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下,起身,说:“明天还要上课,我先回房间睡了。”
哪个高中生会不到九点就睡觉?
他们一家三口的关系畸形别扭已久,陈母听出搪塞敷衍之意,却也没点破他,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晚安”。
第二天早上,母子俩难得同桌吃了顿早餐。
但陈母忙着看资料、接电话,餐碟中食物都没动几口,也不知道陈致什么时候背起书包的。
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陈致忽地又觉得,还是和许希待在一块自在。
坦陈地说,他学习,不是为了所谓的未来、前途,他没有她那样坚定的理想目标。
只是觉得,和她朝同一个方向前进,是件不错的事。
而且,她那么热爱学习,估计也不会喜欢成绩太差的男生。
不过,陈致,你得藏好了,你昨天差点露馅了。
他这么跟自己说。
然而,同桌坐久了,很多人都看出来,他有那么点心思。
陈致送许希一把小木槌,告诉她,如果他上课犯困,或者走神,尽管拿来锤他。
她尽职尽责。
落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他们关系超出寻常的象征之一。
表面上,许希成了袁老师监督他学习的助手,实际呢,到了高三,他们成绩已经相差无几了。
这一年里,换了无数次座位,他们俩从同桌,变成前后桌,而许希的新同桌是蔡心怡。
或许是袁老师也觉得,男女生同桌太长时间,容易产生不该有的情愫。
但陈致的进步是实打实的,他倒没有强硬地把他们分开,只是三番两次地在班里讲:高考为重,切勿早恋。
关于他们的流言,却从来没停过。
比如,陈致喜欢许希,但表白被拒,所以调换了位置;再如,他们其实在谈恋爱,只是瞒得很死。
平时也可以找到一些佐证:
操场中间,是足球场,有球向许希飞去,陈致伸手替她拦下;她身体不舒服(估计是生理期),他拿她的保温瓶给她打热水;有人在背后针对她的结巴,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他出面维护她……
数不胜数。
虽然当事人没承认,但也没澄清过啊。
——其实是有的,陈致对杨靖宇他们,许希对蔡心怡她们,统一的说法是: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奈何不如谣言的力量大,传播不开。
如此一来,有相当一部分人默认,许希是陈致罩的人。
所以,到了后面,也没谁闲得再找她的事。
包括秦伊。
她无法理解,两个在所有人眼里有着天壤之别的人,怎么能走到一起的。
但后来,让她心里稍感平衡的是,她听到陈致跟杨靖宇亲口说,他对许希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之情。
语气之笃定,之斩钉截铁,叫人无法怀疑。
她就说嘛,他怎么会看得上许希。
她也自嘲,她为什么要嫉妒许希。
到了高三下学期,许希更加专注于学习,无暇去顾及那些无关痛痒的论调。
大概只有陈致察觉得到,她身上并存着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快活,以及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紧迫。
第18章 17.初夏
那一年的春风, 来得格外的晚。
到了二月底,仍是冰冻天气,树枝、叶尖、屋檐……随处可见一根一根的冰挂。
再过一周, 出了太阳,冰雪消融, 高三第一次模考也出了成绩和排名。
这次是联考,除了阳溪,还有多省市多校一起,题目出得难, 似乎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有人崩溃, 有人逆风翻盘, 许希看着成绩单,内心平静。
高三以来,她的班级排名波动不大了, 基本稳固在前五, 再差也不会跌出前十。
那段时间,有一部分同学准备出国留学, 或者特招、竞赛之类,她没有别的途径, 唯有高考。
也不期望突然飞升,保持不退步,就十分了不起了。
高三生大多在家里都被当成了宝,她得到唯一的特殊待遇,就只是少干些家务活。
叔叔夹枪带棒地说,快高考又不是断手断脚了, 还是说要进京当皇帝了,有什么做不得的?
还是叔母心软, 有时见许希做事,会把她赶回房间学习。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试卷、习题越来越多,放学时间越来越晚。
回家有一段路没安路灯,很黑,周围商铺也少,到了深夜,人烟稀少。
有一回,她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她攥紧书包带,心跳躁动不安,慌乱地想着,有什么能防身的,同时加快了步子。
后来,那人没跟上来,大抵只是恰好同路,却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许希纠结犹豫了很久,才向许凌开口,问他能不能晚上来接她一段路。
他在打游戏,战局正酣,他分不开神,目不转睛地,口头敷衍道:“咋的,你做亏心事了,怕鬼来敲门啊?”
她该问才对。
为什么老实本分,一心学习的女生,要提心吊胆,害怕夜晚遭受侵犯呢?
一则则新闻闪过脑海,许希仍是低声恳求:“就一小段,不,不会耽误你,很,很多时间的。”
许凌不耐烦:“之前不是有个男生送你回来吗?你找他呗。”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陈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就是普,普通同学而已。”
“行了行了,再说吧。”
话已至此,许希知道,许凌这里行不通了,叔叔、叔母那边也没戏。
不加班的时候,叔叔通常在打牌,如非事态紧急,旁人是没法把他叫离牌桌的。
一入春,气候变得潮湿,叔母总说身体不舒服,睡得很早。
她谁也靠不了。
陈致?
自那次元旦之后,他再找她补课,会给她一笔报酬,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是她应得的。
是不是按市场价她不知道,但对她来说,已经十分丰厚。一沓红钞拿在手里的感觉,分外不真实。沉得像肩上的书包,像压得她醒不来的魇。
就是因为钱,叔叔叔母经常吵架,她也只能依附于他们。
为免被叔叔他们发现,她把钱存在唐黎那儿。这是她留给自己的退路。
一年里,陈致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她感觉到的暧昧,不过是她一时的错觉。他只把她当朋友。
到高三,进入总复习阶段,他反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人交集由此逐渐减少。
她怎么可能开得了口,请他送她。
许希咬咬牙,在书包里备了一把美工刀,兜里揣一支钢笔,用以防身。
其实她心知肚明,真碰上危险了,这些大概率不管用,但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
这天下了晚自习,快进入那条小路,她远远地注意到,墙边暗处倚着一个人。
看身形,还是个男的。
她的脚步蓦地停下。
路就那么宽,绕又绕不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如果他是蹲她的,更不会走了。
她悄然攥紧了校服口袋里的钢笔,手心有汗,是紧张出来的。
她挪着又轻又快的小步子,即将经过那人时,猝不及防地听到他开口:“等你老半天了,怎么这么晚?”
不耐烦的年轻男生声线,显然是许凌的。
许希心头一松,辩解说:“本,本来就是这,这么晚才放学。”
许凌两手插兜,直起身,瞥瞥她的,没说什么,径直走在前面,吊儿郎当的。
男生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会长个子,许凌现在快到一米八了,他吃得多,动得少,长得很壮,但莫名能给人安全感。
她亦步亦趋,说:“你,你不是说,说不接我吗?”
许凌说:“我妈昨天听见了,不是她让我来,我才懒得来。”
她愣了下,转而想到,可能叔母是盼她考个好成绩,给他们脸上增光。
当然,也可能是单纯关心她的安危。
那个年头的小城市,治安并不太好,时有偷盗、扒窃之类的事发生,再往前推八年十年的,还有□□横行霸道。
一个女生独自走夜路,很容易被心怀歹意的人盯上。
“那也谢,谢谢你。”
许凌捋了把头发,被她的认真语气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最后这几个月好好学就是了。”
“嗯……”她又问,“你,你是不是交,交女朋友了?”
他吓一跳,“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她指他腕上的红手绳,挂着一个银色小挂饰,他素来不爱瞧不上这种玩意儿,突然戴,可能是应女生要求。
“读书好的人,脑子就是好使。”他嘀咕。
许凌这人心粗,不会藏秘密,叔母爱唠叨,但不查他私事,不然他闹起来很凶。
她很多时候知道他撒谎,欺骗父母,只是不说而已。
“我不,不会告诉叔,叔母的。”
他慢半拍反应过来,眼一眯,“你要挟我?”
许希抿唇,眼底漾开一丝狡黠。
“行啊,我看错你了,以为你老实,还算计我。”
她说:“别没,没大没小,我,我是你姐。”
“才大几天啊。”许凌不想承认,也一直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难得犟嘴:“那,那也大。”
“服了你了,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接她就好。
约莫是正值叛逆期的缘故,他有时说话做事挺讨人厌,但比起叔叔,他对许希还算不错。
嘴上虽然抱怨不已,但那几个月,他还是每天接许希一段路。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底。
公告栏上贴的,还是最后一次模考里,年级单科前三的照片。高三学生每次路过都会看见。
这是许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榜。
她是理科数学第三,隔着几排,理综第一是陈致。
人人胸口都挂着一朵大大的“状元花球”,表情各异,要么脖子僵硬,要么眼神空洞,独陈致不同。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理了个寸头,唇线抿紧,也不笑,显得表情有些凶。
拍照时,他们是一起去的。
排队依次站在蓝布前,摄影师叫他们直视镜头,到陈致那儿,他说:“小伙子,笑一笑呗。”
旁边有认识陈致的人调侃:“别人是耍帅,他是怕太帅了,惹得女生们不好好学习,一心暗恋他。”
连老师也笑了。
“算了算了,别耽误功夫了,拍吧。”
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
许希也没装模作样地笑。
她自己并没有即将自由飞向苍穹的期待,反而很淡然。
还有十天就是高考了。
放眼扫过教室,到处堆满了书、试卷,下课也少有人离开座位,都在埋头刷题;教室外,樟树长得郁郁葱葱,偶有麻雀啁啾,看得见的地方,无一不挂着助力高考的红色横幅。
这是属于十八岁的初夏。
后来回想,也是她和陈致唯一共同拥有的夏天。
那天,许希捡到陈致的学生证。
校园卡上有姓名照片,大家几乎不用学生证,它会出现在校园超市的路边,八成是被主人翻东西时带出来的。
照片应该是他十六七岁时拍的,比现在还要白点,瘦点,没变的是他眼神的冷淡。
他刚转来时,就总是这样。
陈致应该还没走多远,也许可以追到他。
但不知是什么想法驱动着她,拈着留有钢印的相片一角,小心地,轻轻地揭下。
她像做贼一样,将那张小小的一寸证件照合拢于掌心,尖锐的四角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仿佛提醒她:这是不光彩的。
第二天他在桌位上看到自己的学生证,至于他是什么表情,许希埋着头,藏起心虚的眼神,不敢抬头看。
陈致没问出来是谁捡到的,反正快毕业了,也懒得追究照片到底是丢了,还是被偷了。
高考那两天,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硬要说有格外不同的,有一点大概就是,叔叔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考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