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此时仍躺在床榻上,漂亮凤目紧闭着,秀气眉头微拧着,不耐烦便从他眼角眉梢透出来。
来报信的扈从道,“山贼就是山贼,不听指挥不听调遣,没得把三郎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要我说,三郎便该让他们自生自灭,省得他们给三郎捅娄子,坏了三郎的计划。”
商溯紧闭的凤目微微一动。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说道,“三郎身子弱,哪能由他们这般折腾?”
“夜已深,三郎早些睡吧。我这便将报信的斥卫赶出去,省得他来打扰三郎的休息。”
说完话,扈从转身离开。
扈从的脚步声响起,商溯的眼睛缓缓睁开。
“滚回来。”
一身起床气的少年语气算不得好。
扈从立刻止住脚步,转身回头,故作惊讶问道,“三郎?”
“山贼上不得台面?”
商溯抬手掐了下太阳穴,声音冷冷似腊月寒风,“只要有我在,他们便能所向披靡。”
“这是自然。”
扈从连忙拍马屁,“三郎这么厉害,莫说是山贼们,底下纵是一群疯狗来打仗,三郎也能让它们赢得漂漂亮亮。”
这样的溢美之词商溯不知听了多少,如今再听,只觉得格外聒噪。
“闭嘴。”
商溯骂道。
扈从瞬间闭嘴。
营帐内恢复安静,商溯走下床榻。
打水的扈从捧来水盆与锦帕。
商溯就着水盆净了面。
扈从先后递来三方锦帕,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擦干面上与手上的水珠。
另有扈从捧着香膏若干,商溯随意抹在面上与手上,任由另几位扈从给他束发着甲。
“三郎,朱穆的人马大概还有三个时辰抵达。”
打探朱穆消息的斥卫前来报信。
商溯微颔首。
扈从皱了皱眉,“朱穆来得这般快,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三个时辰内把现在这群人解决掉。”
“很棘手。”
另一个扈从分析道,“朱穆少说也有五千兵马,现在这群人虽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以营帐来看,也有三五千之众,与朱穆的人马加在一起,大约有一万人,而我们只有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对一万,不能杀,只能捉,这场仗很难打。”
扈从们达成共识,齐齐看向穿戴整齐的商溯,“三郎,不如咱们换个策略,全杀了?”
杀人比活捉来得容易。
尤其在这种己方兵力远远不及对方的情况下,一味活捉降兵,不亚于自掘坟墓。
商溯冷笑出声,“难打又如何?”
“我打的便是难打之仗。”
“......”
行,您牛。
三千活捉一万人,天亡老子也做不到。
扈从们闭口不语,端看商溯如何指挥。
商溯走上高台,看山下的两军乱象。
天太黑,来人又没打主旗,很难分辨出这支军队是由谁来率领,只能从营地的排兵布阵来推断。
这支军队被劫营,却不见任何慌乱,可见主将有大才,远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麾下的庸才。
不是朱穆朱通两兄弟,那便是楚王?
他的斥卫之前便探查到,楚王近日有异动,似是想在相豫大部队赶来之前将济宁商城两城吞并。
只要占据这两城,楚王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时刻威胁中原之地,让相豫夫妇寝食难安。
“来人可是楚王麾下之兵?”
商溯问斥卫。
斥卫头大如斗,“三郎,敌军主将没有挂帅旗,没有自报家门,我们无法从帅旗营帐上分辨他们的身份。”
“而且敌军主将治军极严,军士们颇为警惕,我们根本没办法混入军营打探消息。”
商溯凤目轻眯。
周围的势力分布很简单,能有如此兵力的人,无非有三人,商都的朱穆,江东的楚王,以及领着五千兵马前来济宁的相蕴和父女俩。
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避开斥卫的探查,悄无声息潜伏到这里。
相蕴和父女俩新得济宁,此时应该在城内安插人手,培养自己的势力,提防朱通的突然反水,不会丢下一个新投降的城池来这里。
不是朱穆,不是相蕴和父女俩,那就是楚王。
楚王善用兵,麾下将领个个一骑当千,能避开他的斥卫来到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熟知兵法的将才,在夜间休息时也不会放松警惕,山贼们夜袭却被他们瓮中捉鳖,更是一件常见到不能更常见的事情。
商溯道,“这群人是楚王的人。”
“楚王早有夺商城之心,如今趁乱来到这里,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可惜他们遇到了我。”
商溯扬眉一笑,志在必得。
一道道军令发出。
前军变后军,左右翼退守,后军改前军,变换阵型突围。
原本如无头苍蝇一样的山贼们有了主心骨,井然有序按照商溯下达的命令去突围。
战局瞬间被扭转。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商溯凤目轻眯,看向跟随山贼变换阵型的敌军,“长江天险何其难渡?有了这群人,咱们便能破了长江的天险。”
·
相豫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朱通没有害他之心,朱穆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顾家三郎虽厉害,但手底下只有一个老仆和二十几个扈从,弄不来这么大的阵仗,今夜来劫营的,必然是楚王,想趁他的大部队还没赶到济宁,便先把商城吞到肚子里,作为日后与他对峙的桥头堡。
但偏偏,他来得早,楚王没能捏到软柿子朱穆,而是踢到了他这块硬板,一击不中,只能立刻撤退,免得一会儿遇到朱穆的兵马,导致腹背受敌。
想走?
那也要看他让不让他走。
南下江东之地有长江天险相隔,强渡长江必会损兵折将,战损极高。
可若有了这群人,那么长江天险便也不能不能渡,甚至还能悄无声息便能打着楚王的旗号去偷袭江都的渡口。
这么好的机会,相豫当然不会放过,见偷袭之人有撤退之意,便立刻亲提兵马去追击。
“三娘,守好阿和。”
相豫跃上马背,吩咐众将,“石都,随我追击敌军,不能放走一个楚军!”
“喏!”
严三娘与石都各自领命。
五千人马兵分两路。
两千追敌军,三千守着相蕴和。
商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三郎,此时留守营地的军士约有三千人。”
斥卫飞马来报。
商溯微颔首,“叫上所有军士,随我一起劫营。”
“???”
还劫营?!
方才劫营遭了埋伏,要不是撤退得及时,现在这会儿早就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一次劫营不成还来第二次,这嫌刚才有惊无险,所以一定要再次冒险才甘心?
扈从们大眼瞪小眼。
但商溯的话就是军令,虽离谱,但的确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半息后,扈从们从震惊中回神,招呼留在营地的所有人,随着商溯一同冲锋。
说是跟随商溯一同冲锋,其实是众人将商溯护在中间,以左右两翼为包抄,再次深入敌营。
——骑射虽为君子六艺的其中两艺,三郎出身世家也会习骑射,但小心点总没错,三郎若是出了意外,谁还能带领他们仗仗不败?
众人将商溯保护得极好。
而主帐内,严三娘与姜七悦也把相蕴和保护得极好。
“领兵之人究竟是谁?竟然如此阴险狡诈。”
姜七悦气鼓鼓看向再度被夜袭的营地。
严三娘心有余悸,“还好主公提前交代了,要提防敌军再次劫营,要不然我们疏于防范,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调虎离山的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阿父的眼睛。”
相蕴和拢着衣袖,眼底透着几分担忧,“楚王麾下之将便如此厉害,远不是朱穆之流所能比拟,而统帅如此之将的楚王,又是怎样的旷世奇才?”
严三娘叹了口气,“我们与楚王之间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止有硬仗,还有长江天险。”
姜七悦道,“我们都是北人,不善水战,如果在水上交战,只怕我们不是楚王的对手。”
前世的阿父阿娘没有在水上与楚王交战。
那时的楚王兵锋极盛,已将势力扩张到中原,有称王称霸问鼎天下之态。
兵多将广,又占据着重要城池,让楚王与阿父的交战胜多败少,最后是阿父阿娘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终于转败为胜,射杀楚王,让一代雄主饮恨中原,梦断江水河畔。
在中原之地交战,阿父阿娘尚如此吃力,若到了楚王最擅长的水战,阿父阿娘又有几分胜算?
相蕴和越想越忧心。
不行,她必须尽快找到商溯,让水战陆战皆是天花板的商溯来对付楚王。
——虽然阿父阿娘也很厉害,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她舍不得他们去冒险,打仗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商溯来,商溯没了便没了,还有三郎能顶上,可阿父阿娘若没了,那便是她的天塌了。
相蕴和心下一沉,盘算着如何寻找商溯。
然而就在这时,嘈杂声却由远及近,伴随着闷沉的马蹄声,仿佛是山压海倒——
“严将军,我们的阵型被敌军破了,快带公主走!”
亲卫浴血而来,急声催促。
严三娘脸色微变。
姜七悦大吃一惊,“不可能!”
“这是阿和亲自排演的防御阵型,义父都要花半日时间才能破解,怎会被敌军这么轻易便破了?!”
相蕴和眼皮狠狠一跳。
这种阵型的确很厉害,让世之骁将阿父都花了大力气才能破阵,可若遇到真正排演阵型的正主,破阵只在片刻间。
——来人是商溯。
这是她从商溯的兵法里学来的,只有商溯才会破阵破得如此之快。
相蕴和如坠冰窟。
商溯竟被楚王招揽了去?!
她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让这位用兵如神的战神成了她的对手?
这简直是她重生之后遇到的最坏的消息,相蕴和脸色变了又变。
不行,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
商溯是她看上的人,谁都不能把他招揽了去。
相蕴和大脑飞速运转。
“打开营门,放敌军主将进来。”
短短一瞬,相蕴和想到了主意,“咱们假意抵挡不过,让他们冲进主帐,而后趁其不备,擒拿敌军主将。”
“......”
不愧是主公的女儿,用计风格与主公如出一辙的缺德。
严三娘肃然起敬。
——缺德就缺德吧,能赢就行。
相蕴和看向姜七悦,“七悦,我要活的。”
“简单,包在我身上,我给你抓活的!”
姜七悦冲相蕴和甜甜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
·
在众人密不透风的保护下,商溯继续往里冲。
越冲阵,越觉得奇怪。
——这不是他琢磨出来的防御阵型么?怎么他自己还没用,便被楚人用上了?
看来守阵之人是位将才。
更难得可贵的是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了同样的战术与阵型。
这种人当然要活的,商溯啧了一声,“抓活的。”
“喏。”
扈从们听令行事。
众人护着商溯继续冲阵。
守阵之人虽厉害,但阵型被破,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骑了快马,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仓促逃窜。
“调虎离山之计的障眼法,马上之人不是主将。”
商溯一眼便看破着急逃命的一行人,手中长枪一指,指向搁置辎重处缓缓移动的一行人,“他在那。”
扈从们立刻上前,将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商溯打马而来,闲闲提着手中长枪,不紧不慢走近敌将。
那人背对着他,身上虽着甲,但纤细瘦弱,看上去像女人。
很正常,楚人大多是南人,推崇儒将与玉面郎君,鲜少膀大腰圆的虎将。
商溯不甚在意,以手中长枪挑起主将头盔。
此举欺人太甚,但商溯一向如此,性子恶劣又刻薄,折辱人的事情做得不知有多少,自然不缺这一回,主将头盔在他枪尖上晃悠悠,上面缀着的明珠于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越发衬得戏珠的双龙栩栩如生,仿佛腾云驾雾一般。
“啧,有钱人。”
商溯眯眼瞧着价值不菲的明珠,悠然啧了一声,“十万黄金买平安,否则撕票。”
商溯揶揄笑着,视线落在没了头盔的敌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