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议事厅只有她与女儿两个人,她轻啜一口茶, 眼睛看着偎依在自己怀里的乖女儿。
“阿和,你方才说, 你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不动声色问道。
相蕴和点点头, “对, 很多话, 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能瞒着阿父, 但却不会瞒着阿娘。
比如说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 比如说阿娘与楚王生有一子,比如说未来的阿娘毁誉参半, 若不是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 只怕连那一半的誉都不会有。
相蕴和一一讲给姜贞听。
姜贞凤目轻眯。
前世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且信息量极大,相蕴和说完话, 便在一旁静静饮茶,等着姜贞慢慢消化。
“你——”
仅一息后,姜贞便做出了反应,她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迟疑问出自己的问题,“你是前世的阿和,那么今生的阿和,又去了哪?”
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
她以为阿娘会先问毒杀阿父之事,会问自己与梁王的私生子的事情,会问她死后大夏的江山万里,会问自己的身后名,可她没有,她只是拧眉看着她,问她,她的小阿和去了哪?
江山万里她能自己打,弑君登基之事亦不是做不出,身后名自有后世来评价,功过是非不过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唯一能萦绕她心间的,是她的阿和,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心心念念在寻找的女儿——她去了哪?
相蕴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着面前年轻的母亲,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
“罢了,阿娘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相蕴和迟迟未说话,姜贞叹了一声,将人揽在怀里,“你是前世的阿和也好,是今生的也罢,都是阿娘的小阿和。”
“阿娘只是,担心另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阿和罢了。”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若失了父母的庇佑,该如何活得下去?”
相蕴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想起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与野狗抢食,与恶人厮杀,踩着累累白骨翻找食物,对作恶者袖手旁观,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在阿娘眼里,她是娇娇弱弱的,是需要人保护的。
——是她唯一牵挂的阿和。
“阿娘,前世今生都是我。”
相蕴和把头埋在姜贞怀里,刚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断断续续,“您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姜贞手指微微一紧,慢慢将人抱在怀里。
“阿和,我知道了。”
姜贞轻声道,“是阿娘没有保护好你,才会让你遇到那些事情。”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姜贞声音微哑,“阿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阿娘的视线。”
相蕴和轻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姜贞温柔抚摸着相蕴和的发。
这位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此时柔和得不像话,像是月之皎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阿娘,您与阿父现在还未兵戎相见,真好。”
相蕴和从姜贞怀里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您与阿父变成那个模样。”
姜贞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抿了下唇,继续说道,“可是,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人。”
“天下容不下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您与阿父,终究会有那么一日的。”
姜贞呼吸陡然一紧。
她突然发现,她的小阿和增长的不止是阅历,还有对天下大势的敏锐。
她曾见过百年间的世事变迁,所以更能知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什么她与楚王的私生子,什么豫另有新欢,不过是图穷匕见之际的遮羞布罢了,她与豫真正的矛盾,是抢夺执掌天下的话语权。
姜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和,你长大了。”
“你放心,你既与阿娘说了这些,阿娘便会将你的话放在心里,不会剑走偏锋,走到众叛亲离那一步。”
“有你在,阿娘与阿父不会轻易走到刀剑相抵。”
她伸手,将面前的小姑娘轻轻揽在怀里。
阿和是她与豫之间的纽带。
有阿和在,她与豫便会顾忌阿和的感受,在争权夺势的事情上各退一步。
可阿和若不在,他们两个便再无顾忌。
她会不在意豫的感受,执意去送楚王最后一程。
豫也会行废太子改立修文为储君的事情,故意削弱她的权利。
如同绝世神兵没了剑鞘的桎梏,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会罢休。
——但阿和仍在,她与豫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姜贞笑了笑,凌厉凤目柔软一片。
“阿娘,你真好。”
相蕴和伏在姜贞肩头撒娇。
姜贞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我是你阿娘,自然对你好。”
母女两人之间一派温馨之色。
“对了,顾家三郎是怎么回事?”
两人又腻歪好一会儿,姜贞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事情,忍不住问相蕴和,“此人极善用兵,绝非庸碌之辈,怎你前世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相蕴和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也不知。”
“他果真姓顾?”
姜贞凤目轻眯。
相蕴和愣了一下,“应该是的?”
“老仆自报家门的时候,他面上虽有不悦之色,但并未反驳老仆的话。”
“以他对会稽顾家的反应,他应该就是出自会稽顾家。”
想了想,相蕴和又补上一句,“只是与父亲关系不大好,所以听人提起顾家便心生不喜。”
“那便怪了,顾家并无能征善战之将。”
姜贞眯了眯眼。
相蕴和点头,“是呀。”
“跟他一样厉害的,天下九州也不过只有阿娘阿父与商溯席拓楚王。”
“我见过席拓,席拓比顾家三郎年长几岁,奴隶出身,面上有刺字,一身精悍之气,冲锋陷阵之际悍不畏死,绝不是锦绣之中养出的贵公子。”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心中忽而冒出一个大胆念头——顾家三郎是商溯。
“阿和,你确定商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
姜贞问相蕴和。
三郎便是商溯的念头相蕴和也起过,但又很快被她否决,她点点头,回答姜贞的话,“当然确定了。”
“商溯是我的主要陪葬人,墓志铭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出身商城的孤儿,才不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姜贞眉头拧了起来。
“顾家三郎到底是不是商溯,咱们往商城走一遭便能知晓。”
虽是盛夏季节,但议事厅里供着冰,怕相蕴和着凉,姜贞拢了拢相蕴和身上衣物。
相蕴和甜甜笑道,“我早就想去商城了。”
“可惜阿娘下落不明,阿父又忙于战事,这才耽误了。”
“现在好了,阿娘回来了,还打下了谷城,让方城与中原之地畅通无堵。”
“严老将军又投降了阿父,平周与石临两城再过一段时间便会被严老将军取下,方城再无后顾之忧。”
“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也能带人去商城找商溯了。”
相蕴和笑眯眯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绝不能让他被楚王招揽了去。”
姜贞笑了一下,“好,都听你的,咱们去商城找商溯。”
“但先说好,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等阿娘忙完谷城事物,阿娘随你一道去。”
“恩!”
相蕴和重重点头,“我最喜欢跟阿娘一起出行了!”
母女两人有说有笑。
亲卫掐着时间,觉得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姜贞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政务呈上来。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有了谷城,中原之地还会远吗?
当然不会远。
不过三年五载时间,整个中原大地便都是二娘的囊中之物。
亲卫热切看着端坐主位的姜贞,期盼着她带领自己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姜贞带着相蕴和一同处理政务。
乱世之中若没个靠谱继承人,追随你的人心里都发慌,万一你出了意外,偌大的家业留给谁?
最典型的是冀州牧。
明明一统北方,是当世实力最为雄厚的雄主,连盛军都要避他锋芒,可惜大业未成身先丧,年龄大的孩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九岁,小的才四岁,大争之世幼主难撑大业,这才被梁王大盛趁虚而入,将他势力蚕食得一干二净,那双儿女虽还活着,可也只能龟缩在辽东,再不复其父的赫赫威威之态。
姜贞当然不希望自己也落个这样的下场。
虽说前世的她与豫一统九州坐了江山,但该提防的事情也要提防,该培养的继承人更要早早来培养,省得自己与冀州牧一样,人亡政息,后事凄凉。
“阿和,此事你如何看?”
姜贞问相蕴和。
阿娘这是有意在培养自己?
相蕴和眸光轻闪,瞬间将相豫多次嘱咐的一定要在姜贞面前多说他好话,以免姜贞只顾政事不问他的事情抛之脑后。
相蕴和道,“阿娘,我觉得谷城失守,严老将军又投降阿父,大盛天子必会勃然大怒,派能兵强将来攻打咱们。”
“皇叔在北地攻打梁王,连战连捷,大盛天子应该不会临阵换将,派他前来,大盛天子应该会用——”
声音微微一顿,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席拓!他肯定会用席拓!”
阿父振臂一呼掀起庶民反抗暴政的那一日,起义军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布满九州各地每一个角落。
前世席拓领兵平叛,先取陈州,再下冀州兖州,紧接着是梁王,辽东王,分崩离析的北方之地在他的攻势下重新被大盛纳入囊中,一统江东之地的楚王都要暂避他的兵锋,隔着朱穆与他不接壤。
席拓被誉为大盛最强之将。
强大到哪怕大盛摇摇欲坠,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但只要有他在,他便能为大盛续命百年,拖着早该被历史车轮碾为尘埃的大盛续写新的奇迹。
可是这么厉害的一位将军,却突然降了楚王。
没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在他投降楚王一年后自戕而亡,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一代将星就此陨落,让晚他几年出仕的商溯颇为唏嘘——不曾正面打败席拓,他这位战神名头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这位绝世悍将虽不曾北上一统四分五裂的北方之地,但其战功亦让他声名鹊起,是一位地位犹在严老将军之上、几乎与皇叔盛元洲平起平坐的大盛名将。
严老将军不过庶民出身,权贵执政的大盛朝堂尚如此举步维艰,席拓连庶民都不是,而是角斗场的奴隶,给士族权贵们牵马坠蹬都不配,这样的出身却能坐到这样的位置,可见其军功之盛。
“阿和,你有办法劝降席拓?”
察觉到相蕴和眸色微亮,姜贞问道。
“有是有。”
相蕴和点头,“但我现在还确定不了,要到京都见到他之后才能确定。”
姜贞揉着相蕴和的发,“不着急,等处理完谷城的事情,阿娘与你一道去京都。”
“见见席拓,再会会那位顾家三郎。”
姜贞眸光轻闪。
母女俩一边说笑一边处理政务。
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军政全部处理完。
雷鸣乃世之骁将,虽与席拓商溯这种天选将才没得比,但应对一般将军绰绰有余,正好能留守谷城。
至于赵修文,姜贞的意思是让他也留守谷城,与雷鸣有个照应,但少年言京都一行着实危险,一定要追随她左右,姜贞拗不过,便带他一同前去。
安排好留守之人与同去京都之人,姜贞便让人去接相老夫人。
之前战事激烈,怕吓到老夫人,她将相老夫人安置在自己姨母家,她的母亲也在那,几位老太太正好能作伴,如今谷城已平,形势一片大好,两位老夫人也该回来了。
一道道政令从议事厅发出,只待母女两人收拾好东西,便能出发去京都。
亲卫送来茶点。
母女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吃着点心,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再看亲卫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姜贞眼皮一跳,想起来了——她还有位死鬼丈夫来着?
“阿娘,阿父也一同过来了。”
相蕴和后知后觉想起被自己遗忘的老父亲。
雷鸣一拍脑袋,“差点把大哥给忘了!”
“阿和,大哥去哪了?怎么没跟你一起?”
“我来找阿娘的时候阿父在洗漱。”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一算时间,阿父这会儿应该洗得差不多了。”
洗得差不多?
不,应该是把自己浑身的皮都给洗蜕了一层。
姜贞摇头轻笑,伸手点了点相蕴和额头,“恩,知道了,阿娘去看看他。”
“阿娘快去。”
相蕴和催促姜贞,“阿父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的那一种。”
姜贞笑着揉了下相蕴和的发,起身去后院找相豫。
正如相蕴和所言,相豫这个时候的确洗得差不多了,随手在腰间围了浴巾,便踢踏着鞋去看亲卫给他买的衣服。
这件太花哨,跟他现在的年龄不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