打扰少爷了，少爷早些休息，老奴告退。”
乔鹭歪着脑袋，有些费解，看来这一世的岳鹤庭和他老爹关系处的不是很好啊。洪城和白云城挨着，坐马车来回不到三个时辰，岳鹤庭连父亲大寿都不愿意回去，是在别扭什么呢？
岳鹤庭身上还穿着书院的靛蓝色院服，头上没有戴冠，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乔鹭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她忍不住又犯起花痴，捧着脸蛋，凑近书桌，笑眯眯道：“你真是俊呐，以后不知道迷死多少少女。就现在这幅样子，我这位老姨都看不够了。”
岳鹤庭似乎是看困了，趴在桌上，用书抵住额头。
书下藏着的表情，却是微微一笑。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样貌有些用处，竟能将一女鬼迷成这样。
这些时日，他已习惯这色迷心窍的女鬼日日夜夜窥视。开始还有些别扭，可后来发现这女鬼经常看他入迷，要么不小心飘到墙上，要么不留神撞到桌角，呆呆萌萌，迷迷糊糊，竟有几分可爱。
女鬼外貌极美，差不多十四五岁，肤色虽然惨白，但那一双眼却格外灵动清澈，特别是笑起来时，如星子般流光溢彩。
夜里她突然出现，一身白纱裙如轻烟轻拂，衣袂飘飘，衬着天边的明月，竟然岳鹤庭觉得她不是女鬼，而是那广寒宫的嫦娥仙姝。
她时常贪恋他的容貌，岂知，他亦然。
乔鹭以为他困了，不禁嘟哝道：“不要睡啊，我才过来呢。”
可趴在书桌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
乔鹭悠悠叹了口气，双手结印，取下挂在屏风上的一件外衫，小心翼翼的给他披好，柔声责怪道：“更深露重，天愈发寒了，身边也没有人照顾你，还富家子弟呢。唉……一点儿也不省心。”
乔鹭看今晚是无法沉迷美色了，于是摆了摆手，飘出屋子。
半晌，埋着头的岳鹤庭坐直了身体。
他伸手接住滑落的外衫，埋头轻轻嗅了一下衣衫上的气味，很可惜，除了衣衫自带的皂角香，什么也没有残留。
第一百一十章 书生女魅（6）
日升，乔鹭陪着岳鹤庭去九章书院，躲在榕树阴影下；日落，乔鹭尾随岳鹤庭回东四街，趴在他房梁上看他苦读。
等岳鹤庭一困，乔鹭便会眷恋不舍的回乱葬岗，次日继续。
一开始，阿芙以为乔鹭是在吸少年郎的阳气，可久而久之，却发现少年郎精神越来越好，乔鹭的精神反而越来越差。好奇驱使，这天，阿芙便悄悄跟了过去，看看乔鹭到底在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