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不错的。”麦穗附和道,“据说今年中心广场有电子烟花秀,你刚好能赶上。”
“可我还是来晚了。”谭凡喃喃自语。
两人之间只间隔一张深红木制桌,谭凡说的话麦穗都能听见,但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对于谭凡,麦穗只有愧疚。
曾经凭借那一丝丝朦胧情感,麦穗利用过他很多次,她实在承受不住对方的赤诚与热烈。
此时,麦穗再次不合时宜地忆起谢冯笙。
他们之间的感情需要靠利益维持,或许这样的关系于麦穗而言才是最合适的。
麦穗抬睫,对上谭凡的眼眸。
那一双眼睛中,承载了太多太多,那些语言无法描述的感情,都在这一望中流转传递。
他没再开口讲话,只静静打量着她:“你比以前成熟很多。”
“经历了这么多,想不成长也难。”麦穗没所谓一笑,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都过去了。”
这话里包含的内容太多。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谭凡整理好情绪,问:“听说你办了茶楼,有专门的茶坊,山城是稳定供货源之一,大家都很感激你。”
“我这是为了我自己。”室内外温差过大,玻璃表面凝出一层霜花,麦穗侧目去看,“你知道的,他们并非真心喜欢我,而是目前有利可图。”
“我没有别的意思。”谭凡怕麦穗误会,赶忙解释,“只是想说,你很聪明,也很拼,能有现在的成就是应该的。”
谭凡问:“他呢?对你还好吗?”
周遭很是安静,几步之遥的长案前,小苏正将一大把嫣红玫瑰插花包装,硫酸纸相互摩擦,发出簌簌声响。
麦穗保持沉默许久,并没有回答谭凡的问题,而是说:“当年,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刚来长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比起他,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麦穗想要离开山城,许多人都知道。
谭凡更是向她保证过无数次,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带着她走出去。
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被家人安排,无奈先一步选择离开。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和麦穗的故事就已经画上半个句号。
剩下半个,算作麦穗对他曾经施以援手,留出的余地。
这部分余地,在近几年山城的快速发展中一点点补全完整。
两人聊了许久,关于山城,关于近况,唯独没有讨论曾经。
这大概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默契。
花店客流量高峰到来前,谭凡起身告辞。
麦穗陪他至花店门口,目送他转身往前走,背影挺拔,却显孤寂。
谭凡没走出几步,再次停住动作,脖颈低垂,似是妥协。
他终于作出决定,转过身,问出那个埋藏许久的问题:“如果我再早来几天,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和你结婚的人会不会是我。”
麦穗被他的假设吓住。
印象中,谭凡性格沉稳内敛,不善言辞,更不会直白袒露自己的心意。
他会把“喜欢”说成“和你坐在一起很舒服”,说成“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看月亮”,说成“以后给你摘更好看的花”。
只是今天,只是现在,这份感情注定得不到回应。
她注定是要辜负他的。
“我…我很喜欢他。”
谭凡释然一笑:“祝你幸福。”
—
与花店前的温和气氛不同,黑色迈巴赫内弥漫着冷调的香,坐在后座的男人双手十指穿插,放在大腿中央,两个大拇指有节奏地来回碰撞转动,透露着主人此刻焦躁的坏心情。
驾驶位上,荣叔目视前方:“或许,你可以给小麦发条信息,或者打通电话的。”
谢冯笙的唇抿着,眉心隆起微不可查的山丘,双目紧闭,靠在椅背上。
“她最近在做什么?”
荣叔没有回答。
谢冯笙的心情更差,加重语气:“荣叔。”
“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不会更加郁闷。”荣叔叹了口气,“最近几天小麦的花店外一直守着一位客人,今天他们应当就会见面了。”
谢冯笙修长泛白的指抬起,将领口整洁的温莎结扯开:“你不要说的这么暧昧,好像他们是在约会。”
“我只是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
“讲。”
“听闻这位客人也是山城人,曾经对小麦照顾颇多。用那里人的话来说,算得上青梅竹马。”荣叔语调并未减弱。
他跟在谢冯笙身边久了,说话也有一定的分量,但极少表述自己的见解。
“她很生气,也很伤心。”谢冯笙将有关那日的记忆保存完整,一点一点细细回忆,企图找出原因。
荣叔很是疑惑:“那你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有找过她?”
谢冯笙答得理所应当:“我还没有找到让她生气的原因,贸然联系,她问起我回答不出来,岂不是会变得更加糟糕。”
“……”
荣叔缄默半分钟,与谢冯笙在镜中对视时,眼神带上些许无奈:“小麦她不会这样的,你不去找她,她才会更生气。”
短暂思考两秒钟。
荣叔又说:“而且你跟小麦的关系已经改变,你们现在是夫妻,不能再拿与芜莓的相处模式当做模板去套公式,你要给她足够多的安全感。”
“安全感?”谢冯笙似懂非懂,“我没有给她吗?我们注册登记的第一天,所有可能关注的人便都知道了,这难道不算吗?”
荣叔适时提醒:“半年之前,谢老先生擅自做出的决定,小麦应该是知道了。”
“因为这个?可是我们当天晚上并没有提及这件事,从离岸出来,她的心情十分愉悦,不可能是在我离开的间隙听到风言风语。”
荣叔说:“可你提到了新房。”
谢冯笙眼眸深邃,捏着一支香烟把玩:“所以她误会那是为别人准备的,才会生气不愿意去看看。”
“应该是这样的。”荣叔道。
车窗外的天渐渐黑了。
深蓝色幕布上繁星不见,只剩一弦弯月,孤零零悬着。
谢冯笙取出手机,轻车熟路点上麦穗的手机号码,拨打电话。
一阵忙音过后,电话被人接起,但两人俱是沉默不语。
“麦穗,你最近有空吗?”谢冯笙直言道,“我准备了一间温室花园,希望你能前来观赏。”
对面久未回答,谢冯笙将靠近耳边的手机拿开,电话并未挂断。
他补充道:“另外,关于那件令人误会的事,我想向你当面解释,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谢冯笙。”手机那头,女人声线起伏不明,叫人捉摸不透她的情绪,“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一截木头。”
第9章 赐我樊笼
麦穗终究还是答应前往谢冯笙所说的新房一趟。
黑色迈巴赫停在白蜡树下,她并不知情,仍旧心不在焉插着花。
陈见夏也已回来,与她隔着长案面对而坐,拿着剪刀修剪花枝:“学姐,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你如果太累不如先回家休息?”
“我不累。”麦穗低垂着眼,灯火照映,浓密羽睫投出浅浅阴影,她抬起头,看向陈见夏,“你难得请假,忙完事情也该休息,或是准备新年要用的东西,怎么还跑过来一趟?”
“习惯了花汀的工作,没觉得累,不在这里反倒觉得不习惯。”陈见夏故作释然笑了笑,“至于新年,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等放年假去超市转一圈足够了。”
麦穗无意窥探别人的私事,关于陈见夏的家庭,也只是偶然撞见她接听电话,躲到角落里皱着眉眼,听手机那头的人找各种各样的荒谬借口,要她短暂支援家庭。
陈见夏冷着脸,沉声拒绝对方的无理请求,而后挂断电话。
她做事向来很有原则,雷打不动在年底给家里汇一笔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也算给自己买个清净。
麦穗点头,又说:“今年的情人节在年前,你们忙完那一天就放假吧。”
二月十四号,农历腊月二十七。
这个放假时间比去年要早两天。
“那后面几天呢?”陈见夏停下握住剪刀的手。
“后边几天应该不会太忙,我过来就行。”
陈见夏问:“你不用去……”
她只说了一半,将余下的半句留在两人默契想象里。
“或许吧,到时候再说。”许是因为心不在焉,麦穗“嘶”一声,一不留神,被玫瑰花枝身残留下来的嫩刺扎到,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加郁闷。
陈见夏“蹭”地站起来:“没事吧,我包里有创口贴。”
麦穗被她小题大做的态度逗笑:“不用,还没针眼大的小口,我自己都找不到在哪里了。”
“还是注意有没有刺残留在里边,你轻轻按下,看痛不痛。”陈见夏仍旧一脸紧张。
麦穗将手抽回来,重复道:“真没事,先把这束花包好,一会儿客人要来取了。”
正说着,花店透明玻璃门上绑着的风铃响了。
陈见夏收起担忧,脸上瞬间堆满笑意:“您好,是预订了花束吗?还是想要现在搭配一束呢?”
来人身穿一件浅灰色长大衣,内里是黑色的西装,原本应该挂在脖颈上的围巾此刻搭在臂弯间,颀身玉立,气度不凡。
看上去虽不像为哄姑娘开心,愿意砸下大手笔的公子哥,反倒像悬崖陡壁之间难以采摘的高岭之花。
这样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恐怕会更疯癫。
陈见夏掌握尺度,见男人没回话,又说:“您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可以为您推荐。”
五步之外,麦穗坐在长案前背对着两人,为花束打了个漂亮完美的蝴蝶结,旋即将其竖立在桌上,做最后的简单调整。
来人目光如炬,径直看向那道倩丽背影。
陈见夏内心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感觉徒然升腾。
这人,该不会是来找学姐搭讪的吧?
且不说麦穗刚刚结婚,就算没结,陈见夏也不想让心思不定的坏男人靠近她的学姐半步。
原本热切的态度遽然冷下来,陈见夏正欲再度开口,用平淡语气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助的。
来人薄唇轻启,终于讲话。
“都不是,我来接人。”
人前他总习惯端着亲切近人的假面,语调带着浑然天成的笑,平缓却又清冽,于昏暗处反复戳弄心窝。
麦穗在他出声的那一瞬猛地扭转身体,讶然看向来人。
谢冯笙停顿两秒钟,迈出步子朝她走过来,自然而然询问:“今天忙完了吗?”
麦穗没答,只愣怔望向他。
“还疼吗?”谢冯笙站在她身前,将她方才被刺到的右手执起,在炽白灯光下查验一番,确定她是否真的没事。
“不疼。”麦穗没将手抽回,而且盯着他因为低头检查她的伤口,落于她眼底的发顶,“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
“没多久,只是想来看看你工作地方。”谢冯笙目光莹莹,与她对视。
那是一双足以与浓密夜色相媲美的眼睛。
深沉,审视,仿佛要将她看穿。
麦穗仓皇躲避,抽腕迈步,向陈见夏解释:“这位是我……这是谢冯笙,陈见夏,我大学学妹。”
谢冯笙唇角淡笑未褪,朝陈见夏伸出手:“你好。”
“你好你好。”虽说麦穗之前讲过有时间介绍他们认识,陈见夏属实没想到这个“有时间”来得如此之快,忙抬臂与对方握手。
麦穗将胸前的工作围裙解下,一脸歉意看向陈见夏:“见夏,原本想提前让你回去的,现在恐怕要辛苦你再多留一会儿了。”
“不辛苦不辛苦!”陈见夏连忙摆手,“你们有事就先去忙,我会把这里处理好的。”
“没关系,不差这一点时间。”谢冯笙说,“如果还有事情需要做,我可以在旁边沙发上等一会,或者帮你们处理。”
“不用。”麦穗低声拒绝,转而对摇头反对的陈见夏说,“今天不要太晚,等那束花取走,就关门回家休息吧。”
陈见夏应是:“我晓得。”
—
两人一前一后自花汀走出。
没了室内供暖加持,麦穗重新将一件雪白的绒面大衣穿在身上,刺骨寒风呼啸,她耷拉着脑袋,将脖子瑟缩进领口里。
走在前方的谢冯笙停下脚步,麦穗正要问他怎么了,对方已转身面对着她,抬手将臂弯间的黑色围巾裹在她的颈间。
“你……你不用吗?”
“我不冷。”谢冯笙将围巾缠绕两圈,隔着衣料拉住她缩进袖间的手腕,“走吧。”
冷风习习,吹在两人脸上,麦穗鼻子无端酸涩一下,眼底也跟着有些潮湿,低眼看向他暴露在空气中的手。
光线晦明,那只手背被风吹得泛着不自然的红,一如七年前,他拉住她,对她说:“麦穗,跟我走吧,带你离开这里。”
他那么坚定,那么坦然。
好似真的发自内心,而非因为利益牵扯。
但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他,毕竟那才是她原本的目的。
谢冯笙帮她拉开车门,一只手随意搭在车门顶部边沿处,为她护了一下。
麦穗低声道谢,腰肢弯折坐进车里。
“荣叔,晚上好。”
“晚上好小麦,花店生意不错,年底应该很忙吧。”
谢冯笙绕到另一边上车,坐在她的身侧。
对于荣叔的寒暄,麦穗有些惭愧,不好意思道:“还好,总归只有这几天忙碌一些。”
“如果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找一两位临时员工,这样你不至于太累。”
花店再忙陈见夏也不会喊累,更不会让她出钱再多添一两位店员,反而在麦穗想要发招聘信息时多次阻拦,表示自己能忙得过来。
她知道陈见夏是想给她省钱,也接受她这份善意。
“不用不用,我平时来的少,客流量大的时候才会长时间呆在店里,可以忙得过来。”
“有事可以跟我讲的。”荣叔笑着,在内视镜中看她,“就算我帮不上忙,不是还有谢先生吗?”
麦穗一噎,窘迫得不知如何答话。
荣叔这也太胆大了,当着本尊的面直接调侃?
“荣叔说的对。”谢冯笙颔首,“我们结婚了,有需要,就直接说,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
没得到她回应,谢冯笙又补充:“总不能你被欺负了,我还得从别人口中得知。”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婚姻公之于众,如果她境遇窘迫,他一定会被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