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成约莫二十二三,黑黑壮壮的,很是憨厚,听几位婶子介绍罢,冲穆兮窈笑道:“你就是瑶娘妹子吧?”
“是。”穆兮窈有礼道,“这段时日辛苦方大哥了。”
方成挠了挠头,赧赧一笑,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及至军营灶房,多日不见,穆兮窈也来不及与几位厨子和帮厨说说话,便忙得脚不沾地,早饭才忙过,紧接着便开始准备将士们的午饭,不过择菜切菜的间隙,穆兮窈不忘向赵婶打听二公子林铮的动向。
提及林铮,赵婶感慨道:“瑶娘你不晓得,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侯爷和表公子亦有事离开了掖州,徒留二公子满城捉拿纵火的细作,可是辛苦!”
先前不知道,而今再听这细作一说,穆兮窈便明白了,这想必是安南侯为了迷惑那些人而故意制造的假象。
“二公子最近可有来军营?”她又问。
赵婶道:“倒是每日都来,不过因着要替侯爷处理一些事务,繁忙不已,先头还会来这灶房转转,现在或是不得闲,好几日不曾看见二公子了。”
那是不是代表她或是难以寻着与二公子单独说话的机会。
穆兮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择着菜,转眼便至午饭时候,忙活完,她方欲在角落里简单扒口饭,就见一士卒进来传话,教他们备好午饭,给表公子送去。
灶房的厨子帮厨们眼下都是最疲惫的时候,见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是很乐意去,穆兮窈主动揽了这活。
这还是穆兮窈头一回去魏子绅的营帐,入了内,见魏子绅正拿着一封信笺,上前垂首福身道:“表公子,奴婢给您送午饭来了。”
魏子绅抬首看来,见得是她,抿唇笑道:“不必这般拘谨,在岑南相处了几日,好歹我们也算有几分熟识。”
穆兮窈将手中食案搁在桌角,便听魏子绅问:“侯爷说你夫君早逝,听你口音似是从北面而来,你是哪里人士?”
她愣了一瞬,“奴婢……是安庆府荆县人士。”
荆县……
魏子绅稍一蹙眉,总觉得这地颇为耳熟。
他瞥了眼手中的信笺,盯着上头荆县二字,轻笑一声。
倒是巧!
穆兮窈不知魏子绅在笑些什么,这位安南侯的“军师”平日温文尔雅,不爱多言,但总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魏子绅再度看去,见穆兮窈攥着手,颇有些局促,便随意道:“看你这副装扮,我才想起,阿铮受伤那日,我曾在帐中见过你,你还想将金疮药给阿铮来着。”
“是。”穆兮窈颔首,“那日二公子无意与奴婢相撞,奴婢无甚大碍,但二公子心善,便将自己的金疮药予了奴婢,奴婢想着有那金疮药,二公子的伤或是能好得更快些……”
那金疮药……
魏子绅指尖在案面点了点,他记得似乎不是阿铮的吧。
看来是有人做了那无名的好心人啊。
魏子绅顿觉有趣,唇间笑意浓了几分,“他的确不需什么金疮药,于他不过一点小伤,两年前,胸口被划了那般深的口子都无事,阿铮这人命大得很!”
他无意的一句话,入了穆兮窈的耳,却是令她精神陡然一振。
胸口的伤……
两年前!
第19章 来信
若二公子胸口那疤是两年前所致,那他定然不可能是岁岁的亲爹!
见穆兮窈微抿着唇,面色似有些不好,魏子绅疑惑道:“怎的了?”
“无事……”穆兮窈笑了笑,“其实奴婢那日无意瞧见了二公子胸口的那道长疤,若是两年前所致,便觉得大抵很疼吧。”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魏子绅道。
那你和侯爷身上可也有这般伤疤。
若林铮真的不是,穆兮窈实在不能排除魏子绅这个可能,毕竟他自小长在安南侯府,不少人提及他,总是与安南侯府联系在一起,且那日赴宴,他极有可能与安南侯兄弟二人一道前去。
毕竟穆兮筠只说什么荣华富贵,从未说过她要嫁的人是安南侯府的。
穆兮窈很想问这话,但晓得不能这般问,只道:“倒也是了,表公子若是无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见魏子绅应声,穆兮窈福了福,折身出了营帐。
她万万想不到,本以为寻到了岁岁的亲爹,却不想一切竟是回到了原点。
她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岁岁的亲爹究竟会是谁呢……
林铎自主帐往魏子绅这厢而来,恰巧看见那个纤细袅娜的身影掀帘而出,他滞下步子,不由得剑眉微蹙。
魏子绅方收起手中的信笺,便见林铎微沉着面色入了内,开口便道:“她……来你营帐做什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魏子绅心知肚明,他浅笑道:“她是军营里的帮厨,还能来做什么。”
言罢,将视线投向桌角,林铎亦顺势看了眼摆在那厢的食案,面色方缓了几分,他在魏子绅对侧落座,默了默道:“此番岑南之行,她虽帮了我们许多,但还是莫要与她靠得太近。”
魏子绅挑眉,“为何?”
林铎扫他一眼,薄唇微抿,“她似乎……有些奇怪。”
魏子绅替林铎倒了杯茶水,明白他所说的“奇怪”是何意,那叫瑶娘的女子确实很聪慧,此番也亏得她的配合,才让他们这般顺利。
可是,她似乎太“聪慧”了些,就好像是在故意引着他们去了解某些事一般。
她后来的解释虽也算合理,但有时候,解释亦会是一种掩饰……
想必,他这兄长当也同他想的一样。
然魏子绅将杯盏推向林铎,却是明知故问,“兄长觉得她哪里奇怪?”
见林铎不言,他顿了顿,揶揄道:“难不成是怕她对我存着什么旁的心思?”
林铎饮茶的动作微滞,稍稍撇过眼,“我看她与阿铮走得也近,或真有那般打算,不得不防。”
“兄长还在乎这些?”魏子绅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似笑非笑,“兄长是怕我和阿铮被她蛊惑,还是怕她……落入我们手中?”
林铎骤然看来,肃色道:“你怎也学会了浑说,她可是个寡妇!”
是啊,她可是个寡妇……
魏子绅看着眸色沉冷的林铎,也不知这话他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同自己说。
可他兄长自己的事,他终究不好插手,还是由他自己想清楚为好。
他不再继续调侃林铎,稍敛了笑,复归几分正经,“兄长莫动气,我也不过玩笑,今日兄长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先头你让我调查的京城之事,有了消息。”
魏子绅拿出收好的信笺摆在林铎面前,“想来兄长也清楚,他们当不可能平白给你下药,大抵是想达成什么目的,比如以你毁人清白为名,令你不得不娶,那他们安排的大抵不是什么婢子,应是有身份家室的女子。”
这猜想同林铎的一般而二,他明白他们如此做的缘由。因那事发生前一阵,京中盛传陛下想将九公主许配予他,不管传言真假,那厢当是急了,毕竟九公主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若他尚了九公主,便等同于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
他们自是得毁了此事。
魏子绅继续道:“那日,镇国公府设宴,前院邀的是男客,后院则是女客,因是夜宴,不少参宴的闺秀都留宿在了镇国公府。此番我命人去查,这些留宿的姑娘中,剔除掉那些隶属于太子阵营的,剩下的便是这几位。”
先头因着林铎对此事并不大关心,故而魏子绅更侧重于调查下药之人,而对那晚的女子有所疏忽,但看林铎复又关心起此事,方才多上心了几分。
林铎盯着纸面,信中所列的共有六人,家世各有高低。
“前四位女子,而今已然出嫁,待字闺中的唯有最后两人。”
林铎将视线瞥向最末端,便见纸上写着。
太常寺典簿穆致诚嫡女穆兮筠。
庶女穆兮窈……
第20章 摇摆
“这穆家嫡女说是因着眼光太高,而今耽误到十九岁,仍是未敲定婚事,至于那位穆家庶女……”魏子绅低叹道,“听说之前有过一桩婚事,但因着她身子不好,最后没成,在京郊庄子上养了几年,两个月前香消玉殒了。”
林铎读着信上所书,面色沉静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魏子绅迟疑片刻,问道:“兄长可需再查下去,将这六人逐一调查,兴许还能查出些眉目。”
听得此言,林铎放下手中信笺,垂眸思量半晌道:“罢了,不必再查了。”
他本就是一时兴起,若那女子已然成亲,他贸然调查,只怕毁了她如今平静的日子。
三年前那日,她走得很慌张,兴许真的只是误入那厢设的陷阱,既得并非她所愿,也无意让他负责,他自也该忘却此事,权当没存在过。
这般,或对谁都好。
军营灶房。
穆兮窈打魏子绅那厢回来,便见一熟悉的身影踟蹰在灶房门前。
她认出那人,上前唤道:“程焕小哥。”
那人转过身来,被人撞见似有些不好意思,冲穆兮窈赧赧点了下脑袋。
“程焕小哥可是来吃饭的?”穆兮窈问道。
程焕迟疑了一瞬,才低声问:“这个时辰,是不是没有饭了?”
这叫程焕的士卒每回操练罢,都要自个儿再练会儿枪,还常是忘了时辰,这厢都分完饭了才姗姗来迟,穆兮窈已然遇着好几回了。
“里头尚且还有一些,你等着,我给你拿。”
闻得此言,程焕愁容顿散,“那便麻烦你了。”
穆兮窈回以一笑,转身入了灶房,士卒们平素操练辛苦,胃口也大,其实压根没啥菜剩下,今日仅剩的那些也是帮厨们留给穆兮窈的,她还未用过饭呢。
但想着不能让那程焕饿着肚子参加午后的操练,穆兮窈便拿了一个窝头,将剩下的菜统统盛进碗里予了他,反正她胃口小,吃一个窝头也足够顶饱。
程焕接过碗,同穆兮窈连声道谢,穆兮窈摇摇头,“小哥往后还是早些来吃饭的好,毕竟也不是每回都有得剩的。”
“嗯。”程焕点点头,正欲寻个地方吃饭,却觉肩头被人重重拍了拍。
“我说瑶娘,这小子对你态度这般好,你可是有什么秘诀,不若教教我。”林铮骤然出现在程焕背后,勾住程焕脖颈。
穆兮窈眼见方才对她彬彬有礼的程焕骤然黑了脸色,肩晃了晃,似是对林铮这般举止有些不满,甚至于恼怒。
他似乎还真的挺讨厌这位二公子的!
“哪有什么秘诀啊。”穆兮窈笑起来,“只消二公子平素不寻程焕小哥的麻烦,想来他定是对你毕恭毕敬的。”
“我哪是寻他麻烦,只是想同他较量枪法罢了。”林铮显然不同意这般说法。
程焕却是冷言冷语道:“蒙二公子看重,但属下枪法拙劣,实是不堪为二公子对手,若再像上回那般伤了二公子,便不好了。”
穆兮窈闻言暗暗转了转眼眸,飞快地接话道:“上回确是凶险,但亏得二公子身体康健,恢复得也快,奴婢那日无意瞧见二公子胸前有那般长一道伤口,可是战场上所致?”
“是啊!”林铮说起这事,便颇有些滔滔不绝,“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萧军突袭,我与兄长一道出城抗敌,不想被十几人围攻,还挨了那么一刀,险些没了命,但幸得我皮糙肉厚没死成,还强撑着帮兄长砍了那主将的头颅呢,就是因着那一战,萧国元气大伤,这几年可是安分了不少,我这血也不算白流……”
林铮言语间颇显得意,却是对受伤一事毫无在意,他讲得眉飞色舞,自是没发现程焕在听得这些后,悄悄瞥了他一眼,稍敛了面上的嫌弃与恼怒。
而穆兮窈,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下,她可以确定,二公子林铮并非岁岁的亲爹!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下一时间感受颇有些微妙,不知该说是失落,还是轻松。
她可以接受他是岁岁的爹,但其实心下实在难以将林铮与那晚和她缠绵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待林铮言罢,穆兮窈顺势接过话茬,“侯爷和表公子也上过那么多回战场,想必同二公子一样,或多或少,也受过些伤吧。”
“那是自然。”林铮道,“我兄长和我表兄领兵在前,且早我几年上战场,身上怎会没点伤,落下的疤只怕比我还多呢。”
果然……
穆兮窈秀眉蹙起。
以疤印认人实是不大可靠,若安南侯和那魏子绅胸口皆有三年前便留下的旧疤,她又该如何辨别呢,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她怎么可能还记得那疤具体的模样形状。
其实,想知道岁岁的爹是谁,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她直接去坦白此事,不管有没有弄错人,想来最后都会水落石出。
可这样一来,她必然会失去岁岁,不论是安南侯府还是魏家,绝不可能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
穆兮窈只觉一阵头疼,甚至心下又开始摇摆,寻到岁岁的爹有那么重要吗?也许凭她一人撑一撑,亦能将岁岁好生养大。
第21章 隐觉
忙过了五日,好容易逢着休息,穆兮窈没有出府,带着岁岁去了将军府灶房。
徐婶帮着看顾了岁岁那么多日,穆兮窈本想拿些钱给她以表谢意,徐婶却是不要,道她也不易,自己留着便是。
穆兮窈心下过意不去,趁着今儿有空,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帮徐婶干活。
这厢的几个婶子都认识穆兮窈,也都对岁岁喜欢得紧,看岁岁坐在小杌子上不吵不闹,直夸她乖。
在将军府这一月多,岁岁每日都有饱饭吃,眼见着便长高长胖了些,小脸有了肉,是愈发可爱喜人了,几个婶子都忍不住拿出吃食,往岁岁手里塞。
坐着洗了会儿菜,穆兮窈远远见一人往这厢而来,待走近了,才发现是那暂时替代裘大厨拉车的方成。
这方成本就在府中做活,故而常是清晨送完了人便返回来,晚些时候再去接她们。
“方大哥。”穆兮窈唤了他一声。
“唉。”方成应罢,笑嘻嘻道,“好巧,瑶娘你也在这儿呢。”
“是啊,今儿不必去军营,便来这厢坐坐。”
方成点点头,一时间局促地揉搓着双手似是不知说些什么,直到余光瞥见坐在那厢的岁岁,才道:“这是你的女儿?”
“嗯。”穆兮窈转过身,“岁岁,唤方叔叔。”
岁岁放下手中的吃食,口齿不清地唤道:“方叔叔……”
“唉,真乖。”方成连连夸赞,略有些笨拙地又同穆兮窈聊了几步,便从灶房提了桶热水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在一旁看戏的几个婶子便凑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穆兮窈,其中一人谑笑道:“瑶娘,让我瞧着,这方成怕不是对你有些意思,左右他也还没成家,不如你便嫁予他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