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仙子的这胎生了很久,姜道沉在里屋,姜淮在屋外,两人默契地向上苍祈求,这样新的生命,希望是个来享福的女娃娃。天随人愿。
她在襁褓里,躺在她呼吸微弱的母亲的怀里,那样小,那样乖巧。
孟婆怕她不能言语,狠了心打她脚掌。一声婴啼嘹亮,从地府传遍九幽乃至更远,或许三界都为之震动。
而后是百鬼阴差扇现身认主,那个只在故事传说里流传的画面,千万年难能一见,让他们陷入沉思。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新生的小娃娃就是传说中的天命阎罗,神谕里提及的那个救世主。
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娃娃如何能够救世?
鬼帝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安慰道:“你母亲的死不是你的错,那是她的选择。”
在所有人都在感叹这孩子模样好看,与织锦仙子如何相像的时候,织锦仙子最先发现了她的异样——没有仙骨,七魄不全,体内还有紊乱、肆意猖狂又无法估量的法力。
这问题很大。没有仙骨,却有强大到不可估量的法力,那是肉体凡胎根本无法消受的。仙妖两界是有过先例的,可能那孩子还未学会如何施法又或掌控体内的法力,就已经被折磨死了。
织锦仙子没有任何犹豫,只嘱托了姜道沉几句话,便毅然决然地化了仙丹封印她的法力,那个名为母爱的封印时刻保护着姜晚平安长大。
那些是鬼帝试图用还是孩子的姜晚对抗洲岷后发现的。
姜晚问:“她知道我是神谕里那个天命阎罗吗?”
姜淮抿着嘴,没吭声。
鬼帝也撇开头去。
谁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呢。
作为母亲的织锦仙子或许也察觉了她苦命孩子的不凡命运,在苍生和她的孩子间,选择牺牲自己,保全孩子的性命。又或许她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平凡母亲,不忍心让没有仙骨的凡胎受法力折磨罢了。
无论是什么,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鬼帝没有接这话,接着说。
“天命阎罗的法力是无法被全部封印的,我们加起来都没用,什么古方古法都不行。”
鬼帝的视线落在她缠满纱布的手臂上,心疼得紧。“我也是偶然发现……算是偶然发现。你体内的法力和洲岷的祸乱之力能互相影响。你父亲找了许多古书,研究了很久,找到了将洲岷暂时封印的法子。这些事儿我当时同你说过的,不是假话。”
“嗯。”
封印洲岷的结界被姜晚撞见的那晚,鬼帝是有同她解释过,掐头去尾的,只是有所隐瞒,不能算说了假话。
“洲岷封印成了,可我们总觉得这事儿没结束,因为你身上的封印越来越弱。在人间的这半年,你的封印掉的只剩薄薄一层。刚开始我还勉强能修补……若是封印全无,届时你还不能掌控体内的法力,根本不用洲岷,你体内的法力足够把你折腾没了。”
她说呢,姜淮继任后怎么突然看她课业那么紧,成日催着她练习掌握法术。而鬼帝又那样坚持,一遍遍催促她回地府,又强硬态度不肯她去修补结界。
蜡烛快要燃尽了,屋子又昏暗下去。
鬼帝坐在黯淡光影的那侧,翻涌的情绪隐藏在黑暗里,他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瞧你还是个孩子,觉得你还小,这些事应该再瞒你几年。”
“如果哥哥没出意外,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瞒着所有人?”
“是。”
年末人都要傻了,但是我不写完这章睡不着觉,凌晨一点半,连写带改,终于结束了
第142章 洲岷
事情讲开后的第二天,姜晚就固执地带伤坐到了她曾经厌恶的那个位置,这次她心甘情愿。
仙界前往东海御兽的小队比预期更早动身了。
大阁的门槛频繁进出着各界各族长老。司礼不放心,特意在闭关前来看她,被姜淮带着远远瞧了眼,就急匆匆赶回去了。陨落的仙官星君太多太多,南北斗府司要忙好长一段了。
她一心伏案处理公务,比姜淮刚接手阎罗殿那年还要疯,不过几日地府就已经能恢复正常运转,地府各职各司终于结束了到处轮值借调的兵荒马乱期。
姜淮每日只有晨起和午后半小时会固定来看她一趟,确认她的心情状态,偶尔关心两句。未必都能说上话,她一忙起来,就将自己摁在位子上,周围一圈都划了线,不肯叫人靠近。
不知道是人间的习惯使然,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大殿里多出了张办公大桌,就摆在她的左下侧,一抬眼就能瞧见的地方。上头也堆满公务,不叫人碰。
鬼帝来时见了,挑着眉头摇头,指着那桌子和他说:“那颗心要长全咯。”
姜淮盼着这日子很久了。他打小就想找法子将姜晚的心补全,想要她像正常小姑娘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
可真有这么一日,因为池子时的缘故,那颗心,那七魄渐渐长全……他有些不舍得,舍不得将养大的花儿交出去。
那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冰雪寒天里磋磨过来的,懂得怎么爱护花儿吗?
那仙界的个个都不喜欢阎罗,个个都对地府有成见,初时池子时还能替她说话,日子长了,厌倦了,万一就帮着外人欺负到姜晚头上来……
姜淮磨着牙想了很久,下了决定:不行,要是真在一起了,还得让他做上门女婿才行。
洲岷苏醒后有过大动作,因为地府下头的结界巡控得当,没出什么大岔子,但从其他结界缺口外泄的祸乱之力还是给三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们心里都知道,神谕的研读,不能再拖了。
姜晚提议过解开封印。
那是在一个不多得能喘息的下午,姜晚找到鬼帝,把古卷轴摊在他的桌案上,平淡地声音说出最令人吃惊的话。
“我想解开封印。”
“你想……”鬼帝试图重复这句话,脑子里炸开无数个问号,喉咙滚动,下意识就想否决,但他前几日已经答应过让她自己做主,只能叹口气,问,“姜淮知道吗?”
姜晚摇头。姜淮正在底下修补结界,打算等他回来就说。
“那你,等等你哥,我们想一想,再想一想。”
姜晚没呛话,乖巧地点点头。她将桌面上杂乱的书册简单收拾了下,将笔墨摆到鬼帝顺手的地方,没说一句话,转身出去。
鬼帝心虚地用余光偷看她,面上又装作镇定,写批注的手一直悬着,胡乱摆动着,装出忙碌的样子。满是开诚布公后的尴尬。
它想同姜晚说声抱歉的,没找到好时机,又拉不下脸子,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它和姜淮不同,它的道歉还带了姜道沉的那份额。它一直以为它能替代姜道沉,将那些缺失的父爱填补上,事实却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无法替代的。
它每次的亲近陪伴都在提醒小姜晚,她的父亲缺席了,别人能为她做到的她父亲却做不到。
尽管,那些日子里姜道沉满怀苦衷。
那日,鬼帝放弃了最好的替姜道沉辩白的机会。那个牺牲性命保护小家与大家的男人,并不需要别人知晓他的用意,也不渴求得到体谅。
姜晚低头一沉默,鬼帝心一软,长叹口气认栽,陪着她求姜淮。
姜淮能说什么,二比一,也只能板着脸,答应她循循渐进。
怕她没有头绪,没有技巧伤了自己,领她看了许多古书做辅助工作。
一周来,进展很有成效。虽然封印还没完全揭掉,但修补不回去的那部分已经能完全掌控。
她能活动的范围从阎罗殿扩大到鬼门,再往外就有点排异反应。再有个半月也许就能接受了。
时间是没法等的,除了洲岷外,大阁的动向才是最让鬼帝担忧的。那些人狂妄自大,又自作聪明,已经将神谕的消息传扬开了,邀了各界各族各洞天的大人物,就“天命阎罗可救苍生”展开讨论。
就如鬼帝一开始设想的那样,他们想要联合起来,逼迫九幽,逼迫酆都大帝交出天命阎罗,也就是姜晚。
这是仲奉仙君偷递来的信。
信条飘进地府,被拦截在阎罗殿外,由鬼帝和姜淮转述给她,迟了三天。
姜淮将灌满热水的暖袋塞进姜晚怀里,换走了冷掉的那个。
祸乱之力的缘故,寒冬提前了。
整个九幽阴冷又冰寒,小鬼们脸色煞紫,个个想攀关系借调岗位,好出地面透透风,回暖手脚。
交班的无常们穿过鬼门,停下步子给他们见礼。
姜晚的视线从裂开的桥架子移回来,点点头,又目送他们往前,穿过地府的结界往上头去。
姜淮站在她身侧,视线从远方拘魂无常浩荡回场的队伍扫过,轻叹一声。
“魔族……也加入他们了。”
身边人连日平稳的情绪终于起了波动。
她的眼波闪动,喉口发紧,预想的问题呼之欲出。
魔族一直不加入群聊,也不发表看法,就是想趁洲岷大乱天下时贪走各族边境领土。这会改了主意,可能性只有一个——东海的危机解决了。
姜淮笑了,冲她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
那人,还是有些本事和真功夫在身的,名下无虚。
姜晚还想问别的,被越来越近拘魂锁碰撞的叮当声淹没了。
“殿下!”白芋举高了双臂,远远地冲鬼门晃动着,嘴角咧开的弧度已经到了极限,两眼下弯,一张脸上透着诡异惊悚。
它浑然不觉,生怕瘴气遮了它们,走两步猛一下跳起来。无常高高的白帽在瘴气里乎现乎暗的。
姜淮“啧”地一声嫌弃出声:“咳,我当初…只是瞧它没了家人可怜。”
哪里知道这小鬼能有这么多花活儿。
无常的队伍顶着瘴气向鬼门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混在其中。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快时慢,不受拘魂锁的束缚,探身往前,像是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就超过了无常队伍。
暴起的妖兽诛杀后,池子时在东海又巡守了两日,确定了魔军全部撤离后才收队。
离开东海,直奔九幽。他没走寻常大道,路上遇到收队回来的白芋,跟着引路灯顺小路径直下到地府。
东海之行,他没有一刻不在担忧姜晚的处境。仲奉刻意避开了汇报大阁商议的那些如何迫害姜晚的信息,可他忘了一件事,妖兽是因为洲岷的祸乱之力才暴起的,洲岷越亢奋,妖兽越狂暴。
他在界碑石边止步,银灰色铠甲将他完美隐藏在瘴气大雾里。
透过迷蒙的雾,他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站着,笑着,偏头在和身旁的人说话。
那颗悬浮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摸了摸腰间坠着的,会发淡蓝光泽的玉石,松了口气,扭身要离开。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从东海回来的,身披盔甲的少年。
他们一路跟着,风尘仆仆地,挨着磨人的阴气,终于才歇两口气,还没缓过来,就瞧见战神要走,不解地出声:“老大?”
“老大,不是要见……阎罗吗?这,这就走了?”
“是啊,都快到鬼门了,不见见吗?”
他们中有几个是精锐小队的队员,在川阳山那次见过姜晚,跟着姜晚进入山里探查过。在东海时,他们还给战神出过主意,关于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怎么给女孩子道歉,怎么追女孩儿……原本是大家巡逻时打发时间互相醒神的玩笑话,谁知道战神一反严肃常态,认真讨教了好久。
他们都是过来人,默契地没多问,凭着经验来了个撩妹分享交流会。托姜晚的福,那晚后队伍的感情有了质的飞升,几十个大老爷们交流起来也不再沉默尴尬,面对高大形象的战神也敢当面开小玩笑了。
池子时顿住步子,轻声回:“嗯,走了。”
小队里的人肩碰肩,互相提醒着,下巴指了方向,大家默契地望过去。
“不是,都到这儿了,真不去打个招呼?”
“别怂啊,老大。爱情是属于勇者的,要像打怪一样,快!准!狠!”
“那旁边的,不会是什么追求者吧?”小队员们伸着脑袋,眼巴巴地眺望,好奇地问完,又小心地打量战神的脸色。
池子时背身站着,有些疲惫地摁着眉心,回:“她哥哥。”他已经三天没睡觉了,绷着神经赶来确认姜晚的状态,现在弦松了,那股疲累劲儿一下涌上来,有些晕眩。
“嗯?没听说阎罗还有个哥哥啊。亲哥吗?干哥哥可不算什么哥哥,那也是个很需要警惕的对手哦。”
“就是,近水楼台的,处着处着就出事了。”
池子时掀眼回头瞪他:“想什么呢,血浓于水的哥哥。”
小队员们用手做拉链,横着在嘴巴前比划。
几人说话的功夫,后面的无常队伍就到了跟前,白芋牵着拘魂锁的头走上来和池子时打招呼。
“战神怎么站这儿?过桥吖。”
黑玉摁住引路的纸灯笼,三两下将它收起来,对靠在界碑石边的两个小将点头,说声借步路。他们点点头,不明所以地让开位置,看着那个黑无常手指破开口子,在界碑石的最底下抹上血。
界碑石亮了,结界开了道口。
“殿下在等您了。”
池子时愣了一瞬,去寻姜晚的身影,对上了她带笑的眼,那双眼明亮温暖,在恭贺他凯旋归来。
这章分个上下 新年快乐~
第143章 洲岷
昏暗的阎罗殿内只点几只蜡烛照明,大殿正上方的红木大桌被无常们收拾齐整,侧边下方的那张则被未批复的文件掩埋。
从大殿门口到上座,一路都是大小垒高的卷宗文件。
浓重的白松香充斥大殿,嗅得人越发上头,要醉死过去。
那是姜淮特意调制的改良古香,用来辅助压制姜晚体内不稳定的法力。封印一层层揭开,她对香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姜淮捻掉木条前端的火星,长腿一曲就着台阶,背靠红木大桌坐下,眼神扫过,指着那些不平整的大小高度的小堆书册。“随便坐吧。”
跟着他进来的只有池子时和姜晚,这话是对池子时说的。
池子时在环顾四周,有些局促地站着,他手长腿长,盔甲还未卸下,实在不知道屁股该往哪儿挨。
正踌躇着,冷不丁被突然出现的鬼帝从后头伸来的手摁着就近坐下,带倒了一摞卷轴。
他手忙脚乱去扶,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嘴里连连说着抱歉。
他还没完全从带队主将运筹帷幄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上木着,心里却慌张的要死,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好,拘束着缩成一团。
“特殊时期。不过地府向来也没有什么能招待人的宴客厅,战神多担待些。”
“没,没事。”
池子时缩着肩膀,碍于盔甲在身,怎么都缩小不了自己的存在感。面对姜淮的话,结结巴巴地应着,连眼睛都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