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阿和要做一个不被刻薄、世人更不敢刻薄的女人。”
姜贞伸出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当你的位置足够高,哪怕做些无伤大雅的杀戮之事,也会有名家大儒为你辩经。”
相蕴和哑然。
——还别说,的确是这样。
阿娘称帝后杀人无数,阿父身边之人皆死于阿娘之手,杀到让她这个女儿有时候都忍不住感叹,有些人真的没有杀的必要。
但后世文人却有不同看法,一些骂阿娘心狠手辣是毒妇,另一部分夸阿娘实乃千古一帝,阿娘的嗜杀残暴只是千古一帝的白璧微瑕。
两派人互相骂了近百年,谁也没能说服谁。
她只当了百余年的鬼,不知道后世人对阿娘的评价是什么样,但以当世推后世,后面的评价应大差不差,不过是毒妇和千古一帝的争辩,绝不会有中间值。
这便是阿娘的敏锐之处,从来透过问题看本质。
大盛开国皇帝虽得位不正,但的确是位好皇帝,所以阿娘对他评价颇高。
如今的皇帝玩弄权术,打压有才之士,阿娘对他更多的是嘲讽,但也认可他的能力,只是限于自身原因,不敢破而后立。
至于那位曾经代天子治国辅政,而现在是妖妃代名词的宸妃,阿娘也给了极大的尊重与理解。
——世人不敢指责天子,便指桑骂槐,骂她妖媚奸诈,实乃祸水。
可是,这位宸妃的风评转变与如今的下场,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警醒她。
——别人赋予的权力终究是镜花水月,那人人亡政息,自己便是水上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成为执政者豢养的鸟雀儿。
思及此,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抬头看向面前的姜贞。
前世的阿娘宁背负骂名也要弑君登基,是否便是吸取了这位宸妃的教训?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姜贞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阿和,能握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旁人夺不走的,才是你强大的根本。”
“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未来交付于另一人。”
“想来那位宸妃,如今已明白这个道理,否则她如今便不是宠冠六宫的宸妃,而是被人金屋藏娇,纳入府中。”
姜贞眉梢微挑,悠悠发问,“大司马,您说是也不是?”
相蕴和一惊。
——席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到?
与赵修文交换一个颜色,少年亦是惊讶疑惑。
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大司马,她从未与您说过,杀了他,带我走之类的话。”
“因为她的仇,她要自己报。”
“她受够了身不由己,她选择自己掌握命运。”
“所以您至今仍是天子委以重用的大司马,而她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宠妃。”
“啧,那我便祝宸妃娘娘得偿所愿,也祝大司马抱得美人归。”
声音微微一顿,姜贞的话里带了几分揶揄,“千万别竹篮打水,落得一场空。”
剑光骤起。
“铮——”
长剑争鸣,瞬间碰撞在一起。
相蕴和尚未反应过来,姜贞已与来人交手数个回合。
赵修文一惊,立刻拔剑将相蕴和护在身后。
“有刺客!”
赵修文冲驻守在外面的亲卫大喊。
亲卫涌进主帐。
他们显然早就得了命令,早早埋伏在周围,只待赵修文一声令下,便冲进来将敌人就地斩杀。
“......”
果然是她阿娘能做出来的事情。
能赢就行,不必在乎手段,一如阿娘对大盛开国皇帝的评价——虽得天下的手段不光彩,但也是位好帝王。
相蕴和抬手掩面。
短短一瞬,她全都明白了。
什么劝降,什么换个思路,都是阿娘阿父与军师打出来的幌子。
像席拓这种人,若不能在正面战场上打败他,他怎会归降阿娘?
更别提这位战将心中无家国,与严老将军完全不同,是把伤人更伤己的一把利剑,哪怕捏着他的软肋让他归降,他也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突然叛逃,所以阿娘压根没想招降他,而是借机诱杀他。
——这样一位绝世悍将,只有彻底死了,阿娘才能睡得安稳。
相蕴和抬头看来人。
三军主帐虽大,可也容不得那么多的人,更别提还有两人在交手,相蕴和只觉眼前一花,防火防刀剑的帐篷已被人掀了顶,那人持剑立于主帐桅杆之上,额角刺青狰狞,将原本颇为英俊的面容衬出十分的煞气。
这便是盛朝大司马席拓?
的确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是位冷面阎王——一位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原来你知道的,只是这些。”
与他阴鸷迫人的气质相比,他的声音却很好听,哪怕带了几分嘲讽之意,也是极为悦耳的。
相蕴和耳朵微动,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不瞒大司马,我原本只是三分怀疑,如今却是十二分的确定。”
姜贞悠悠一笑,“忘了告诉大司马,我方才并不知道您已经来了,是故意诈您的。”
相蕴和微微一愣。
姜贞慢悠悠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没曾想一向行事滴水不漏的您竟这般不经诈,我不过说了三两句话,您便自己跳了出来,委实对宸妃娘娘用情极深,不容她受半分诋毁。”
“???”
阿娘是诈席拓的?!对诱杀席拓的事情并无十全把握?!
相蕴和眼皮一跳,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她记得她阿娘并非尖酸刻薄之辈,怎今日说话却一直往席拓心窝戳?
抬头看那位大司马,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有了冷意,的确被阿娘所触动。
——那位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宸妃的确是他的逆鳞。
哦,明白了。
阿娘想激怒他,然后让他露出破绽,之后大手一挥,联合亲卫把人诛杀在这里。
太符合阿娘的作风了。
前世阿父的不少能兵悍将都是这样被阿娘诱杀的,甚至就连商溯也是这么死的。
——在诱杀这种事情上,阿娘的确有天赋。
姜贞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收剑,“席拓,你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虽无师父教习,却自学成才,通天文,懂地理,晓阴阳,知奇门遁甲与阵图兵势,纵然是我,也无十全把握能胜你,所以才出此下策,诈你以诱杀。”
“你虽是天生将才,却没有为将者最珍贵的品质——心中无家国。”
“你从不知自己为何而战,只凭一腔孤勇。”
“你虽锋利,锐不可当,却始终是他人掌中刀。”
“而我,却是自己的主人,知晓自己为何而战,知晓自己身后是万千庶民,更知晓自己是为民请命,还天下太平。”
姜贞眉梢微扬,暮夏的阳光聚集在她的眼角眉梢,“席拓,勇者无敌,仁者无畏,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走吧。”
“来日战场相见,我必能破你不败神话。”
第42章 第
嘈杂主帐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屏住呼吸, 视线落在身材高挑的女人身上,她虽剑术高超,但男女之间的力气悬殊依旧让她在对战席拓之际虎口崩裂, 殷红的血迹顺着她掌心往下淌, 可尽管如此,却没有觉得她不会是席拓的对手。
正如她所说, 席拓虽锋利, 可也不过是他人掌中刀,而她,却是刀的主人。
——刀再怎样吹毛断发, 但仍要被人所掌握。
过刚易折。
刀会断,人的手断了, 还能再接。
她不会输。
潮水一般涌来的亲卫齐齐收剑。
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这个对他们威胁极大的男人离开。
没有人质疑姜贞的决定, 质疑她是放虎归山。
正如他们从不质疑她的能力一般,他们笃定她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什么放虎归山?
不过是未来赢得更漂亮罢了。
既然如此, 那么又为什么不能放席拓离开?
“大司马, 请。”
赵修文长剑还鞘, 对席拓做了个请的姿势。
主杆上没什么表情的男人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人言姜二娘狂傲, 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席拓眯眼看着姜贞, 嘴角扯出一抹嘲讽,“你能赢我?可笑。”
姜贞清越一笑, “席拓, 我能赢你一次, 便能赢你第二次。”
“今日之赢不甚光彩,但在不久的未来, 我必能正大光明将你擒下!”
“席拓恭候大驾。”
席拓冷冷一笑,收剑落地。
亲卫们让出一条路,他便大摇大摆从三军主帐的位置走出,仿佛一点不担心姜贞放冷箭。
——似姜贞之自负,既说了要在战场上赢他,便不会再用阴谋诡计。
席拓大步离去。
主帐被毁,亲卫们重新将帐篷撑起来。
几刻钟的功夫,一座崭新的主张重新被竖起来。
相蕴和跟随姜贞走进主帐。
亲卫取来伤药与纱布。
姜贞伸出手,赵修文轻车熟路给她伤药包扎。
“婶娘素来不以力气见长,今日怎突然与席拓拼起力气了?”
姜贞虎口被震裂,伤口处颇为狰狞,赵修文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
姜贞轻啜一口茶,“他既想试我深浅,我便不能怯战,否则还会让他以为我怕了他。”
“区区席拓而已,尚不足以让我韬光养晦。”
姜贞回答着赵修文的话,眼睛却在看相蕴和,“阿和,你可明白今日的一切?”
“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相蕴和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阿娘既不想招降他,又何必放他离开?两军交战,哪有不伤亡的?”
“更别提席拓乃世之骁将,阿娘纵然能赢他,也会损失惨重,将士死伤无数。”
相蕴和轻轻一叹,“阿娘该为了将士性命着想,不该放他离开的。”
话刚出口,自己微微一愣。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么不择手段,为了取胜可以使一切的阴谋手段?甚至还觉得阿娘太过光明磊落,当现在便把席拓杀了,以绝后患?
这样的她,与欺负孤儿寡妇杀陈留王的大盛开国皇帝有什么区别?
又与杀侄逼嫂趁虚而入的现在的大盛皇帝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一样的没有底线,一样的机关算尽。
相蕴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姜贞却欣慰笑了起来,“我的阿和长大了。”
“你现在的思维,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思维。”
“你没有错。”
姜贞对相蕴和道。
相蕴和有一瞬的迷茫。
如此汲汲营营,视人命如草芥,真的没有错吗?难道统御九州的执政者,都要将天下万民当刍狗吗?
见相蕴和仍在恍惚中,姜贞虎口的伤口被赵修文包扎好,便伸出手,对着在反省自己的小姑娘招招手,“阿和,过来。”
相蕴和慢慢走了过去。
姜贞把相蕴和揽在怀里,温柔与她剖析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今日不杀他,除了对绝世将才的惺惺相惜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你。”
“因为你在,所以我必须留他一命。”
“我?”
相蕴和指了指自己,有些迷惑。
“对,因为你。”
姜贞微颔首,“我可以不择手段,我可以冷酷无情,我可以杀人如麻,我甚至可以不分善恶,我都可以。”
“想要执掌天下,没有一颗冷硬的心是不行的。”
“但若身为一个母亲,身为一个传承天下的执政者,便不仅仅要有冷硬之心,更要有一颗悲悯之心。”
“杀戮太过为暴君,软弱无能为庸主,只有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是开创万世基业的千古一帝。”
相蕴和微微一愣。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仿佛没明白,但是没关系,姜贞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今日放他离开,是为了告诉你,执政者可以雷霆手段,但也要做事留一线。”
“你可以眼见血流成河,尸堆如山,但不能忘记,你之所看到这些甚至造成这些,是因为你要还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