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法子是无用了。”众人只闻韩玉州的“失落”之声。
谢鲸却是闭了闭眼,费力忽略其语气中的恶趣,暗忖贾宝玉自讨苦吃,得罪谁不好,非给这“阎王”找麻烦,今日不脱层皮哪里过得去。
果然……
“来人,贴加官。”他只闻韩玉州气定神闲吩咐道。
众道士俱是一惊,道冲忙劝道,“大人,那玉除的是‘邪祟’,方才您也试了,虽说用的是坛子,但这力是您使的,便无作用,想来,人为制造的性命之忧定也是无用的……”何苦折腾这小哥儿!
韩玉州却笑,“诸位真人并不能确定不是吗?如此,试试又何妨?”
谢鲸转眼就见外头递进来桑纸、黄酒,亦上前劝阻,“贾妃有孕在身,贾宝玉若在我等手上有个好歹,不好交代。”
韩玉州却只轻轻拨开他,弯腰将那坛子捡起,抛到贾宝玉身上,“谢佥事放心,出了任何事,本官一力承担。”
贾宝玉不知何为“贴加官”,只是被那面若桃花男人话中的阴戾气息吓到,接着便见两名司员上前,一人按住他,一人取了一张黄纸覆在他脸上,贾宝玉惊恐,“你们做甚么?”
一面说,一面摇头,试图将那纸晃下脸去。
不想,被按住。
酒气扑鼻而来,晕湿的黄纸糊住了他的口鼻,贾宝玉害怕,大口吸气,又惊慌向谢鲸求救。
谢鲸这回不再应,昨日为贾宝玉说情休息一日,方才又劝了韩玉州一回,已是他念及两家祖上旧情,但也仅到此为止了,再帮他,就是置定城侯府于不顾。
盖因他调入锦衣府乃上皇之意,专为北静王府及南山翁谋反、或者说忠慎亲王谋反一案而来。若忠慎亲王坐实谋反,当今便能收拢更多权力,此让上皇感到威胁,所以即便当今明知哪些官员参与其中,仍需南山翁的口供铁证来堵上皇之口。
而他,是上皇的眼睛。
谢鲸有预感,这一局当今赢面更大,谢家本无意,却被上皇拉入局,若他再对天子心腹韩玉州多加阻挠,必会得罪当今,得不偿失。
所以,贾宝玉还是自求多福罢。
谢鲸出神时,桑纸已贴到了三张,贾宝玉的声音被闷在纸里,只得疯狂蹬腿。
供奉们瞧着不忍,偏过头去,眼睛却盯着他胸前的玉和怀里的坛子,仍不见动静。
道冲再次开口,“大人,这只怕是真不成,再想法子吧!”
韩玉州却不理,只令道:“加!”
司员遂又加了一张,韩玉州没再下令,静静瞧着贾宝玉仰起的脖颈青筋毕露,四肢奋力挣扎。
坛子中,南山翁已然知道他们在做甚,只一径笑话他们,“偏是你们人族懂得怎么折磨同类,听听,这可怜见儿的。”
“大人。”按住贾宝玉的司员出声提醒,贾宝玉的脖颈由红泛紫,挣扎力度也开始减弱。
“废物!”韩玉州冷笑道,寻常人贴五张才到极限,这小色胚才四张就不行了!
“算……”
呼——
韩玉州正打算放弃,一阵裹着臭味儿的狂风涌灌进门,将那粘湿的桑纸高高吹起,又重重落在地上,砸作一团。
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两道身影便立在净室中央,并喝道,“修道之人,何故草菅人命!”
其余人等犹在晃神,只韩玉州眼睛发亮,拊掌大笑道,“道冲真人,此法可行的!”这不就来了!
道冲忙回神,定睛一瞧,来人乃一僧一道,一癞头一跣足,衣裳褴褛,骨骼清奇,如此法子显现人前,可见二人法力之高深,忙问其来历。
二人却故作玄虚,不肯正面应答。
期间,韩玉州听明门外千户来报,这二人如同鬼魅般上山,并未触动捉妖驱邪的法阵,驻军护卫亦无法碰到他二人衣角。
韩玉州又瞧二人极为关注贾宝玉,见人一面喘一面咳,确实无碍,方肉眼可见松了口气,便抬手打断道冲,笑问道,“二位为何而来?”
只听和尚正色回,“游历至此,见有不平之事,不忍袖手旁观,特来相救!”
韩玉州却谑笑,“世间不平事多了去,怎的偏往我这里来,二位不见这山上山下驻守着多少兵卫,不问擅闯,是想劫狱还是造反?”
“这……”二人顿住,一时无言。
他二人亦是无奈,此番风流孽鬼历劫,处处有变数,神瑛侍者这里亦然,命数里本该由家宅不安引出的小鬼镇魇之灾不复存在,却有妖邪害命,虽靠补天石躲过,二人又突然占到其被害命之情景,只得匆匆赶来。
韩玉州见状又笑,“看来二位是专为这衔玉落草的贾家二爷而来,既来了,也不着急走,我这里有桩事须得烦劳贾二爷,但贾二爷瞧着着实解决不了,不知二位可愿相助?”
一僧一道不应,韩玉州也不理论,只管说道,“若不帮也无妨,本官便只得继续在贾二爷身上下功夫了,所幸锦衣府别的还有限,就是刑罚手段多,再不济,我们这山上刺杀偷袭便没断过,一二个人死了伤了也是常有的事……”
一壁说着,一壁笑着瞧向床上奄奄一息的贾宝玉,死伤者将是谁,不言而喻。
一僧一道俱是吸气,二人对视一眼,许久,道人动了,行至贾宝玉床前,拿起他胸前的通灵宝玉摩弄一番,嘴皮翕动,喃喃低语,似在跟那玉交流。
忽的,玉上闪过一道七彩宝光,室内便响起南山翁撕心裂肺的兽嗥。
贾宝玉在一连串折磨下,惊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余者虽也被吵得不行,但面上皆是又惊又奇。
韩玉州嘴角挂笑,满眼兴致望向贾宝玉,这可就有趣了。
渺渺真人与茫茫大士见神瑛之困已解,便想离去,不想韩玉州却不放人,收起笑,闲闲道:“二位被征召了。”
一月前,钦天监并僧录司、道录司下令征召各州府县下属各司能人异士,此二人不应征召令来也就罢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岂料竟会冒头为贾宝玉出头,那就怪不了人,若不想惹上官司,必须等此案了结了再走!
韩玉州又道,“二位法力高深,悄无声息走了,本官也拦不住,但贾二爷、荣国府贾家,本官还是能拿捏一二。”
话毕,也不理二人反应,带着磁坛及其他人撤出了贾宝玉的院子。
而被忽略已久的南山翁,只觉倏尔便置身业火之中,寸寸肌革都燃起火苗,几欲被燃烬,此可比磁坛的炼化之能、神像前的神光普照痛苦千万倍,且磁坛炼化速度变快了,南山翁只觉自身修为正在快速消散,下肢亦在炼化!
正值其在痛苦之中不断思忖如何自保时,却被带离了那炼狱。
只刚得休憩片刻,便闻坛外小儿问,“如何,南翁可愿招了?”
南山翁暗恨那莫名出现的一僧一道平白坏他计划!
韩玉州不闻老狐妖回答,便同谢鲸笑道,“看来还得送去陪陪那贾二爷。”
“别!”南山翁低头瞧了瞧已化去半截的下肢,咬牙阻止道。
而后,耽搁了一月有余的审讯终于开始。
又说净室内,茗烟李贵等终于被放进来,见贾宝玉瘫软不醒,室内狼藉,只余那老大夫摸脉开方,一僧一道二个邋遢人无奈静立,皆为贾宝玉抱屈,大哭大嚷起来,“二爷受苦了,回去定让娘娘治他们的罪!”
贾宝玉夜间方才迷迷糊糊醒来,忽见茗烟等亲近人守着他,眼睛还肿得跟核桃似的,亦是没忍住委屈,大哭起来,因有人纵着哄着,遂一把将胸前的通灵宝玉扯下摔到地上,“又是为的这劳什子!”
这一回,心里是真真切切恨上了,等茗烟捡起那石头又摔、捡起又摔,直闹腾了半个晚上,还不叫将那石头掖在床上睡。
才被洗去粉渍脂痕的补天石亦多有委屈,不能同贾宝玉诉说,只得去寻那一僧一道,质问道:“白日里,二位大师言神瑛带我见识了一番风流富贵,我今日当偿还他这一场恩债,助他一份前程,可他却如此待我!”
原来,白日里这僧道二人不愿沾染世俗朝廷之重因重果,才出手净化了被声色所迷的补天石,并忽悠它收拾那狐妖,帮助贾宝玉。
眼下见补天石委屈,二人心虚又负疚,忙忙安慰,并承诺次日会告诫神瑛它之重要性,方才将石头哄住。
却说清虚观有一僧一道及通灵宝玉坐镇,审讯之事事半功倍。虽南山翁也有耍心眼不老实的时候,但韩玉州将它送去贾宝玉身边待了几回,将这一人一狐都折腾得死去活来,也就老实了。
贾宝玉滞留清虚观的第三日,劫狱之事再次发生,此次声势之大碾压前一月之数,想来是南山翁手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它处境不好,竟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双方因死伤惨重。
这一日后,朝中亦有大动作。
消息灵通者如承熙郡王,得知皇帝私下分派钦差出京,便知贾宝玉起到作用了,一味拊掌高乐,心底对那通灵宝玉也起了些心思;消息闭塞如荣宁二府等,在忠慎亲王府被锦衣府围困时,也知晓了。
贾赦自贾宝玉离去之日便一病不起,得了这消息,又气晕过去,暗自仰天大啸:谁承望,他脖颈上这铡刀竟是亲侄子亲手架上去的!
贾母也因那日出了汗又吹了风病倒了,对外却只敢道是贾宝玉出息了,她兴过头,年纪大没承受住,太医也不敢请,只寻民间大夫开了几剂药应付着,又因日夜提心吊胆,生恐灭门之祸降临,病得愈发严重。
眼见母子二人日渐憔悴却言不开口,贾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等便觉必是大事,心内俱忐忑,再加之贾宝玉一去便没了消息,更是不安。
贾琏本欲外出打探消息,却被多年不管事的贾敬派人堵了回来,除嘱咐他紧闭府门,不许到处串联打听消息外,还留了句“未到生死存亡之际”的莫名话语。
好在贾母听了这话,心宽许多,少少能进些粥水,到底扛住了。
此后一月,都中朱门大户家家闭门,不时便听说有获罪下狱的,四王八公中有三家遭了殃,贾珍心也慌,无奈贾敬遣人看住了他,不许他外出,故只能到荣府打听消息,没想到一向稳重的老祖宗比他还慌,贾珍恍惚猜到些内情,吓得回府闭门,再不敢出。
一月后,都外犯官及其家眷亦陆续押解入京,贾宝玉方被护送归家。
贾家上下见他瘦得脱了相,未及说话就嚎啕大哭起来,便知道在外吃苦受委屈了,一家子父母兄嫂姐妹亦跟着泣哭,丫鬟仆人们也都抹起眼泪。
不过,“苦后回甘”。
忠慎亲王被定谋反、抄家圈禁后,贾宝玉参与审讯有功的消息四散传开,有人喜欢有人恨。
随之而来的便是皇帝重赏,除去大量财物玩器及贾母的补身药材,还赐下一个龙禁卫名额,贾宝玉年满十六即可上任。
这可与蠲来的那等不同,入了当今青眼,日常在御前行走,一旦立功或得赏,便可往武官路子上走,且同僚或是青年才俊或为高官贵戚之子,将来人脉不愁,除去贾政略惋惜贾宝玉不能科举出仕外,真是色色令人满意。
贾宝玉出息了,最高兴的莫过于贾母,精气神回来了,病自然好得快了。而贾赦见贾宝玉得赏,自身迟迟没事,暗自侥幸:许是锦衣府并未查到他之事?遂亦振奋起来,病气去了大半。
而贾宝玉在长辈、姊妹、丫鬟们的安抚下,渐次忘却了那一日差点儿窒息而亡的恐惧及这一月来的高压威吓,尤其往日对他非打即骂的父亲竟也慈爱起来,不再追着他读书写字,因而渐渐安乐起来。
身子养好后,父亲居然催促他外出交友赴会,加之近来宴会竟也色色合他心意,不再是那些吵闹的戏酒、低俗的淫。乐,多是诗会、文会、赏花会,才子佳人、风流文雅,贾宝玉再欢喜高乐不过。
只他不知,此都是外头那些人专门迎合他的喜好弄出来的。
这一等人乃因他自南山翁一案入了皇帝眼,特来结交、示好;另一等是听闻他之“破案才名”,慕名而来;
还有一等则是专来酬谢的,南山翁一案,北静王遗党、忠慎亲王一系等多名官员被问罪,朝堂中空出不少官位,虽有皇帝心腹,却不满额,因此升迁的不在少数,不少人家记了恩,便命家中次子幼子等与会,赠些谢礼。
不想,这等官家子弟见了这“大功臣”,不免有些失望,贾宝玉生得灵秀、性情温和,有几分诗才却不通时政,闻人打听立功之事,每每避而不谈,除去保密之名,竟有些心虚及恐惧,问得深了,还寻借口遁逃,让人不由疑惑这“功臣”之名到底属不属实。
由此,便有些“名不符实”的名声传出,越是如此,越有人求证,贾宝玉每每被人问得忆起那日将死之时的恐惧,渐渐地不爱出门了。
因得不到证实,流言便也越演越烈,直至一日圣旨下,提贾赦质审后,达到高。潮。
原平安州节度使李敏达获罪后供述,他与贾赦内外勾结,多次包揽词讼、卖官鬻爵,贾赦因被封存家产,下狱质审。
贾赦虽未定罪,但李敏达由南山翁一案下狱,贾赦又由李敏达牵出,一时间,贾宝玉踩着伯父上位的流言甚嚣尘上。
贾宝玉声名遂两极分化。
荣国府中亦如此,即便有贾母、王夫人,也弹压不住,邢夫人及身边伺候的诸如王善宝家的、贾赦的姬妾丫鬟等,日日在东院不避讳地叫骂,每当贾母将邢夫人叫去训斥一顿,便消停会子,过后又继续,两房伺候之人更因此事别了不少苗头,闹得府中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