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他卧室那么大,还有间单独的书房。
陈设比卧室简单得多,只有书架、书桌,一张靠窗的布艺沙发,小桌几。
书架上塞满了书,乱七八糟的类型都有,上及天文,下及地理,甚至还有金融、社会学方面的,丰富得堪比书店。
但看起来,似乎没怎么被翻开过。
她没动屋里任何东西,坐下来,拿出卷子开始做。
整栋房子都开着暖气,许希写了一会儿,便嫌热,脱了外套。
陈致吹干头发,另换了身衣服,进书房时,就见她穿着件乳白色高领厚毛衣,伏案写题,也许是因为静电,头顶有几根头发翘起来了,她还浑然不知。
有几分……憨态。
他无声笑了笑。
走过去,放下书,拉开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今天怎么安排?”
许希觉得,以他的领悟能力,并不需要专门找人替他补课,但见他一副认真诚恳的样子,便拿来他的书,数理化生,每科都用铅笔圈了几道不同的经典题型,叫他写。
“实在不会的,再,再问我。”
陈致应好。
一个小时后,他叫她检查。
她看完,再讲解。
像她这种踏实又勤奋的学生,学习基础扎实,了解高频考点,熟悉归纳总结,讲题也是条分缕析,逻辑分明的。
而且,她完全不藏私,有什么就教给他什么。
跟着她学,思路会很清晰。
快到饭点,陈致问她想吃什么,他点外卖。
那会儿外卖平台远不如十年后发达,能点的有限。她看了看,问:“你,你不会做饭吗?”
他理所应当地说不会。
也是,他家有用人,哪用得着他学。
许希想说,要不她来吧,他又说:“煮水饺还是可以。”
没想到的是,陈大少爷这也能翻车。
放的水少,开大火煮过头了,搅和得破了好些个,皮馅分离。
他逞强失败,自我找补:“没事,能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许希也不挑,十分捧场地吃完了。
吃饱了,人容易犯困,不适宜马上学习,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许希看着书架,问:“你都看,看过吗?”
“没,他们觉得,学生得多阅读,拓宽知识面。一股脑买回来,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陈致随意抽出几本,“想看的话,你可以带走。”
她缓缓摇头,“我只,只是挺羡慕你的。”
什么都不缺,应有尽有。
“小时候犯错,被关在书房,逼得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看书。”他又将书放回去,“人总是有逆反心理的,越这样,我越不想看。”
除了看书,什么都觉得有趣。
他还干过把书撕了,用来折纸的事。
陈致指着某一处地板,“有一次,我躺那儿,睡了一晚。”
除了上厕所,吃饭,整天待在书房里,睡也睡在这儿。因为顶撞了父母,没得到他们的原谅。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向下望,那是一丛茂密的灌木。
半开玩笑半自嘲地道:“我甚至认真盘算过,要怎么从这里跳下去,才能不摔伤自己。”
她微吸一口凉气,没作声。
“当你成为一只笼中的鸟时,反而会羡慕,贫瘠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兔子。”
人一生来就诸事顺意,那是极小极小概率的事,也许像神话、传奇,现实里并不存在。
活在这个世上,永远有各种枷锁束缚你。
原生家庭、生活、学习,将来的事业,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还有预料不到的变故、灾祸。
绝大多数人,哪怕是他们眼中的天之骄子陈致,都得被动接受。
他转过身,逆着光看向她时,神色变得郑重。
“许希,你不必羡慕任何人。苦难是一重重山,你应该羡慕自己,有攀登、翻越的勇气和毅力。”
那天,看见她脸上的巴掌印时,很想问她,疼不疼。
他无从得知,她具体遭遇了什么,但知道,她从来没真正放弃过那股向上的劲头。
闻言,她呼吸一滞。
沉默片刻,许希问:“那,那你呢?你没有吗?”
“我啊?”
陈致的眼底忽地漾开浓重笑意,沉吟着思考,似有很长的回答,却就此没了下文。
下午又学了很久,陈致问她想不想看电影,放松一下。
她正好觉得脖子酸,说好。
他家里有一间影音室,挑了部电影,插光盘投影播放。
灯光暗下来,少男少女独处的封闭空间,本极容易滋生暧昧,结果片头刚播过去不久,由于环境太暖和舒适,她又学累了,居然睡着了。
若不是陈致偏头,想问她喝不喝饮料,还没发现。
她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腿上,头歪到一边,胸口小幅度地起伏着,唇微微张着,呼吸匀长。
陈致干脆静了音,轻手轻脚出门,找了条毛毯,轻轻地替她盖上。
他坐近了些,小心地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住自己的肩。
她睡得很死,没有察觉。
我啊……
陈致垂眸看着她,光映着他侧脸,一阵亮,一阵暗,他在心里回答她之前那个问题。
我想要努力,向你靠近。
如果可以,他也想牵起她的手,一起奔向那或许没有尽头的未来。
第17章 16.夜阑
许希醒来, 发现自己靠着他时,立马坐直,感到抱歉。
“不, 不好意思,你肩膀……”
是僵硬了。
“没事。”陈致小幅度地活络着肌肉, 看见她往旁边挪了挪,被沙发扶手挡住,才没动了。
电影已经播完一大半了,前一半差不多是被她睡过去的。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中间讲, 讲了什么?”
他大概讲了下, 又补了句:“其实没看到也好, 不咋好看。”
她不疑有他,“哦”地应了。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男女主有一段大尺度戏码, 他们这个年纪, 正处于一知半解的阶段,做不到坦然, 又是异性,一起看太尴尬。
沉默如一滴墨在水中晕开。
音响声很逼真, 不比电影院的差。身边的细碎动静,按理是听不见的。但也许是心不静的缘故,她总能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许希偷眼瞥陈致
他的坐姿一如既往地不太端正,上半身向侧靠,一只手支着脑袋,腿则架着。这么坐一会儿, 又似觉得不舒服,直起腰, 但仍是散漫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
变幻的光影打在他脸上,莫名地让她想起一句陆游的诗——灯火昏昏向夜阑。
不记得在哪儿看到了,可能是练习册页角印的拓展阅读。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夜阑深处,青石板路铺就的巷子里,缓缓走出一个背对万家灯火的,白净、落拓的公子哥。
明明有贵气,却毫无张扬奢靡的习性,甚至有些颓丧。
偷看点到即止。
在他发觉前,她立马转开了视线。
但肩头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挨着他的触感,那么强烈地提醒她:他们刚刚靠在一起。
自然不会是她梦游,主动移过去的,唯一一种可能性……
许希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指甲掐住指腹,逼迫自己别多想。
陈致的余光也在注意她。
今天之前,他就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心思了。但无论于她于己,现在都不是挑破的好时候。说不定还会吓得她与自己断交。他毫不怀疑,以她的性格,她做得出来这种事。
高考之后,他会告诉她,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耐心和恒心总会得到报酬的。他只要抱着这样的信念静候就好。
他们分坐两端,一个没心思看,一个没兴趣看,都在走神。因为陈致的疏忽,连零食也没准备,难以打发时间,开始变得难熬。
总之,这是一场十分失败的“私人电影趴”。
陈致问:“你还想继续看吗?”
从中间开始看也没什么意思,许希摇头。
那天下午,他们很干巴、很高效率地写完作业,连一句废话都没说。像是一种默契,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以免独处之时,再发生什么偏离正常轨道的事。
后来,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陈致打车送她回家。
许希原本拒绝了,他说他正好出去吃点东西,顺路。
谁顺路顺得这么远?
但她也没再坚持,不然他还会找其他借口。
“就,就到这儿吧。”
隔两条马路,她便停下来了,担心被叔母他们看见,“拜拜。”
陈致止步。
路灯光照得他脚下影子很长,眼底倒映着夜色,声线低沉:“明天见。”
似乎毋庸置疑,在所有的期许里,“明天见”是最不需要努力,最容易实现的。
这方面许希比较迟钝,她同样回了句明天见,所以,见他笑时,有些不解。
但她没多想,免得心跳又乱了分寸,立即转身走了。
陈致晃了一圈,才折回家,远远地看见车库处射出一道远光灯。
他说在家写作业,放了陈叔一天假,那么,那辆车属于谁,就不言而喻了。
幼时的他,曾对父母产生过埋怨情绪:为什么总忙于事业,挣那永远挣不完的钱,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
现在,他又宁愿不见,也好过一见面,彼此不是冷淡,就是争吵。
陈母已经进了屋,坐在沙发上等他。而车亮着灯,是陈父准备走。
“你刚刚去哪儿了?”
习惯性的开场白,总是带着质问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的属下。父亲比她,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致拖着步子,走到一边坐下,淡淡地道:“吃饭而已。”
“老陈说你最近成绩进步了不少,是因为同桌的辅导有效?”
司机陈叔虽姓陈,实际与陈家没半分血亲关系,他是早年受了陈母的恩,才为她做事——陈致年纪长些后,也听过母亲与他的绯闻,无非是你情我愿,被棒打鸳鸯之类的悲剧爱情故事,但无从求证——忠诚且一丝不苟。
这消息自然是从袁老师那得到的。
陈致没什么可否认的,于是应了声是。
“是女孩子?”
他掀起眼皮看她,神色岿然不动,“这重要吗?”
陈母正色:“对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生不重要,但对该男生的母亲来说很重要。希望你有点分寸,不要做出格的事。不然既耽误你自己和她,也丢我们的脸。”
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玻璃,划过他的眼前。
陈父开着车离开了,光很快消失。
距离父子俩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小几个月了。当时,他是为了处理陈致转学的事才特意赶回来。
陈致一直搞不懂,他们对他的不信任感从何而来。
或者,是他们的经验告诉他们,十几岁的男生,普遍会做一些令家长头疼的事,譬如打架斗殴,譬如早恋。
又或者,是他们的掌控欲,不容许未成材的他,出现任何腐烂的迹象。
与母亲辩论没有意义。
在某些传统观念里,作为儿子,替自己争取利益,极有可能被判为顶撞父母,乃至不孝。
他索性遂了她的心愿,向她保证:“我和她就是纯同学关系,不会越过这条线,您放心吧。”
陈母表情略松,说:“原本打算陪你过元旦的,有事耽误了,这么晚才到家。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什么也不缺。”
“鞋,衣服,模型,游戏机?”她挨个试探。
不过是一种延迟补偿,类似于打个巴掌再给甜枣。
陈致忽然问:“公司是不是有危机了?”
她脸上僵了下,转而遮掩过去,说:“小孩不用操心这些,你安心学习就够了。”
又是这老一套的腔调。
他语气讽刺:“难不成,要等家里破产,都流落街头了,我才来问还吃不吃得起饭吗?”
“别胡说!”她语调陡然变高,“说什么晦气话,你是巴不得你爸妈不好过吗?”
尽管母亲不肯承认,但他也听出一个事实——他们碰到坎了。
也有可能,他们跨不过去。
陈母似也意识到失态,吐出一口气,从钱夹里抽出一叠崭新钞票,递给他,“之前你生日,爸妈也没陪你,拿着当零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