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不见,繁星隐匿,凌晨的天空被一张漂染成墨的巨大幕布遮住。
彼时的谢冯笙目光晦暗,看向街道对面,已经暗下去的四字招牌。
岑淮颂不知这家酒吧开在清远茶楼的对面,只当年底公事堆积,谢家繁文缛节太过沉重,让他心烦意乱。
不成想酒过三巡,谢冯笙突然开口问他:“我记得你很会处理婚姻官司。”
闻言,岑淮颂应该是呆滞的。只是那时,他亦陪着喝了不少的酒,随口回应:“是啊,你家谁要离婚?”
“只能是离婚?”谢冯笙又问,“你从未经手过婚前公证吗?”
“也有,但我没听说你家谁要结婚啊,一点风声不漏,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
谢冯笙没再答,视线落在手中玻璃杯的液面上,又好似依附着自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在包厢内打了个转,再从窗口溜出去。
那日发生的事,岑淮颂并没当真,只认作酒后戏言,算不得数。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月后,谢冯笙独身一人,驱车来到律师事务所。
宽敞静谧的会议室内,两人相对而坐,并未让第三人出现在当下场合里。
黑色实木长桌,厚厚一摞资料放在深棕牛皮档案袋上。
放置在顶部的一张纸,中央印着五个大字——
婚前协议书。
分明是最熟悉的字眼,岑淮颂却觉得格外陌生。
那一瞬间,他恨不得自己是绝望的文盲,也好过被A4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砸得晕头转向,难辨东西。
“不是,你认真的?”岑淮颂表情错愕,满是不赞同,“和谁?”
问出问题,他并未给谢冯笙时间答复:“先别去,你现在心里想的最好不是我认知里的那个人,我接受不了。”
“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不能因为被蛇咬过,就将所有缰绳当作危险源,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谢冯笙忍不住辩驳。
岑淮颂并不想听他的道理,更觉谢冯笙这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依据,极不靠谱:“一个十八岁就在山城小镇里声名狼藉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判断力,你也不必强行解释她的好。”
“虽然你现在愚不可及,但作为朋友,作为你斥巨资聘请的专业律师,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一句。”他抬起手,指节弯曲,在桌面轻扣两下,“这份协议一旦签下,你名下所有可以自行划分的资产,都会有她的一半,甚至包括集团股份。”
岑淮颂皱着眉,继续道:“如果今后你们闹得不愉快,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谁来都没把握帮你赢下这场官司。”
“你觉得我们一定会离婚?这可不像律师说出来的话。”
“我又不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没义务笑脸祝福。”岑淮颂撇撇嘴,“等你因为违背长辈意愿,被逐出董事会,没了利用价值,估计就要被她换掉了。到时候,我一定每天去你面前报道,次次露出八颗门牙。”
“你都这样说,这份协议更要签下。”谢冯笙蓦地笑了,“放心,我自愿给她的,绝不反悔,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谢哥,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岑淮颂试图劝诫,“你要和她结婚,想给她一份保障,这可以理解,但没必要做到这一步。我出庭的离婚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么多人爱的时候有多信誓旦旦,到最后就有多后悔,这都是经验之谈。”
“你也说了,爱时才满。”谢冯笙面容平静,与他对视。
人总渴望纯粹,但靠爱维持的感情很脆弱,谁也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变心,可能是下一秒,可能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以后,甚至蹉跎半生,才恍然惊觉所许非良人,开始声嘶力竭地争吵。
“爱能促成一段关系的开始,却不能维持一段关系的延续,只有两个人利益捆绑交汇纠缠,有了牵绊,哪怕他们每天回到家里怒目相视,也会为彼此之间的羁绊考虑。”谢冯笙声线轻缓,如同在公司例会沉稳发言,做最终总结,“我很自私,哪怕最终两败俱伤,也一定要在当下尽力尝试。”
他惧怕自己变心,亦为了不让麦穗被谢家人为难,索性将所有拿得出的筹码通通加注在天平上。
因为惧怕麦穗离开,以金钱、名利、地位为饵,诱她深入这座看似光鲜亮丽的牢笼。
听了这番话,岑淮颂已不知该为谁感到悲哀,亦真正意识到谢冯笙的癫狂。
作为长宁顶级豪门谢家的掌权人,谢冯笙虽整日笑脸待人,端着一副慈悲面,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容易被人轻松拿捏的软柿子。
平日聚会时的轻松氛围让岑淮颂忘记许多往事。
他下意识忘记,谢冯笙二十三岁便手段雷霆,靠着好计策略好手段赚取信任,积累声誉,厚积薄发,在新一届股东大会时夺权,使得谢氏这庞大集团权力更迭。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岑淮颂甚至不敢想,他究竟从何时开始谋划操控。
甚至今日,岑淮颂终于意识到,他不该为谢冯笙担心,而应替那个被他选中的可怜女人感到恐惧。
食指与中指之间,未抖落的烟灰将那一片皮肤烤得炽热刺痛,岑淮颂终于回神,将烟蒂捻灭在实木桌中央的烟灰缸里。
“你觉得他这种行为,用一句永世赌徒来描述过分吗?”岑淮颂将回忆中与那日有关的细枝末节剪去,只把谢冯笙说的话转述给麦穗听。
他很好奇,她对这件荒唐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是兴奋,是害怕,亦或者还有其他。
麦穗如同预设程序错误的机器人,维持原有动作,呆愣停驻在原地。
良久,她垂下眼睫,杜绝了岑淮颂透过她的眼神,揣摩出她当下情绪的可能,反问:“然后呢?你还想说明什么?”
岑淮颂对她的反应并不满意,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如此轻描淡写,将这一页轻巧翻篇。
至少,要流露出些许欣喜的。
在麦穗的注视下,岑淮颂又点燃一支烟,雾白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他说:“我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你可以走了。”
他并不会因此否认自己的判断,反而在心中感叹她的演技高超,不能从那张如玉脸庞上窥见几分失态神色。
只是,岑淮颂并未注意到,麦穗掩藏在重叠裙层间的手已然攥紧,指尖泛着不正常的白,足以证明主人压抑克制的情绪。
三楼书房里,谢冯笙还不知自己曾经的言论掀起轩然大波,一如往日一般静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
他的身侧坐着冯成山,对面则放置一把紫檀木太师椅,扶手上靠着一根纯金打造的虎头拐杖。
“不知亲家今日造访,有失远迎,实在抱歉。”端坐在太师椅间的老人眉发鹤白,一双细长的眼中,眸光凌厉,直直射过来,实在难以看出欢迎意味。
他是谢冯笙的祖父,谢际中。
冯成山本就看不惯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做派,中年丧女后更是数度后悔,将女儿嫁入这座吃人的山。
当年事出,冯成山火急火燎赶往医院,却见到令他手脚冰凉,怒火中烧的一幕。
床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女儿,保温箱中因为孱弱哭声近乎于无的外孙女,还有倔强站在病床与保温箱之间,面容冷寂的外孙。
以及那个权力至上的女婿,人生座右铭便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
那一刻,冯成山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悲痛心情。
事发之后,他多次登门造访,为了两个孩子,并未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
作为交换,冯有仪生前夙愿得偿,遗体被送回麦城的村庄,长眠于儿时攀爬的桃树下。
如今谢家祠堂供奉的,只是一块并不被他承认的牌位。
自那以后,冯成山再未踏过谢家门槛,他自不会想到有今天。
“劳你记挂,迎接就不必了。”
谢际中到底年老,自知不适应久坐,逞几句口舌之快后,便将话题引到正事上来,“那日那么多通电话都没把你劝住,到底是做了话事人的缘故。”
谢冯笙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自带滤镜,价值千金的名贵茶水喝进嘴里,竟比不上在麦穗家中喝到的半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盅,表情敬重而语调冷淡,显得十分违和感:“祖父,我这样做并非冲动行事,而是经过多重考量。”
“是吗?”谢际中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把多年前援助计划重点资助对象娶回家,我竟不知,这对集团发展有何益处。”
“资助对象只是她走出山城的第一层身份,比这更重要的是她在此之后为山城做出的贡献。”谢冯笙缓缓道出前因后果,“如今时代.政.策变化,谢氏从前的形象并不利于后续与相关部门的合作,想要扭转局面,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周家比我们消息灵通,看似毫无变化,实则将发展重心转移到了临安,此时我们不做出改变,难道要等到他积攒实力,卷土重来?”
“周家底蕴庞大,如果不是周政珩为了一个女人自断根基,如今长宁商圈谁说了算还不一定。”谢际中眼仁浑浊,透着不健康的灰白,轻嗤一声后话锋调转,意有所指,“冯笙,要记住自己名字的含义,你外公家族虽然落败,但你身上还流着冯家的血,不要忘本。”
话说得意有所指,冯成山并不领情,直言表明态度:“你们谢家做过的事,心里最明白。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过,只要两个孩子平安快乐就好。冯笙有什么本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能否做好上位者应尽的职责,我都不在意,只要如他心中所想就好。”
谢际中闭上眼,右手因为水肿,本应褶皱的皮肤撑得透明。他抬手,紧紧攥住虎头拐杖的顶端,支撑着站起身。
“走吧,该去迎客了。”
这提议正中下怀,谢冯笙跟在两位老人身后,自书房走出。
会客厅内,麦穗被岑淮颂那不知真假的消息搅得心烦意乱,又不想应付见她进来,跃跃欲试想要前来搭讪的宾客,索性端了一杯红酒,找了角落位置的沙发坐下。
刻意冷着一张脸,将诸位试图上前的人唬住,不敢轻易打扰。
她心中思绪万千,奈何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一切都如同海浪卷携而来的泡沫,梦幻而不真实。
那两份合同,她只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仔细翻阅,实则所有时间都在走神,根本没注意赠予条款那部分的全部内容。
他真的……
真的在协议中给了她那么多?
名利、金钱与地位,对麦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她在意的始终都是谢冯笙的态度。
“你是谢冯笙的老婆吧?”
一道清泠女声自耳畔响起,带着浅浅笑意。
这笑中并未掺杂恶意,只是带着单纯的好奇。
来人面容姣好,五官深邃,典型的浓颜系美人。她身穿一件香槟色抹胸礼服,裙长只到膝盖,麦穗见状答非所问:“你,不冷吗?”
“趁着还年轻,参加宴会哪有不挨冻的。”她似坠落地面的流星,砸到麦穗坐着的沙发上,手肘动了动,触碰麦穗的胳膊,“不要转移话题,你是不是谢冯笙的老婆?”
“……算是吧。”麦穗犹豫回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噘着嘴抱怨,声音逐渐减弱,到最后掩唇凑到麦穗耳边,眼睛睁大,表情惊喜,“不会,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想象中的是怎样?
麦穗皱了皱眉,没将这个话题发展下去:“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女人当即嘴角扬起弧度,“我叫虞筝。”
“很好听的名字。”
虞筝毫不客气,仿若与闺中密友闲谈,一掌拍在麦穗腿上:“哪里好了,筝,风筝,这辈子都要被别人攥在手里的,有机会我一定去把名字改掉!”
“不说我,你怎么那么想不开,跟谢冯笙结婚。”虞筝满脸好奇。
麦穗不喜应酬,也知今日来宾非富即贵,怠慢不得,遂耐心陪聊:“合眼缘,就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