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声说:“人家小姑娘家里发生变故,无路可去,才投奔到我这里。我要是趁人之危,对她动那种龌龊下作的心思,你说我该不该吃枪子?”
孙理想问:“就,一点别的可能都没有?”
“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赵彦丞说:“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孙理想说:“彦丞,一句玩笑话,还把你给说生气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快,接着喝酒吧。”
剩下他们又说什么魏烟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两脚发软地僵立在门外,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好像人去世后心电监护仪归于零之后的死寂。
她的全世界就只剩下赵彦丞那道声音在反复回响,宛若山谷里久久不息的回音:
没有。
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第27章
“昨天还是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了?”周峰焦急地说。
魏烟房间里站满了人,除了一脸忧心忡忡走来走去的周峰,还有几位照顾她的帮佣, 赵家的家庭医生正挂着听诊器给她问诊。
魏烟想说,其实她也没怎么,用不着这么大阵仗,怪吓人的。
但她现在别说开口讲话,就连眼睛也睁不开。
她被封印在薄被里, 一身一身发汗, 脑袋昏昏沉沉的,手和脚却怎么也捂不暖, 浑身上下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酸痛。
家庭医生取下听诊器,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多半是夜里着凉感冒了。”
“感冒哪儿能发烧成这样?”周峰心急如焚, 说:“没几天就高考了, 这可怎么办?会耽误高考么?”
这种话家庭医生也不敢打包票,含含糊糊地说:“这个要看个人体质和意志力。我先开些退烧药, 今晚看能不能先把烧退了。”
魏烟迷迷糊糊灌下几枚药丸。
她喉咙被堵着, 药丸咽不下去, 在喉咙间化了, 苦得要人命。
感冒药的药效很快就发作了, 脑袋和身体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周峰和家庭医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魏烟在床上闭着眼, 明明在睡, 却越睡越困。
“没有。”
“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有……”
没有没有没有……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里。
大脑正强迫性地反刍着赵彦丞在书房随口说的那几个字。
“没有。”
别想了。
“没有。”
别想了!
“没有。”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别再想了……
睡吧。
快睡。
马上睡着。
她不断对自己说着《飘》里坚强的郝思嘉那句著名的座右铭——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永远都是崭新的一天。
所以快睡吧, 睡醒了就去上学、去听讲、去做题。
然后高考,然后离开这里, 那时一切就会好起来。一定会。
她在被褥里侧躺着,上下牙轻轻打着颤,两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做出保护自己心脏的姿态。
可是,她怎么就这么这么难受呢?
她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捏住,快要被捏爆了。
那只手在挤压她的上腔静脉、主动脉、左心房、右心房……
对,这些都是要考的。
魏烟紧紧闭着眼睛,有什么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正顺着她的左眼眶流进了右眼眶,最后滚进她的嘴唇上。
她闭着眼用手背胡乱擦着脸颊,脸颊上湿漉漉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完。
无语了。
怎么又哭了呢?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啊?
她以前羡慕别人都会哭,现在却懊悔自己只会哭。
她甚至因爱生恨,埋怨起了赵彦丞。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就是他的错。
既然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教她骑马,给她开家长会,陪她玩电动,带她坐着飞机穿越烟花。他知不知道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他做的这些事杀伤力有多大?
可是骂着骂着,她的心又软成了一片。
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一个很温和、很善良的好人。
是她太缺爱了,所以突然遇到了这么一点点,就如同穷人乍富一般,太想紧紧握住。她怎么会知道,其实爱就像流沙,抓得越紧,流走得反而越快。
半夜,赵彦丞来看她了。
她迷迷糊糊听见赵彦丞大发脾气,似是斥责赵家的帮佣和家庭医生没把人照顾好。
这种事是非常罕见的,赵彦丞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老板,今天算是她来赵家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对待下属如此蛮不讲理。
她甚至从赵彦丞嘴里听到了一句脏话。
赵彦丞非常厌恶有人在他面前说脏话。就连赵孟斐再怎么混,到了赵彦丞跟前嘴巴都是干干净净的,但赵彦丞自己今天却没控制住——
“怎么照顾的?我他妈就几天没回,病成了这样?”
赵彦丞伸出手,要抚向她前额。
这叫魏烟快崩溃了。
她现在最反感,避之不及的就是赵彦丞的靠近,尤其是这种被当成妹妹的触碰。
她拼命想躲开,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能闭着眼睛咬牙默默忍受。
赵彦丞的手结结实实地盖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是一双非常男人的手。他的掌心和虎口附着着常年室外活动磨出来的厚茧,食指和无名指上特殊的茧,则是练习枪机的标志。那粗糙的皮肤剐蹭在她的脸颊上,像一块磨砂纸,存在感极强,挥之不去。
偶尔,手腕上手表冰凉的表链也会碰到她的脸颊,像突然贴上来了一块没有温度的冰,随着他轻缓的动作,他袖口的味道扑扇在她的眼睫上,那是浅淡的烟草味还混杂了晚风的清凉,如果再闻得仔细一点,甚至能分辨出一些栀子花香。
她曾经疑惑为什么赵彦丞一个男人身上会有花的味道,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赵家老宅主楼门前就是一大丛栀子花。到了夏天,栀子花盛开的季节,赵彦丞从花丛中走过,西装上便会沾染到花香。
赵彦丞在她房里留到凌晨一点才回去。
凌晨三点,魏烟突然醒了一次,感觉自己小腹的位置正往下坠。
她连忙梦游似的起床去卫生间里换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和卫生巾。
难怪会病成这样,原来赶上生理期了,也是够倒霉的。
她拧开水龙头洗脸,不断将冷水扑在发热的脸颊上,渐渐有了清醒的感觉。
她低着头,突然有些害怕抬眼去照镜子。
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可怕?口歪脸斜?
魏烟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迅速抬眸扫了一眼。
镜子里的人还是老样子,只是脸看起来更瘦削了,脸色也十分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挺没精神。总之,一看就是刚生病了的样子。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魏烟突然觉得整件事也挺好笑的。
怎么就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幅模样了呢?真够有本事的。
要说失恋,她恋上了么?
她甚至恋都没恋上。
法律没有规定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都必须发生在她魏烟身上,必须她魏烟喜欢谁,谁就得喜欢她,她想做什么,什么就能成?
怎么可能呢?
她突然万分庆幸自己最后还是没有表白,至少让她在赵家留住了最后的体面。
赵彦丞很好。
但这个很好很好的人并不喜欢自己。
仅此而已。
魏烟再次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她沉默着将自己的脸颊浸了进去,让最后几滴眼泪被流水冲刷带走。然后她扯下毛巾抹干净脸上的水渍,也抹去了眼睛再次渗出来的眼泪。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
这一次她终于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
她穿好校服背上书包下楼吃早饭,倒是将周峰吓了一跳,“小烟,你怎么跑出来了?”
魏烟坐在餐桌前吃小笼包,她笑笑,说:“我得去上学了。”
周峰说:“还要去学校啊?别去了别去了,天天上学,也不差这一天。就在家多休息一会儿,至少把身体养好了再去。”
魏烟埋头吃小笼包喝豆浆,摇了摇头,“少去一天不知道要落下多少功课呢。周叔,我吃好啦。”
“诶……”周峰说:“那至少要跟小赵总说,小赵总同意你去了,你再去。”
魏烟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说:“周叔,我上学真的要来不及了,我哥不让我去的话,就叫他来学校抓我吧。我走啦。”
周峰叫不住她,只能由着她去了,“那至少把药给吃了。”
魏烟在车上吃了感冒药,去学校的路上,她打开手机。
唐糖发来的消息差点把她的手机给震瘫痪了。
唐糖:【hello?】
唐糖:【人呢?】
唐糖:【什么情况?】
唐糖:【你看到消息快回我一下,你这样突然消失了真的很吓人。】
唐糖:【小烟,你再不回复,我就去你家找你了。赵家的人欺负你了吗?】
最新一条消息来自一分钟前。
唐糖:【小烟???】
唐糖:【你别吓我啊?我真报警了。】
魏烟连忙回复:【别,我就是生病了,没看到。】
唐糖:【我去,你吓死我了。怎么生病了呢?】
魏烟现在没精神跟唐糖细说她那无疾而终的暗恋。
她甚至都不想再提赵彦丞的姓名。赵彦丞就是她膝盖上的一块淤青,只要不小心碰到一下,就会奇疼无比。
魏烟:【没事,就搞感冒了。】
唐糖:【那你注意点啊!马上要高考了呢,就临门一脚了。】
是呀,就临门一脚了。
这个节骨眼上掉什么都不能掉链子。
下了车,魏烟跟着同学们一起走进教室。当她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她突然有一种从梦境回到现实的真实感。
她摸着自己的桌子、椅子、摸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写满数字和公式的草稿纸,用空了的笔芯……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比如悲伤、痛苦、愉悦。但有一样东西一定有着实体,那就是她拼尽全力的努力。
什么都可能没有结果,喜欢的人可能永远都不喜欢自己,但学习不会。
因为只要努力学习,就一定会学到知识。
这个用汗水和思考浇灌出来的果实或大、或小,或是一只酸涩的小葡萄或是一只香甜的苹果。但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果实。
魏烟打开书,逼迫自己沉浸到题海里。
*
高考前的最后一周,魏烟回了一趟家。
不是赵家老宅,而是她和贺智欣在一起住了十八年的小房子。
自从贺智欣去世,她就没有一次故地重游,没有一次回忆过她们在这间老房子里的生活。
一是因为她真的很忙,要想办法融入新学校,融入赵家,准备高考。每天只是从学校回来就已经精疲力竭得一沾枕头就睡,压根没有时间去细想。
二来,她不敢。
伴随着老旧台阶的吱呀声拾阶而上,那种近乡情怯又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她以为自己离开了这么久,突然回来会认不出这里。没想到这里一点也没变,还是充盈着清灰,天花板矮而窄,楼道里挂满了大爷大妈们换下来的大红内衣内裤。
她悄无声息地来,没有惊扰任何人。她在二楼第二间门前停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被捂热的铜制钥匙。
门锁的锁眼里落了一层薄灰,她将钥匙凹槽对上锁芯的凹槽,齿轮转动发出清脆一声咯噔,房门大开,一股陈旧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套二结构,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客厅里几张老式实木柜子,几样普通家用电器,餐桌前的椅子曾经有人坐过,被拖了出来就留在了那里,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还原,好像那个拖动凳子的人才刚走,随时就要回来。
魏烟将那把椅子推了回去,走进贺智欣的房间。
贺智欣去世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所以她在家中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空着一大半的衣柜挂了几身过时的裙子,床头有几本翻皱了的书,还有一些没吃完的止痛药。
魏烟慢慢清理着。
药可以拿去给医院。医院大部分得了重病的人没钱治,都是买一些止痛药,然后回家等死。这些止痛药虽然拆开过了,但能派上大用场。
旧衣裙倒是麻烦,已经去世的人留下的衣服不能拿去在二手市场上卖,很多人会觉得不吉利。而魏烟自己也不愿意卖掉母亲的遗物。所以她将这些东西全部打包好,打算一起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