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其他贵女,说几句软话便过去了,但她不会,她太刚直,也不懂迎奉,只能笨手笨脚准备着夫君要的东西,然后被骂粗糙,然后再重新准备,然后误了吃饭的时辰,被婆母刺粗鄙不知礼,被妯娌取笑笨口拙舌,冷饭残羹匆匆吃几口,吃多了,会被奴仆笑称食量大如牛。
翱翔九天的鹰被人剪了翅膀做家雀儿,再怎样低眉顺眼学着讨好主人,也不是惹人喜欢的夜莺与黄鹂。
严老夫人慢慢垂了眼。
她恍惚中想起,相豫的夫人姜二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麾下女将无数,让盛军闻风丧胆的兰月,杀人不用刀的宋梨,她们虽是女子,却不受制女子身份,以将军,以谋臣,以一个鼎立天地之间的正常人在姜二娘身边发挥着自己的才能。
相豫容得下女人。
他的妻子名声不在他之下,他的女儿更是声名鹊起,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五千新兵守住了摇摇欲坠的方城。
严老夫人从房顶一跃而下。
“二娘,跟娘回家。”
她对明明眉眼有英气此时却低眉顺眼的女儿说道。
是日,一顶小轿离开京都。
“就这么走了?”
看着小轿远去的背影,商溯一唱三叹,“四皇子,严二娘的夫家,便这样轻飘飘放下?”
“严老夫人如此宽宏大量,寺庙里还修什么菩萨佛陀?将严老夫人塑了金身供上去,岂不比菩萨佛陀来得心善?”
“......”
您可闭嘴吧。
老仆面上无表情腹诽着。
“忠孝二字不过是统治者约束底下人的工具罢了,若是信了,那才是愚不可及。”
商溯收回视线,“可惜,严守忠与其夫人都深受其害,冥顽不灵。”
老仆转着一张死人脸,看向奚落人从不心软的商溯,“忠孝二字若果真不堪,小女郎对豫公算什么?”
“您对小女郎,又算什么?”
“?”
“......”
能言善辩又刻薄的少年倏地陷入沉默。
“呵,相蕴和岂是一般人?”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出声,“至于我,我对她哪里忠心了?”
“不过是看她有趣儿,才顺手帮她一帮。”
“哦。”
老仆不予置评。
·
“阿父,三郎今日来信,说他那边已经办妥啦。”
相蕴和拿着商溯的信,去找相豫,“严老将军的家眷此时已经出城,再过十几日,便能抵达方城。”
相豫摸着下巴,“哟,想不到这位顾家三郎还有这样的好口才,竟能劝说严老夫人投降我们。”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严老夫人是位愚忠不在严老将军之下的执拗性子。”
“几个孩子死得那么惨烈,自己的老来女又疯疯傻傻,神志不清,严老夫人如何不心寒?”
相蕴和唏嘘道。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蕴和的发,“为人父母的,自己吃些苦倒没什么的,可若是孩子受了罪,那便不一样了。”
“所以严老夫人离开了京都。”
相蕴和道。
相豫点头,“恩,老夫人来了,老将军也不远了。”
“咱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此时也该收网了。”
是日,严三娘率八千精骑追击相豫,原本一败涂地的相豫在绕过山谷之后仿佛换了一支部队,再不复方才的慌乱不堪,紧接着,漫山遍野摇起相豫的旌旗,最大的旌旗下,赫然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眉眼弯弯,面上尽是阳光之色。
“严三娘,降了吧。”
相蕴和笑眯眯道,“天子昏庸,奸臣当道,你一身武功献给这样的人岂不可惜?”
自己被相豫包围,严三娘短暂慌乱了一瞬,但很快,这位自幼跟随严老将军南征北战的女将军恢复镇定,勒马提枪,枪指相蕴和。
“天子昏庸?呵。”
严三娘冷笑,“若天子果然昏庸,我又怎会成为大盛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将军?”
她的话显然戳到了小姑娘,旌旗下的小姑娘愣了愣,面上有些难以置信。
呵,没见识的小姑娘,像天子这般开明的君主,翻遍史书也难寻。
严三娘下巴微抬,眼底尽是骄傲之色,正欲开口说话间,忽听小姑娘再度说了话——
“用女人便是圣明君主吗?”
小姑娘问她,“我阿娘是女人,地位超然,在我阿父之上。”
“兰姨是女人,梨姨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们都能统率军队,不需要阿父来特赦。”
严三娘眼皮狠狠一跳。
“你父亲对大盛忠心耿耿,一把年龄为仍南征北战,不得荣养。”
“你几位兄长为国战死,尸骨无存。”
“你除却战功赫赫,还对大盛天子有救命之恩。”
“这么多的战功与救命之恩的加持下,大盛天子才勉强默许了你的存在,让你成为为他冲锋陷阵的一位女将军。”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封赏,封侯?封将?都没有。”
“你明明军功卓著,远在那些权贵家的酒囊饭袋之上,他们无功封侯封将,你却只能做个白板将军。”
“严三娘,这真的是开明的君主吗?”
相蕴和看向严三娘,眼底满是同情之色,“这分明是把你当拉磨的驴使,还要你自己备草料。”
第36章 第
严三娘呼吸陡然一紧。
她想起自己白发苍苍但仍在硬撑的老父亲, 想起自己收尸安葬却寻不到尸骨的几位兄长,想起权贵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长们, 至死才换来一个名誉上的侯爵。
名誉到哪种程度呢?
不世袭, 没有封地,圣旨一封, 便为侯爵。
一个口头上的侯爵, 却让他们全家受宠若惊,老父亲感激涕零,老母亲声音暗哑, 就连她自己,也高兴为死去的兄长们高兴, 高兴他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们的死并不是白白牺牲, 而是一种光荣。
但这些让他们大喜过望的东西,明明是世家权贵们动动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们家, 要三位兄长尸骨无存才能换到。
她还想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晋升的“将军”头衔。
——她是“将军”, 也仅仅是“将军”, 终其一生, 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 她分明不比男儿差, 分明为大盛立下无数战功,世人无人不知晓, 严家三娘的威名。
严三娘手指攥着长/枪, 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你是女子,你能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赏,否则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与男人平起平坐,实则你打仗,他们领军功。他们表面奉承你几句,你便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既然一样,为何别人是荡寇将军,是扬威将军,是安南将军,是这侯那侯,而你只是将军,什么都没有?”
相蕴和静静看着严三娘,觉得她无比可怜,“不仅你没有,就连你阿父也没有,军功盖世,却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说了!”
严三娘突然出声,打断相蕴和的话,“我为盛将你为贼寇,我怎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相蕴和悲悯看着严三娘,“我的话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严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去接这句话。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擒你。”
相蕴和敛着衣袖,看着不远处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严老将军,看一看他头上还有几根黑发,阴雨天之际腿脚是否灵便。”
严三娘心头一颤。
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收兵。”
相蕴和吩咐兵士。
围困着严三娘的军士纷纷退下。
严三娘回神。
看着周围如潮水般退下的相军,她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她是从军多年,太清楚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清楚看到这些人并非因为相蕴和是相豫的女儿而不得不听从于她,他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龄,都不是能阻挡她发挥自己才能的障碍。
——当她可只手擎天,她便该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个不问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来。
严三娘静了一瞬。
相军退去,严三娘收兵回营。
“三娘,你没事吧?”
听闻女儿平安归来,准备带兵去救的严守忠松了一口气,快步从营帐中走出,“相豫狡诈异常,你是怎么冲出来的?”
“可曾伤到了哪?”
严守忠捏捏严三娘的肩膀,看看严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儿莫说受伤了,身上连血痕都没见一点,严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变了一瞬,立刻抬手遣退身边人,带着严三娘回内账。
内账之中只有他们两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相豫为何放了你?”
严三娘没有回答严守忠的问题,而是摘下他的头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发。
那位小姑娘说得的确不错,她的父亲已经老了,早不是当初纵横疆场无敌手的严大将军,而是一位虎虽老,却不敢有败相老人。
三位兄长皆战死,她虽为女将,却一生不会有晋升,威威赫赫的将门后继无人,父亲便只能硬撑。
——父亲掌兵的情况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亲解甲归田,二姐姐又会遭遇什么?是否与大姐姐一样,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亲更不敢想,所以拼了这么条老命,也要再挣一份军功,祈求执政者看在军功的面子上,能约束士族一二,让他的二女儿过两年清净日子。
可是,若执政者果真有良心,他们严家又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怒火冲心而起,严三娘咬了下牙。
“怎么了?”
自家女儿脸色有异,严守忠干笑一声,“嫌父亲老了?”
“你放心,为父虽老,但也还护得住你。”
“我知道。”
严三娘声音低了一分,“父亲,您的腿脚还好么?阴雨天之际,是否疼痛难忍?连翻身上马都是一种酷刑?”
严守忠有些意外。
若论心智,他这个三女儿是几个孩子里最大大咧咧,鲜少会注意身边细节,正是因为如此,他略微掩饰,便能让她发觉不了他身体的糟糕,但现在,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似乎都被她得知,所以她才会一改往日的作风,不是看他的白发,便是问他的伤腿。
严守忠眸色微沉。
短短一瞬,他便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声音不由得严肃起来,“三娘,相豫与你说了什么?”
“父亲,相豫没有与我说话,倒是他的女儿今日与我说了几句话。”
严三娘把相蕴和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严守忠。
严守忠微微一怔,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老将军的脸色登时变了。
严三娘看着变了脸色的老父亲,忍不住问道,“父亲,我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那些士族权贵凭什么永远压我们一头?凭他们的出身好吗?”
“若是这样,那我们的子子孙孙岂不是都是他们的马前卒?”
“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也得不到一个应有的评价。”
“父亲,我不服。”
严三娘并起两指,指向京都的方向,“凭什么我们刀口舔血,换来的却是那群人安享富贵?!”
严守忠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他回到不了这样的问题,更回答不了为何自己的三个儿子死得蹊跷的问题,更无法面对长女的一尸两命,小女儿的疯疯癫癫。
他是一位将军,但也是一位父亲。
他可以面不改色看面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因为那是身为将军必须面对的事情。
他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将军,否则不可能在士族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仍在朝中挣出了一席之地。
可他做不到对自己子女的死无动于衷,更做不到对小女儿的痴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他最聪慧最招人喜欢的老来女,她明明可以有一个安稳人生,却因为士族的袖手旁观而坠入深远地狱。
“三娘,为父......对不起你们。”
严守忠听到自己的声音。
·
“严守忠虽疼爱子女,但却不会因为严三娘的几句话便投降我们。”
相蕴和与相豫分析,“阿父若想让他来降,只做这些事远远不够,还需几擒几纵。”
小姑娘像模像样分析战况,相豫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下相蕴和的小鼻梁,“你要阿父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严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