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婆子们听了,亦是向女主人们道喜,王夫人高兴得眼角沁出泪来,拈着帕子擦不及。
只贾赦终是撑不住,晕倒在地,贾母亦是面色惨白大汗淋漓,连连后退,三四个丫鬟一同上前,才堪堪扶住。
一时间,众人脸上喜气散尽,愣住两息,方慌乱起来扶人请大夫。
又说贾宝玉,路上与张道士同乘车,心生好奇,时不时搴帘瞧瞧外头拥车前进的非常护卫,一壁又问张道士:“张爷爷,我去了做什么呢?”
他自觉并没有协理案件之能,当今因何寻上他?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大姐姐荐了他?贾宝玉不由暗道。
张道士垂眸隐隐觑了一眼他胸前的璎珞,似平常那般笑道:“哥儿去了便知道了,”又见他面上浮现些许不安,便凑近他,低声安慰道,“不成也无妨,哥儿许久不曾到我们那里去了,只当散散心,小住两日。”
贾宝玉一听是这个理,也就放下心来,见路还远,正欲同张道士问些香客趣事,不期,“咚”的一声震响,像是箭矢射中了车厢,吓了二人一跳,亦惊了马,马车开始晃动起来。
贾宝玉不及反应,便被身侧的张道士按住后颈,身子低伏在座椅上,接着,车外便哄乱起来:马蹄声、嘶鸣声、护卫的调度嘶吼声、打斗声以及刀兵砍中血肉的声音,贾宝玉恍惚还听见了茗烟锄药的尖叫声。
这是怎的了?他彻底懵了。
他们一行人才出城门,往常这段路上香客不少,最是热闹不过,怎会闹匪徒呢?且这些匪徒竟如此猖狂,青天白日就敢出手!
“张爷爷?”他颤着声儿唤道,欲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张道士手指抵在唇上,不叫他出声,一脸戒备,似早有预料。
不及贾宝玉深思,忽的,变故又来,车帘被人粗暴撩上车顶,一满身血气的蒙面黑衣人伸手朝他迅猛抓来。
贾宝玉已然呆住了,目光逐渐涣散,竟是呼救声都发不出。
一侧的张道士看得心急,奈何老迈的身体速度根本不及这些死士,连闪身替贾宝玉拦一拦都无法。
然而,惊喜忽至。
那黑衣人竟在手即将触到贾宝玉的一瞬被震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转瞬变化为一头黄皮狐狸,哀嚎打滚,正欲挣扎起身,便被身后杀气弥漫的护卫举刀砍下脑袋。
随之而来的便是护卫们层层传递的惊喜声,“有用!有用!”
贾宝玉不知“有用”的是甚,只呆呆望着车外头的惨状:尸体横陈、血流满地。
倏尔,车帘又被人粗鲁掀下,马车开始疾驰,车身剧烈晃动,张道士被颠得跌坐在地,贾宝玉终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而后,便人事不知。
第一百四十六回
却说贾宝玉再睁眼, 仍似醒非醒,眼前一片朦胧,耳边只小厮闻茗烟喋喋不休的抱怨。
“......这起子道士和番役简直反了天了!不由分说就敢给二爷灌那不干不净的符水, 又强摘了二爷的玉去,那可是二爷的命根子, 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二爷的玉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离身,还不知要怎生着急兼着揭咱们的皮!
现下又只送进这些粗茶烂饭来, 就是咱们家散给穷人的都比这好, 糟践谁呢!还不叫轻易进出这院子,怎的,当咱们是囚犯吗?等回了府, 我一定禀明老爷老太太, 呈给宫里娘娘做主,看他们还嚣张不嚣张……”
“行了,少说几句吧祖宗!”又听他奶哥哥李贵低声训道。
茗烟不服, 嘟嘟囔囔了两句才不说了, 贾宝玉这才清醒少许, 直觉嘴里难受, 叫了声“水”, 净室内几人方一拥而上, 七手八脚伺候起来。
另一头, 取了通灵宝玉去的几人正聚在一处研究这玉有何奇特之处,尚无定论, 便听人来回贾宝玉醒了, 上坐之人乃锦衣府指挥同知韩玉州, 桃花眼半敛,吩咐道, “寻大夫给他瞧瞧,再请张真人去陪着,好生安抚,好教他尽快起身。”
来回之人却面露难色,“大人,张真人路上伤了腰,且下不了榻......”
韩玉州正欲开口换个人,左下手便有人起身道,“我去吧。”
此人乃定城侯之孙谢鲸,原任京营游击将军,近日方升入锦衣府任指挥佥事,南山翁一案便是由他与韩玉州主事。
韩玉州怔了一息后笑道,“是了,合你去!你们二家世交,必是相熟,再合适不过。”话毕,让谢鲸将通灵宝玉也一并带了去,物归原主。
待人走后,朝廷供奉的几位能人方士继续讨论。
众人都听护卫贾宝玉之人描述过路上见闻,知其确有驱除邪祟之能,原以为乃是这生而带来的“宝玉”所致,便想直接借来用,也省了等这娇弱的公子哥儿醒来的时间,不想,白浪费这半日功夫,这玉离了贾宝玉,便如一块凡石,气蕴全无,也无效用。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干等。
原自南山翁送入都中,已一月有余,钦天监与几位供奉想尽法子却对磁坛上的封印无可奈何,南山翁便倚仗于此,一面与他们大谈条件,以期皇帝能妥协放走他,一面又有死士、狐狸不断来“劫狱”,其死伤不论的决绝及数量之多,何其挑战帝王底线,帝王丝毫不让,于是双方僵持。
此外,朝廷另下诏寻了许多能人异士亦无进展。
曾有人向皇帝进言解铃还须系铃人,请求寻来封印之人,皇帝则在听闻封印之人不止千年道行后,恐引狼入室,毕竟谁也说不准此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山翁”,因驳回,称不到万不得已不考虑此法,又责令锦衣府另寻他法,尽快拿下南山翁,只因那小坛子日复一日化着狐妖,说不得哪日那老狐狸就成一滩水了,皇帝可不容许废了一番周折才得来的“人证”变成一场空。
因此,众人皆是紧锣密鼓地忙活,好容易遇上贾宝玉这么一个意外之人,即便还不见成效,好歹多条路子,也叫几人有些希望,因轻松些许,难得开起小差,谈论起这贾宝玉。
其中一位擅望气之术的供奉抚须,奇道,“这位贾公子也真真是奇怪,明明面如满月,天庭丰满,目若点漆,鼻若悬胆,耳厚而坚,唇阔有棱,尽是显贵之相,但一取下那玉,周身气运便大减,仅剩原本之一二成,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这场富贵命盘......”
其他略通之人亦是交相点头赞同,他们也觉奇怪。
韩玉州听了,眸色深沉,支颐似闲问道,“那依诸位看,这是何缘故?”
只听几人一人一句论着,得出结论,“两种可能,一这位贾公子在转世投胎前,将自身气运与功德多压入玉中,因而二者一体,合则圆满;二则此玉乃是贾公子前世机缘,借此玉运道方得投入富贵之家,因本身功德气运并不足,所以玉一离身,气场便不足。”
“诸位倾向哪一种?”韩玉州又问。
众人却意见不同,善相面者因其富贵之相,倾向前者;余者则认为长相传自父母,不可一概而论,其气运实在太差,因而倾向后者。
但不论是何种猜测,众人看法一致的是:一贾宝玉前世不凡,今生有这宝玉加持亦不会差;二通灵宝玉只在贾宝玉身上方能发挥奇效。
“专属之物......”韩玉州低喃一句,不知想的甚么。
净室内,贾宝玉精神依旧恍惚,一闭眼便可重见尸山血海,吓得不住颤抖,瞧见谢鲸,眼中聚起丝丝亮采,一把挥开把脉的老大夫,打挺起身,抓住谢鲸不断央求道:“谢大哥哥,我要家去,送我家去!”
谢鲸见他目光呆直,脸色紫胀,一壁将他的玉交给小厮收好,一壁皱眉问大夫,“他这是怎的了?”昏着时,脸色也不见这般难看。
老大夫面色却不好,躬身回道,“回大人,这位公子受了惊吓,一剂安神汤下去,明日便能好。”
谢鲸这才放心,按住贾宝玉躺下,好生同他道,“你好生喝药,明日随我一道儿去瞧瞧情况,不成,便送你家去。”
“那要是‘成’呢?”
谢鲸话音才落,便听一旁捧着玉的小厮急急插嘴问道。
他瞧了眼似听了他的话安静下来的贾宝玉,道,“成了,自是结案之后。你们来时也瞧见了,此案很是凶险,若叫幕后之人知晓宝兄协助有功,或会出手报复,你们离开也不安全,不如就留在山上,这里有重重护卫,那些人闯不上来。”
一番话听得茗烟李贵等两股战战、冷汗直流,这一家子主仆都被路上的血腥场面吓怕了,哪里遭得上再来一回,现下回去不敢,留下也害怕,俱是彷徨无措,一时间,竟都无神听谢鲸说话。
谢鲸见状不禁摇头,又安慰几句,不见贾宝玉反应,陪坐了片刻,待人送来安神汤,又等贾宝玉服下,方才离去,同韩玉州说情贾宝玉明日才能参与审讯。
韩玉州虽不满公务延迟,但谅在这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才经历过杀人场面,也便没说什么,转而问起山上布防之事,难保那些死士今日还来不来。
哪知,他难得宽容一回,次日贾宝玉竟是连床都下不了了。
韩玉州与谢鲸闻讯去瞧人,才到院门口,便听里头小厮理论道,“......我们二爷病了,每次需得养上十天半月才见起色,哪里说一日就能起身的,更别提还要劳累我们爷去办事!”
进门后,二人又见老大夫急得面红耳赤,见他们来了,忙忙过来回道,“二位大人,贾公子昨日喝过供奉真人的收惊符水,因并未起热,又服用过安神汤,饱睡了一觉,现下神完气足,已是大好之相!”
他并未误诊呀!
老大夫任职锦衣府,平日里瞧病的都是糙汉子,伤口扎起就可上职,哪里曾见过这等没病还要养半月的金贵小公子,因无故被臊了一顿。
韩玉州闻言摆手,叫他不必着急,行至床边瞧了一眼眼睛直直盯着帐顶的贾宝玉,唤了声,“贾二爷?”
见其闻言眼珠活泛一瞬,眼底闪过惊艳。
韩玉州没忍住嗤笑一声,又见其脸颊泛红,暗嘲荣国府的情报果然不假,这就是个惯会装疯卖傻的色胚。
只不论是个甚样儿,胆敢耽误他的事,就是活腻歪了!
紧随其后的谢鲸也瞧见了这一幕,只觉额际青筋一跳,面色难看:贾宝玉这是闹的什么?昨日他的话没说明白不成?
谢鲸哪里能想到,贾宝玉好睡一觉醒来,心神稍安,将这一遭事在脑子里一转,便觉不对劲,说是教他协助办案,可既不对他追根查问,困在这清虚观中更无勘查其他案件迹象,唯有一种可能:他是来陪同审讯犯人的!
贾宝玉虽不事俗务,但素闻锦衣府“大名”,知晓他们刑讯手段残忍,又联想来时那血腥作呕的场面,一时心寒胆颤,极不愿沾染这冤孽,索性打定主意装病不去,反正张道士和谢鲸俱告知过他:此事成不成都无妨,他本无心仕途,那便如此混过去了事!
只他欲逃脱干系,韩玉州却不许,面色沉静向外头吩咐道,“命道冲真人及蒋千户带人将那位‘请’过来。”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贾宝玉不明所以,便见茗烟等皆被驱逐出去,正想出口阻拦,却见谢鲸目光沉沉望着他,惊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放弃躺下。
少顷,便闻一道笑声进院,“......日日待在供桌上受神光照耀不好受吧?今儿老道们带你出来透透气,松快松快!”
转眼见一溜道士进门,为首之人呈一托盘,盘上置一插着小旗的黑坛子,那道人面上笑意不减,话似是对着那坛子说的,略显怪异,屋中众人却无多大反应。
贾宝玉只瞧那道人竟带着小坛靠近他,直觉不好又不敢大动作,往床里缩了寸许,但那道士动作并不止,将那诡异小坛放他身侧不算,还欲往他身上放!
贾宝玉大惊,抬眼欲向谢鲸求助,却忽闻那坛子中有声音传出,“小辈,尔等到底意欲何为?”
贾宝玉吓得仰坐起,伸手便想将坛子掸下身,却被道士按住手,动弹不得,只听他问:“小友,昨日你是如何驱除那狐妖的,可否叫我等开开眼?”
说毕,指了指坛子。
坛子中是狐妖?贾宝玉不由双腿颤颤。
抖得老狐妖耻笑,“小辈黔驴技穷,竟抓个娃娃作弄?且不如老朽先前提议,各退一步如何?”
道士却不理,只满眼期待对上贾宝玉,贾宝玉惶恐又不解,“我不会!”他怎不知自己有驱除狐妖之能!见道士不信,贾宝玉又向谢鲸道,“谢家大哥哥,你知道的,我们家里哪里去学这些!”
谢鲸无奈:是,他们这样的人家不会学这些旁门左道,这不是你生来有异吗?
谢鲸不言语,任贾宝玉在道士引导下尝试攻击坛子,却是一无所获。其余几位道长见状亦围了过来,将通灵宝玉拿起又放回观察了几次,相互耳语几句,便带着坛子离了榻边。
而后向主事人韩玉州回道,“……一来一回气场均有变化,说明玉确实在作用,只不过瞧这情形,主人无法控制、妖邪靠近亦未主动攻击,或许只能被动防御,亦或许……只在性命之忧时方能起效。”
这头话音才落下,便听那头贾宝玉忽然“嗳呦”一声,捂住肚子倒在床上,疼呼不止,而坛子却“咕噜咕噜”从床滚落脚踏,又跌在地上。
原是不及众人反应,韩玉州便夺过道士手上的坛子朝贾宝玉砸了过去,意图攻其不备,瞧瞧那玉会不会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