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帝费心拦截的消息被洲岷日甚一日的祸乱之力轻易宣扬,三界人心惶惶,人间的灾荒不断,仙族的议会一场接着一场,妖族日夜祈福,只有魔界在这些慌乱里倒显得淡定极了。
他们的兵马奔散各处,只等洲岷下一场爆发,趁乱起战。
处在封印上方的鬼域,尽管鬼帝谋划许久,也不免陷入前所未有的乱象,游鬼疯魔般四窜,流放的族群异变,互相伤害折磨……
姜晚的脚落到鬼域结界内,身体过了电流似的打了个寒颤,刚压抑下去的内力又开始新一轮波涛汹涌。
四肢百骸被大石碾压过般酸胀疼痛,左胳膊的伤遽然裂开,血珠顺着宽大的斗篷滴落地面。
活人鲜血的味道在九幽飘散开,群鬼闻味寻来,又被百鬼阴差阻拦住前进的步子,急得围着姜晚不停打转。
“殿下!阎罗殿下归来了!阎罗殿下归来了!”
“阎罗殿下归来了!”
百鬼阴差扇发散的法力,压制了小部分动乱,那些清醒过来的一眼便认出了她,欣喜着将阎罗殿下归来的消息传遍九幽。
钟馗原就在鬼域处理事务,听到群鬼齐齐拜倒,高呼迎阎罗殿下归来的声音,马不停蹄地就往这儿赶。
“殿下!”钟馗疾步穿过围的水泄不通的鬼圈,来到姜晚身边,上下粗略瞧了眼,视线便直愣愣落在被那血染了半边斗篷衣服的手臂上。
它将身上的袍子割成长条,绑在她的手臂上,语气着急:“走,叔立刻带你回地府。”
钟馗拉着她的手腕,急急迈了两步,小姑娘杵着,没跟上。
还在害怕鬼帝要将她困在阎罗殿里的事?
鬼帝早通知下去了,说是和姜淮商议过后决定的,要将真相告知姜晚。他想,那些事情该由鬼帝和姜淮亲口告诉她。
他回头,弯下身子:“别怕,有叔在。”
小姑娘的表情倒不像是害怕抵触回去,那眉头紧揪着,一副难言又痛苦的样子,眼里湿漉漉的。
最后只虚虚吐出几个字:“我……我走不动。”
姜晚的脚灌了铅的沉重,挪不动一点,身子也像僵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
钟馗慌乱了一瞬,立马施法带她瞬移到了地府。
地府的防备结界升起,瞬移术到不了里头,钟馗只得抱着姜晚从地府的入口,过鬼门进去。
“二殿下修补结界刚回来,去了鬼帝那儿,咱抄近路赶过去。”
白芋看着一路滴落过来的血迹,惊呼着,跟着钟馗身后一路护送。
姜晚再醒来时,床幔遮去了所有光,周遭很安静,屋子里熏着熟悉又浓厚的白松香,体内乱窜的内力哑了火。
她起身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件厚实些的呢绒外套,左臂行动有些艰难,那伤口并未消失,白色的纱布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封口处贴了黄符,她索性披着外套出了门。
屋子外起了瘴气,漫到小腿肚,屋前的樟树下站着好多鬼差,低着头,拿着笔,侧耳听着最前头背身站着的人下达吩咐。
洲岷咆哮的余威带起了瘴气的风浪,男人的衣袍被风鼓起,又落下,他只是微微偏头听下面的鬼差回报消息,时而点下脑袋,抬手指了指方位。
眼前的画面与记忆里的重叠,她呢喃出声:“姜淮……”
如很多次梦见的,对面的男人身子一顿,有感应般转过身,对上了她的视线。
刚才还拧着眉头,严肃冷静安排事务的人表情柔和下来,唇角带笑,弯了眉眼,冲她招手。
这么十几步的距离,她再次走近兄长的身边,走了三年还要久。
真正触碰到他衣角,感受到他的呼吸体温,确认他是真实存在而非幻象,姜晚筑起的坚强防线在一瞬间垮塌,心里积攒的委屈与思念奔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散了周围的瘴气。
鬼差们只瞧见阎罗殿下几步扑进了前阎罗的怀里,纷纷低下脑袋,懂事地行礼告退。
小姑娘将头埋进姜淮的颈窝,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呜咽声在他胸腔起伏。
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喊人:“姜淮。”
姜晚就是这样,从来不肯喊他兄长,或是哥哥,怎么教也没用,一根筋轴得很,非像个小大人似的跟着鬼帝它们喊,说几回也不肯改口。
姜淮喟叹着,揉着她蓬松的发顶,当初那个屁点大,不爱读书的小姑娘都已经长到胸口了。
姜晚又喊了两声,揪着他腰线的手指又紧了紧,生怕他是一场梦,等梦醒了又剩下她一个人。姜淮一面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面应着:“我在呢。”
“姜淮。”
“哥哥在的。”
“姜淮。”
“哥哥在的。”
“姜淮……嗝——”
姜晚抽泣着喊姜淮的名字,打出了个哭嗝,惹得姜淮失笑,将人从怀里扯开,仔细擦拭她哭花的脸蛋:“让哥哥看看,我们小殿下什么时候学会哭了?哎哟,还哭得这么伤心啊。”
姜晚抽噎着,扁起嘴,用拳头砸他:“不许笑,不许揶揄我。”
“不笑不笑,谁敢取笑我们小殿下,哥哥教训它。”姜淮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将人哄回屋子里。
烛火随着姜淮的响指一一亮起,将屋子照得亮堂。
“好啦,不哭了,成小花猫了都。”
姜晚也想止住眼泪,可泪腺总不受控制,每每觉着憋住了,又淌下两行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姜淮却笑意更浓了。
会哭会闹,总比冷着张脸,神色恹恹来的好。
但也总有些闹心,池子时那货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魅术,叫他好好的妹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想到这些,他恨不能将那些会拱白菜的臭小子统统吊起来打一顿。
现在,他得先哄好这个小祖宗:“看来哥哥不在的时候,咱们晚晚受大委屈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姜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姜淮问愣了。
她干脆利落地抬手擦去泪痕,小脸又没了表情,开口干巴巴地,有些气愤地冷声质问:“你回来做什么?”
“不是晚晚想哥哥回来的吗,为了这个还和鬼帝吵架,把他都弄伤心好几回了。”
鬼帝?伤心?
不用想也知道,都是白芋传出去的。那嘴巴喇叭花一样,出去行趟差,全九幽的猎奇事儿都飞进它耳朵里,还能往外吐吐地府秘辛。
自从被范无咎抓过一次现行后倒是懂得收敛了,面上不漏,背地里继续干。最近鬼魂们也慌乱,有它调解气氛,钟叔和阴司那头权当看不见。
想起来这白芋还是姜淮临别前托给鬼帝的,她就闹心,她当初还真以为姜淮嫌她了无生趣,才从外头捞回来个滑稽话痨鬼,想要让地府热闹热闹,没想到是给鬼帝培养出了个大间谍,专门来看着她的。
姜晚轻哼一声,扭过头去,控诉道:“他们都说你没了……”
转而又补充道:“我只是要你活着,除去九幽,在哪里都行。”
“不想我在地府?”
姜晚点点脑袋。
姜淮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当初阎罗殿空缺,谁都以为是早先被法扇选中的天命阎罗继任。甫一听说改了姜淮继任,小姑娘急得是头也没梳,鞋也没穿就往外跑,几个无常都追不上,瞧着她冲进鬼帝那儿闹了一场。要不是轮番哄着,骗她到了年纪就卸任,哪里能罢休。
她还没成年就各处打听仙编的事,司家兄弟也早告诉他了。他怕拂了小孩的心意,她要不高兴,才答应去人间历练一趟,也正好随了鬼帝的意思,让姜晚适应适应独当一面。
他当时哪里想过他宠着长大的小姑娘会为他闹出这么多事来,等听鬼帝和他谈开了,他才惊觉,在所有的行动计划里,姜晚都像个提线木偶,被安排着度过她的一生。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烛火的光影在他们脸上跳跃,梳理不开的神色被火光吞噬。良久,白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门从外头向里推开,阴风夹着瘴气鱼贯而入。
鬼帝弯身挤进屋子里,正巧听见姜淮开口。
他对姜晚说:“对不起,哥哥……一直没问过你的感受。”
鬼帝黑着脸,拄拐在地上敲了三声,强行打断了兄妹二人的温馨谈话。
姜淮抬眼往门口看,鬼帝面上明晃晃印着怨念。
它在气恼姜淮不做人,说好他俩一起的,竟然趁他不在偷摸着先道了歉,它现在打断对话,又显得是它示意隐瞒的。
姜晚也顺着瞧过来。
鬼帝也不好没头没尾地给姜晚道歉,只好轻咳两声掩饰慌乱,假装正经地问姜淮:“说了吗?”
“没,想着等您来。”
鬼帝点点头,没错过太多就行。
姜淮想到什么,又问:“情况如何了?”
两人默契极了,一开口就知道问的是结界,便答:“各缺口都洒了血,暂时稳定些了。”
“桥下呢?”
“加了两重封印。”
姜晚还没从姜淮的道歉中回味过来,眼前两人娴熟地打着哑谜的样子又撩起了心里的火气。她板起脸来,将杯子拍在桌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真相,洲岷和神谕的事?”
第141章 洲岷
鬼帝深深看了姜晚一眼,冲姜淮点点头,一屁股坐到边上的空位置上,双手撑着拄拐,指腹一下一下地蹭着顶上的宝石切面。
“您怎么不自己说?”
鬼帝看看姜晚又看看姜淮,掀了个白眼,无情道出真相:“我说?她哪回信过我说的?”
姜淮哑然,还真是。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洲岷是仙山神兽,因为大战灭绝,后来出现在东海,不仅性情大变,还有了祸乱四海的奇力,神兽就此成了凶兽。洲岷现世时,伴有神谕。神谕言……”
姜晚接上:“恶果自食。”
姜淮点点头,接着讲那些鬼帝隐瞒下来,外界都不知道的内情。
“这道神谕后,洲岷狂暴,四海大乱,三界无一处安生。父亲临危受命,破劫数,人身入主地府,主持局势,后入神址,跪求上神启示,降下神谕好点拨迷途。”
“是那道神谕?天命阎罗可救苍生?神谕是真的?”
鬼帝从侧边递到她面前:“你父亲求回来的。”
古卷轴展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九个大字,字体的位置已经被摩擦得起了毛。
【唯天命阎罗可救苍生】
神谕是真的,古卷轴上不可销毁的云纹证实了。
她眼中带火,要将卷轴烫出洞来。
单看这个神谕并不觉得有什么古怪,或许只是字面意思。可这条神谕是为洲岷才降下的,那一个唯字就足以让人心头一颤,仿若在成千上万的死亡名录上独独圈中了一个名字,敲上醒目的专属钢印。
那个被奉为天命阎罗的,也就是她,在神谕下达时就已经踏进入了死亡的倒计时。
是吧,在仙史滚滚红尘里,每一位被奉为救世主的,都是那样的结局。神谕如此说,必是要她拿命换。
放在从前,她定是不屑一顾,苍生如何与她何干,她不把天捅出大洞,能看住地府魂魄不乱就算是守本分了。可现在,亲眼见过灾荒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如蝼蚁的人所带去的创伤,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羁绊着的种种温情……她早就没法置身事外了。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听他们的解析,可话出口就意识到,不是她想的那样,他们应该也不会瞒着这消息这么久。
他们甚至企图瞒过三界所有人。就算洲岷苏醒,结界破损,他们依旧没有把神谕交出去。
可仙界流传的那份,缺了一个字的,是怎么来的?
姜淮的眉眼缀着倦色,静室里阴凉爬上背脊,冻得他忍不住拢紧衣袍。
“我来说吧。”鬼帝的拄拐在地上敲击一下,暗下去的烛火又明亮起来。
“你出生以前,天命阎罗只是九幽的古老传说。所以你父亲将神谕带回来时,我们都很高兴,虽然不知道天命阎罗是谁,但苍生总归是有了希望。事情总不能顺心如意的,对吧。神谕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散播出去,你母亲就因劳累过度,昏了过去,查出来有孕,你在她腹中生长飞快,不出一周便要临盆……这样的乱世里,不是什么好征兆。”
姜晚神色微动,问:“真的是我……害得她……”她想问很久了,但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她母亲的事,姜淮也不说。
“谁?”鬼帝顿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拉着黑脸,嘴里骂骂咧咧地,“少听那些老鬼浑话,你连我的话都怀疑,怎么不怀疑它们瞎诌?”
“你母亲”鬼帝顿了顿,想到往事,提上来的气又泄了,嗓子干哑,“也确实是因为你。”
这话像一把榔头,直直敲在姜晚的天灵盖上,将她击得粉碎。
果然是猜想的那样。因为她的降生,导致了她的母亲难产而亡,导致了她的父亲失去了挚爱。
“不是难产,母亲不是难产去的。”
姜淮快速接上鬼帝的话,否定了她生长的念头,生怕姜晚多想,“能感受到吧,你身体里有很奇怪的法力,强大,难以压制,不受掌控。”
姜晚摸着被缠绕的手臂,纱布交接处生效的黄色符纸,应了声“嗯。”
她一直以为这是正常的,只是先天缺了仙骨导致的,后来才慢慢觉得可能这就是天命阎罗有别于他人的地方。
“母亲是第一个发现的,她强撑着身子,化了仙丹铸成了第一道封印,父亲是第二道,之后是鬼帝,然后是我。你身上的封印就是这么来的。”
姜晚惊诧着抬头看他,鬼眼的记号显露出来,努力分辨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最初发现自己身上有封印,和鬼帝对峙时,它缄口不言,两人还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也就是那天,她看到池子时出现在医院,神色紧张,急匆匆地,大步从光里走向她,拥抱她,确认她的状态,打听鬼帝是不是为难她了。
她抿唇,将嘴角的弧度压下去。姜淮刚给她透过底,池子时出了无烬渊直奔考编办,已经在遴选精英小队,明日就要出发。
鬼帝没察觉,盯着晃动的烛火陷入回忆:“你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一点都不皱巴。你说奇不奇怪,你爹和你娘,一个人身阎罗一个织锦仙子,竟生出一个凡胎来。你两个哥哥天生仙骨,就你没有。谁能把你和天命阎罗扯上联系啊。”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让大家燃起希望的天命阎罗竟是刚出生的小娃娃呢。
那是姜道沉第一个女儿,也是头个在地府出生的女娃娃,九幽上下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未出生前,姜道沉就搓着手和它说过,希望是女儿,希望她带来好运与希望。
人人都以为她是来见证苦难的结束,姜淮也是如此。在大难的年代里,生男娃娃是为了有人扛起担子,要生了女娃娃,就意味着苦难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