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李氏发现陈可的神色有变,明明刚才还有些软化,但现在一副阴沉眉眼,咬牙切齿的样子,她顺着陈可的目光回头,看到了淼淼。
于是她道:“你生淼淼时难产,娘亲吓坏了,想大声斥你为了孩子也要坚持下去,但又舍不得,怕吓到你,真真煎熬死个人。今日我也不怕说出来,后来你转危为安,我回到家中,连着好几天睡不好做恶梦,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求神拜佛,求淼淼长命百岁,求你只得一个好的,不再受生育之苦。比起你为席家生多少孩子,娘亲更关心的是你的安危。”
田李氏擦了把泪:“人都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若问我这三个孩子,只你这一个不是亲生的最是让我挂心。不过娘亲今日还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原以为你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就不要娘家了,原来不是那样的,是因为你知道了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才疏远了爹爹与娘亲,我儿并不是忘恩不孝的。”
说着田李氏看了一眼陈知:“阿陈啊,大郎君说得对,你与你哥哥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而你的婆家与娘家都是真心对你的,不要走好不好。”
陈可在田李氏拉着她说这些话时,她挣了几下,但都不太坚决,自然没有挣开。
这时,席亚从席姜手中接过淼淼,朝陈可走来。田李氏改为拽着陈可一只胳膊,与她一起看向席亚与淼淼,看着倒是一家人的样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陈可的最终选择,只见她终于挣脱了田李氏的手,朝淼淼伸出手去:“淼淼,到娘亲这里来。”
淼淼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立时朝她伸出双手扑到她的怀里,而是看向席亚又看了眼席姜,以及席兆骏。
席奥与席铭没有来,席奥在和县整合军队,此事一完就要立时开拔回藕甸,虽说三方互相制约,但也不得不防,越早离开越好,以防节外生枝。
而席铭是最反常态的一个,以前什么热闹都爱凑,这次却是主动要求留下协理席奥。
席亚与席姜都从淼淼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决定,心下皆凄然。就在淼淼要与爹爹姑姑还有祖父做最后的告别时,陈可沉不住气了。
她瞪起眼睛厉声道:“淼淼!你怎么回事?!还不快过来。”
席姜的角度能看到淼淼被这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不忍这孩子留下的最后印象是这个可怜样子,她忍不住开口小声道:“大嫂,淼淼只是有些舍不得我们,他会跟你走的,你先别急。”
她已尽力把话说得圆融,并没有提陈可吓到淼淼的事。
但陈可立时瞪向她,恨意满满像是淬了毒一般:“这声大嫂我可受不起,席姑娘还是当场杀人背后害人的样子更真实,不用在这里假模假样。”
第67章
席姜本有话要说, 但见陈可袖中有东西一闪而过,她就把嘴闭上了。
陈可在用言语刺席姜时,陈知朝席姜看去。
被人这样说, 她也是无动于衷, 对比席亚肿胀的双眼,她倒是精神得很。
就算是席兆骏,虽表面看不出什么,但总有微瑕的地方能看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席家的过往被扒出, 出了这样大的事,席兆骏显然受到了影响。
只有席姜, 无论是从精神面貌还是细微小节, 她都看不出与以往有任何不同, 她调整得真快。
淼淼看到娘亲凶凶的样子, 换到以前早就委屈得哭上了, 但这段时日生活常态的改变,让他忍住了。
他朝着陈可伸出手去, 语调还是委屈的:“娘亲抱。”
陈可周身的戾气立时收敛了大半,她一把抱过淼淼, 天知道席亚是如何违背心意艰难松手的。
陈可与淼淼都做出了选择,田李氏又开始落泪,但她理智还在,她问陈可:“我可以再抱一抱孩子吗,我近来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吃了一年的药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淼淼长大的样子。”
陈可听田李氏这样说, 戾气又散掉了一些,她对淼淼道:“去跟外祖母道别。”
田李氏泪流满面, 无论阿陈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这声“外祖母”都是在认可她过往的付出,认可她为母亲。
田李氏紧紧地又不敢太使劲地抱着淼淼,闻着孩童身上的味道,对淼淼道:“照顾好你娘亲,不要惹她生气,到了新的地方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长大了不要忘了外祖母。”
淼淼是个心软温柔的孩子,他给田李氏擦泪,一一答应了下来,并且还安慰了她。
再深的不舍终有一别,孩子还给了陈可,陈福护送他们回到陈知那里。
按理说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连崔瀚都提起了缰绳,准备散场。忽听陈知道:“你现在还想知道,你的谋算是如何败露,功亏一篑的吗?”
这话是对谁说的,在场众人都清楚,一时都看向了席姜。
她只微楞了一下,就马上露出得体的笑容:“当然,还请陈二郎君不吝赐教。”
“请先生上来。”陈知吩咐道。
起先看到章洋骑马过来,身前带着一人,待他们越走越近,席姜一下子了悟了,竟是坏在了胡行鲁身上。
胡行鲁为什么会选择陈知,席姜是知道的,大卫陈家对文人士子的吸引好比飞蛾扑火。
可胡行鲁是什么时候与陈知一方联系上的?稍想一下她又知道了,是在牢里见到了陈可。
席姜又想到刚才她在陈可袖中看到的东西,果然贵家出身就是不一样,没有庸才弱者。
席亚与席姜所想一样,原来小妹的大计竟是因为他的谨慎而坏的事。如今人没留住,还害得席家往事被揭,需退回到藕甸从长计议的地步。
胡行鲁朝席家各位行礼,但他早就看了出来,躲在席家背后兴风作浪的是那唯一的女子。
他对席姜道:“先谢过五姑娘的不杀之恩,我才能追寻到新主。”
席姜心道,活该你上一世被迫隐退,郁郁不得志。嘴上说得却是:“先生是难得一出的大才,杀了是天下人的损失,岂不可惜。不过说到恩情,那我席家可就不自谦认下了,我等着先生还呢。”
席姜在胡行鲁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诧异,可能是没想到一句客套话,竟被对方脸皮厚地拿来做文章。
席姜管他怎么想,能看到他这副脸色,她的心火虽然不多,倒还是能减上一二分。
她顿在这里继续道:“当然了,若以后先生还要改弦易张,可以看一看席家,若愿归顺,这份恩情也就不用还了。”
胡行鲁:“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席姜:“谁知道呢,缘来缘去,命数道法,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其玄妙之处,怎可轻易断言把话说绝。先生,大忌矣。”
胡行鲁轻易不爱生气上脸,但他竟被席姜几句话激得想与她辩上两句。
还是陈知及时发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差点失态,可能还是有些旧怨的吧,旧主毁在她手上,在牢中亲眼看着共事多年的阿抬与颜繁死在眼前,后知后觉这些都是因为这个席五所致,他心中对她既有怨也有忌惮。
胡行鲁提醒自己,越是这样他越要克制,且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与一个小女子争论什么,且先让着她吧,她说什么给她个耳朵就是。
好玄,差点在新主面前被席姜牵着鼻子走。
陈知说的是:“若世上的忌讳只靠说绝话来定,也难怪会有人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胡行鲁明明被她挑起了情绪,却被陈知的这句暗有所指打断,席姜见此也不再言,做口舌之争没必要。
她转头朝向崔瀚:“崔都尉,有劳了。”
崔瀚:“两家,事情到此该是到一段落了吧。”
陈知看着席姜,阴睛莫定,下次再见该是战场上了吧。这个想法让他开口慢了一拍,听到陈可道:“既然刚才席姑娘说淼淼要与她告别,那就让孩子别留下遗憾,你毕竟是他的亲姑姑。”
席姜看着陈可,她没有第一时间应下,陈可则在等着她。
陈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多少有些疑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好啊。”席姜应下,朝陈可与淼淼走去。
她接过淼淼的同时,用手控住淼淼的头,让他只能搭在她的肩上,目光只及她身后。
下一秒寒光一闪,陈可送出了手中的刀子。几乎是同时,席姜一只手握住陈可的手腕,带着她捅向了自己。
这个位置可以避开一切要害,是只会见血不会要命的地方。
陈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席姜怎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眀明知道了,怎么还能答应?又为什么没有避开?还握着她的手助力于她。
陈可不是习武之人,也没受过诡计算谋的历练,她当然不知席姜所想所为,她只是震惊与不解。
最先发现这一变故的还是陈知,他看到了寒光,随着陈可后退的一步,他还看到,席姜一只沾染鲜血的手握着已扎进她身体里的刀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一直凉到头皮,一时脑中闪过很多,但他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
“把孩子抱走。”席姜轻语但语气可谓严厉,“你做人娘亲要有底线,不想这一幕成为他的阴影,抱他上马车。”
陈可浑身一震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接过淼淼,捂住他的眼睛转身就走。
这时刘硕从马上跳了下来,朝席姜这里疾步而来,并大声提醒席家人:“她受伤了,快来帮忙。”
席亚与席兆骏这才发现异样,席姜拒绝了刘硕伸出的手,看到席亚已来到她身旁,她放心地朝大哥身上倒去。
席亚接住席姜,让她靠着自己,不至于倒地。
席亚想斥陈知不守信用,但想到是陈可所为,他不上不下卡在这里,只能先查看席姜的伤势。
席姜小声对他道:“我没事,回去路上处理一下就好。”
说完就对着陈知:“我知不是二郎君毁诺,是令妹与我的私人恩怨。这一刀为了淼淼,为了这么多年的姑嫂之情,我受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陈知的目光从她的伤口到她越来越苍白的唇、苍白的脸。
她明显是在强撑,他在心里换算着从这里到和县就医要多长时间,但他算了几次都没算清楚,皆因他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腰封里把那个承载了太多虚情假意,却果然护身的护身符拿出来,扔过去道:“这东西还给你。各位请便吧。”
席姜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席亚则是并不关心看都不看,只急着带席姜走。
席姜拉了她大哥一下:“带上,那东西可管用了,能护身保命。”
陈知闻言面色一紧,冷冷地看着席亚着人来捡,那个证明他犯蠢的东西终于被他舍弃了,回到了席姜手上。
陈知目送着席家慌乱离去的狼狈样子,他终于算清楚,回到和县要用多久。
那个护身符真的有用吗?陈知忍不住去想。
带田李氏来的那辆马车派上了用场,席姜倚在里面,奶嬷嬷年岁大了,见不得血,也不会处理伤口,倒是田李氏拿了起来,忍着吓人的血呼呼的伤口,在席姜的指导下,帮忙止血包扎。
暂时处理完后,田李氏道:“姑娘别怪她,她很不易的,任谁经历了她的那些事,也多少会性情大变的。你是知道她的,以前多温顺一个人啊。”
席姜谈不上怪陈可,她若有心陈可不可能伤到她。不说她提前发现了她袖中秘密,就是没发现,以陈可的身手与力道想扎她一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这一刀是顺水推舟故意捱的,为的就是杜义所探查到的和县的异常。
那样的死局,陈知都能逃出升天化险为夷,可见他有多强,上一世的称王并不只是运道好。
这样强大的敌人没能借机弄死他,反而结下了新的梁子,席姜怎能不多想不严防。
所以,她察觉陈可袖中藏刀在先,后又被她找借口靠近,席姜就知道陈可要做什么了。
她权衡一番,不过受些皮肉伤,若能借此让陈知手下留情,哪怕只有一分,于席家平安撤出和县回到藕甸就是万分的胜算。
席姜处理完伤口,赶忙唤席亚过来,与他耳语嘱咐了几句,席亚惊讶地看了她伤口一眼,彻底明白了过来。
阿陈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把一身武艺的小妹伤成这样。原来,一切竟都被小妹提前察觉,并做出了判断与选择。
席亚羞愧,他看不出刚才暗藏的汹涌玄机,一心只在儿女情长上,他对不住妹妹,若他能多动些脑子,能力再强些,也不会要小妹劳心如此。
另一边,人马行了一段路后,过河就回到了陈家军暂时的驻地。陈知不欲在这里多做停留,打算今夜就启程。
席姜是被他的能力吓到了,和县的异动虽与他有关,但他只是不信席家,提前做些防备而已,并没有打算在这时对席家动手。
当然,不这样做的更多原因,是这个时间节点、地点局势皆不利于再战。
驻地一到,大军在进行着晚上撤回西围的准备,陈知忙完还是去了趟陈可那里。
淼淼分不清舅舅与叔叔的区别,对他总是亲的,他抱着淼淼,先是问了母子俩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还说委屈了他们,等到了西围就好了。
叙了些旧后,陈知在离开前,回过头来问陈可:“为什么要那样做?”
六十八
陈可知道陈知问的是什么, 但她还是问道:“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