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时没肯让位,白芋憋着口气,也不退后,僵持着姿势,手里的动作没停,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城东太乱,老爷怕您出事,这才越了界。你可别怪他,他最近干活可勤快了,一点也没偷懒。”
“我又不是小孩,能出什么事。”
“老爷那也是担心您嘛。”说罢,白芋的眼风剐过池子时,眼珠子转回来时又换上了温柔崇拜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姜晚。
姜晚不耐烦地把那话挥散在空气里:“下回再来游说,我让你直接消失。”
白芋立刻噤声,面上挂着笑,心里苦哈哈。
谁懂啊,鬼帝满脑子忧心忡忡都是阎罗殿下,却不肯亲自来,一天到晚守着结界。
要不是鬼帝和城隍爷架刀脖子上,谁敢冒死发言啊。
它觉得自己活像那个爸妈吵架后被委派来劝架的怨种小孩。
半瞎子的消息挤进来,手机在姜晚手心里震动。
姜晚划开瞧了眼,将几人撇下,往外走。
池子时要跟,被白芋拦下了。
池子时掀了眼皮,冷漠地看他。
白芋被盯得有些怂,本能地将脖子缩进衣领里,复又想起来他干得那些事,气鼓了胆子,扬着下巴,清了清嗓子。
“离我们殿下远些。”
上次受伤的事白芋可都记着呢。还以为池子时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就是那个让殿下落榜数次的主考官,还敢卧底到殿下身边,害殿下受伤。
“我白芋虽然只是无常,但也绝不怕你们,就算要我豁了命也绝不会让你们欺负殿下。”
池子时喉结滚动,哑着声音挤出两个字。“不会。”
白芋还没听清呢,眼前就空了,四处搜寻才发现池子时已经迈着大步跟上了姜晚,衣角消失在路的尽头。
白芋气得跳脚:“他什么意思。”
黑玉刚给鬼帝实时转述完情况,收了手机,拍掉白芋指着人背影的手背。
“行了,鬼帝说了,按兵不动,先观察着。”
当务之急是先把跑掉的罪魂给追回来,别出事才好。
距离上一波地震已经过去48小时,救援工作还在开展,重灾区内除了救援队伍还不时会有几个工作服的道士穿梭而过。
半瞎子蹲守着用香灰画了圈的地头,晃着扇面,比划着指挥前面两个来救援的小哥确认范围。
“对对对,就那个石柱子底下,慢点搬,压胳膊了……唉唉,左边那个角起来点,别往后退了,一会踩脚了。”
莫尧扯了扯半瞎子的衣角,小声道:“姐姐来了。”
半瞎子腾一下站起来,拍了拍衣摆的灰,假装无事发生,眼睛却不住地往后面施救现场瞟。
“大师,是这底下吗?”
那人又往外清了几块大石头,还是没探测到生命迹象,仰头冲他喊话。
“大人……”半瞎子脑袋低低的,身后问询的喊话声一点没弱,可他也不敢转头回应。
姜晚抱着胳膊,面上没有表情,扇子在手心打了个转,扇尖划转指向他背后。
半瞎子扯着袖袍擦去汗珠,忙点着脑袋快速给后面等消息的大哥回话。
“往左三步,就那个柜子底下,听见声没,赶紧的吧,再晚会气都没了。”
莫尧半张着嘴巴,看着张师父奥斯卡小金人影帝上身一样,中气十足地给救援小哥喊完话,下一刻换上卑躬屈膝的脸面,踌躇着挪到姜晚身前,放低了声音道错。
“大人,那鬼它不讲武德,它搞偷袭,我是怕伤了人才……小的真没瞧见后头站了人,这灰一不小心劲大了就,就甩上去了……”
半瞎子搓着手,脑袋低地像要埋土里头去。
他说的是早半小时前发生的事。
不知道出什么岔子了,今天冲上街的游魂又突然多起来,都是怨念颇深的。
半瞎子追着其中一个恶鬼到了这块,差点被暗算,恶鬼再三激怒他,气得他烧了姜晚画的符纸,混着青阳观的香灰就往恶鬼的方向扬。
风一吹,误伤了上来凑热闹的几位大哥。
单是沾上香灰也不打紧,要命的是半瞎子烧符纸时念的都是拿捏命门的咒术,那几位大哥当场就倒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半瞎子还算是留存些镇定的,当即就在原处用香灰画了圈,困住了他们的魂魄,不至于叫他们晕倒后魂魄慌乱中跑丢了。
“人呢。”
半瞎子指着不远处的帐篷:“柳如云点灯守着呢。”
莫尧赶忙带路:“姐姐这边走。”
帐篷不远,往前几步路就到了。
帐篷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用作休息的,中间摆了几张折叠床,柳如云正守着躺倒在折叠床上的男人们,专心护着他们头顶处点了几盏蜡烛。
烛火微微弱弱,屋内无风却摇晃不稳,好似下一秒就要熄灭了般。
姜晚还没近身看呢,外头就呼啦啦挤进来一伙人。
开道的几个小弟将姜晚挤到角落里,而后迎进来一个明黄道袍加身的,看样子是他们老大。
那人见到半瞎子在,先是一愣,而后挤眉弄眼地示意他挨边上站。
莫尧也认出了领头的那人,正是早上一口一个张大仙柳大师叫的亲热的,城东地头最有话语权的道士总负责人,薛涪。
薛涪见半瞎子丝毫没明白自己的眼神示意,也顾不上许多,忙热情地去将外头的人请进来。
“卓大师里面请。”说罢,路过半瞎子时还用胯骨将人狠狠挤向一旁。
他早听说过城西张大仙和柳如云的名号,还以为会和卓天那样是个人才,没想到早上刚热络了情感,下午就给他闹出这档子破事,气得他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帮忙的道士都是薛涪请来的,这些人闯出来的祸,上头第一时间也是算到薛涪头上。
为了保住自己,薛涪可是又塞钱又塞女人,这才好不容易将卓天请来救命的。
卓天不知道从哪个香艳现场被请来的,领口大开着,衣角处还错落着两枚吻痕,眉头烦躁地皱在一起。
薛涪对此视若无睹,指着折叠床上昏死的人:“卓大师,这就是我说的,那几个突然失魂的人。”
卓天不耐烦地扫了眼,一看是肌肉猛男,兴致全无,说话的语气也蔫蔫的。
“就这,你随便喊我手底下哪个不行?”
柳如云捏决刚护住的烛火被他喷地晃了晃,火苗折过去,露出烛芯,差点就要熄灭了。
莫尧两眼盯着蜡烛,随着那光影狠狠倒吸了口凉气,在火焰恢复后才长舒口气。
没人说话的空间里,这声倒吸气显得尤为突出。
卓天最烦有人在他准备出功时闹出动静,循着声音正想警告一下,没想到眼底竟瞧见了让他想了好几天的小漂亮。
卓天弯了弯唇角,勾着手指,要姜晚近身来。
池子时眸子幽暗,侧身将姜晚拉至身后,高大的身躯挡在她前头。
半瞎子也赶忙扯着莫尧站到池子时边上,将姜晚遮得严严实实。
卓天的脸色垮下,声调陡然拔高,质疑地挑了眉头看向薛涪。
薛涪是个有眼力见的,立马打圆场:“卓大师别急,思想工作我来做,您看这几个人……”
薛涪瞪了眼不懂审时度势的池子时,赔着笑脸将卓天的注意力引回到折叠床上生死未卜的几人身上。
卓天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落在半瞎子脸上,有一分半刻的愣了神,脑子里那段嘈杂的谩骂声从心底深处翻腾而来。
是他,那个当众让他难堪,拒绝承认收他为徒,让他下不来台的张大仙
就是他,害得自己身败名裂,成为别人的笑柄,不得不躲来城东重新生活……
卓天下意识地摸上脸颊,新生的面皮牢牢扒在肉上,没有皱纹没有烧伤没有疤痕,想到自己现在背后靠着城隍,他心里又有了底气,换上高高在上不可攀谈的模样,不屑地扫过半瞎子。
“怎么什么人都能待在这里,薛兄该配眼镜了吧。”
薛涪嘴角笑僵着,不敢驳话,一个劲点头。
“我一会就去配一副。”
卓天享受着薛涪狗腿的迎合,心情大好,几步上前挤开柳如云,掌心摁在折叠床上昏死的大哥额头,有黑灰的絮状物绕着卓天的手一直上攀,钻入他手腕的黑珠子里。
莫尧揪紧半瞎子的衣角,小声问:“那是什么?”
感觉脑子被带走了
这几天不太清醒,感觉活着,又好像在梦里
谁懂啊,字码着码着脑子突然死机了,想开颅看看里面进了啥病毒
把我的脑子还给我!!
第106章 城隍错判
莫尧缩在半瞎子身边,手指点了点卓天。
在卓天背后有数缕丝线牵引着他的关节,丝线的尽头是一团黑雾。黑雾中仿若有眼,一双漆黑又凌厉的眸子,透着狡黠,滴溜溜打转,视线停在折叠床上,又忽地上移,对上远处偷窥的人。
莫尧咽下口水,手指揪紧半瞎子的衣摆,吓得连连往后退,直到背脊撞到支撑帐篷的金属架上,退无可退。
好在他清瘦,帐篷只是微颤起来,很快恢复了稳定。
卓天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失魂的人身上,无暇顾及这点动静。薛涪倒是没闲着,眼风刮过角落一群人,扬扬下巴就要人清场。
“薛理事……”
半瞎子还想说什么,被两个大汉左右架起来,拎出去好远。莫尧揪着他的衣摆,步子紧跟着出去。
池子时把姜晚护在身侧,眼神警告着要上手的大汉,还不等人近身就先一步退出去了。
柳如云盯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内心挣扎着。
这些人的魂魄还未回体,他此时离开,这烛苗肯定保不住。
这些烛火和张半仙早前用香灰圈画的法阵相辅相成,法阵困住的是魂魄,而烛火是点亮魂魄回体的路。若是法阵最终还是没能困住魂魄,烛火配合三清铃也能将魂魄召回。
反之,烛火若是灭了,那人基本是没什么救药了。
就算卓天本事大过天,将人从鬼门救回来,这些人缺了魂魄也活不长久。
“请吧柳师父,这里就不需要您担心了。”
动手请人的那位面上客客气气,弯了腰去却又小声嘀咕,“什么柳大师,砸钱营销,瞎吹的风吧。”
匆匆赶来的,失魂大汉的家属连瞧也不瞧,扯了挡在折叠床前人的胳膊,手上使力,将人推到一边,几步围上去,带翻了柳如云小心护着的,点在折叠床前的烛盏。
银制烛盏落在沙土地上,发出闷声,烛芯从中段腰折,焰火躺在地上挣扎着晃了晃,最后被推搡的家属踩灭了。
柳如云横在心头的那个结,在这一瞬间,轰然崩裂。
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像是死去的魂魄在逼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你明明能救下我,为什么不救我!
一声大过一声的质问,在他呆滞空洞的大脑里炸开。
熟悉的窒息感像平静的海面上忽然掀起来的大浪,毫无征兆的,将他淹没在浪花之下,溺死在深海中,无法求救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帐篷,又是怎么腿脚发软的摊坐在石阶上。比起里头快要没救的大汉而言,柳如云更像是那个失了魂的人。
半瞎子气得牙痒痒,大折扇一下一下拍打在手心,烦躁地在空地上来回踱步。
错是他酿下的,他也立马做了及时补救的决断,还请了阎罗大人来救场。那该死的薛涪,嘴上恭维着,心里是一点不信他们的本事。
半死不活事小,要是救不回来,这一笔过错可是要记在他的生死簿上。来日下到地府,阎罗大人可不见得会维护他。
“大人,那姓卓的真能救人?”
他瞧着可不像,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
何况,阎罗大人画的符全天下只有大人自己能解。
姜晚的鬼眼穿透帐篷。
卓天手臂青筋暴起,脸庞因为聚力憋得青紫,腮帮子紧绷着,下颚处掀起不易察觉的鱼鳞状碎屑,一条长至脖颈的疤痕若隐若现。
背后牵引着他的丝线骤然断裂,黑雾当即散去。
卓天失力地垂下肿胀的手臂,半个身子僵得无法动弹,脚步虚浮地往帐篷外头挪动。
步子还没挪到门口,沙土地里伸出两只手扣住了他的脚踝,而后是一双又一双手从沙土地里伸出来。
卓天的呼吸一滞,双眸染上恐惧,又很快镇定下来。
“出来。”
沙土地里那些鬼手的主人扭曲着身子爬出来,扑倒在他脚边,郁郁难解的苦脸变换成哀求的神态,低声下气地求着卓天。
“卓大师,求您救救我们。”
“卓大师……”
卓天半个身子还充血着,疼痛难捱,被带着戾气的鬼手扯着,痛感加剧,龇牙咧嘴地后撤一大步,拉扯半天终于把腿从鬼手里拔出来。
卓天眼睛也肿了,压迫着视力,此刻只能微眯起来,仔细辨别找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瞧不知道,一瞧还真是吓得他眉头一跳。
“黑白无常不是押你们去地府了吗,你、你们怎么在这……”
“卓大师,我冤枉啊,你知道我的,我太冤枉了。”
一只鬼开了头,后面的鬼也紧跟着匍匐在地,对着卓天拜了又拜,求了又求,声泪俱下地高呼着冤枉。
卓天不耐烦地踢开又攀附上来的鬼手:“城隍爷批复了,也递交了,你们是在质疑城隍爷不成。若是有异议,你们去上头告苦好了,你们就瞧好了,看看判官到时候如何定你罪。”
躲着鬼差寻到此处的鬼们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们死前就高捧卓天,信他救人水火,治愈奇病,是个好人,如今他们被冤枉定也能帮忙平反,谁曾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态度,这样的答案。
这和他们从前见到的卓大师谦谦公子形象大相庭径,怎么也无法联想成一个人。
“卓大师……”
卓天正为手上的珠子失了血气烦躁着,听见这些叽叽喳喳的鬼叫,反手就往地上撒把城隍庙里的香灰。
黑褐色的香灰落地,喊冤的鬼们四散逃开,跑得慢的被灼伤了手脚慌忙遁入地底。
沙土地上只留下一滩污浊不清的水渍,滋滋啦啦往上冒着黑烟。
卓天脚跟用力在鬼手攀附上来的那块地上碾磨着,鼻腔出气,又不满地往地上吐口痰。
眼神瞥过水渍,灯光晃了晃,反光的地面隐约印出他的脸,一张濒临碎裂的脸皮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全部脱落般,就那样险险浮在表面。
碎裂面皮下的,是一张被大火烧伤褶皱,丑陋无比的面容,一条长疤痕蜿蜒着趴在脸颊上,骇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