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杜满,再有胡青葛越两军领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备空虚?”
小皇帝问盛元洲。
盛元洲剑眉微拧,“若果真是这样,的确算京都无人。”
“既然京都无重兵把守,那么皇叔还在等什么?”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国都龟缩郑地的耻辱让他做梦都想把京都打回来,“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这天下之主?!”
小内侍脸色微变。
——我的陛下啊,这话也是能说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还能待在郑地做天子么?!
盛元洲虽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软柿子,小皇帝的声音刚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抬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声吩咐小内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没病!”
气急败坏之下,小皇帝连自称都变成了我,“我只想把京都打回来!”
“那是我们的国都,不是反贼们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元洲,皇帝年少气盛,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小内侍都是人精,见势不妙,立刻去请太后,让太后来缓解皇帝与皇叔之间的矛盾。
女声从廊下传来,盛元洲微拧眉头舒展开来,面上重新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皇嫂这是哪里话?”
“天子为君,我为臣,我怎会与天子置气?”
“元洲果然深明大义。”
太后快步走来。
又一次被太后打圆场,小皇帝有些无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与元洲。”
太后含笑看着盛元洲,“我与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凭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滞。
小皇帝一惊,“母后!”
“皇帝,若无元洲,哪有我们母子的现在?”
太后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继续说道,“做人不能忘本,我们怎能把元洲当一般臣子看待?”
温柔刀杀起人来更诛心。
盛元洲无奈摇头,“皇嫂此话将元洲置于何地?”
“自然是将元洲视为我们母子的恩人。”
太后笑了起来,“若无元洲,我们母子早已丧命战乱之中,元洲对我们有大恩,我们又怎会质疑元洲的忠心?”
太后笑眯眯,“元洲放心,朝堂之事,当然由元洲做主。”
“至于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时出兵,何人领兵,只要元洲开口,我们母子绝无二话。”
太后亲手给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盏,双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们母子对元洲深信不疑。”
这话简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别提一朝太后却给臣子斟茶的举动,更是做实盛元洲不仅是权臣更是佞臣的事实。
盛元洲深吸一口气,“一别经年,皇嫂还是这般厉害。”
她的锋芒从未被宫廷磨去半分,绵里藏针让人防不胜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曾经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动声色便将小小的他刺得辩无可辩。
“皇叔谬赞。”
太后轻轻笑着,“厉害两字,我不敢当。”
“皇嫂当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过太后手里的茶,抬手一送,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小皇帝几乎压不住心头怒火。
——身为臣子怎能让太后斟茶?!
太后面上依旧含笑。
盛元洲饮完茶,将茶盏放在太后手边的案几上。
茶盏落于案几之上,发出一声轻响,而男人也退后半步,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说,臣弟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万大军兵发京都,定将国都从反贼手中夺回来。”
小皇帝愣在当场。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么就突然愿意出兵了?
早说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愿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调兵频频,而相蕴和与商溯这里,是另一种形式的兵荒马乱。
众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显,以至于自己眼前突然闪过一物这种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反应。
但老仆反应极快,那身影刚过,老仆眼皮一跳,苍老身体如鬼魅一般去阻拦少女的动作。
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拦下这个人,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气极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剑被她单手捏变形,让自己的攻击再无阻拦,紧接着,身影一闪,已来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后!”
老仆冷声提醒。
商溯纹丝不动。
更确切地说,他不信有人能绕开老仆攻击他,他之所以到处惹是生非还能活到现在,全靠老仆独步天下的保护。
恩,问题不大,没有人是老仆的对手,他只需要站在这儿看戏就好。
本着这种心理,商溯一动不动,然后下一个瞬间,自己手里拿着的长枪被人劈手夺去,寒芒一闪,冰冷触感便已来到自己脖颈间。
“十万黄金买平安?”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带着明显的怒意,“行,你拿十万黄金来,我便饶你不死!”
“???”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备?!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时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蕴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
商溯心头一跳,瞬间不震惊姜七悦的功夫了。
——他背着相蕴和当山贼的这种事情该怎么解释啊啊啊啊!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无,一双精致杏眼静静瞧着他,里面没有一丝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墨色。
“......”
那什么,他现在说自己是走投无路才当的山贼还来得及吗?
显然来不及。
——走投无路的山贼哪会像他这么嚣张?开口便是十万两黄金?
他方才狮子大开口的熟稔,一听便是常年拦路抢劫的老山贼。
商溯万念俱灰。
“三郎怎么不说话?”
相蕴和气笑了。
见过豪横的,没见过自己隐瞒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还豪横得不置一词的人。
“你、你想让我说什么?”
商溯弱弱问道。
相蕴和道,“我想让你说什么?”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时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让三郎听我号令?”
商溯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枪尖横在自己脖颈处,他其实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蕴和的态度。
小姑娘明显动了怒,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有的是气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与他割袍断义。
他不想这样。
他想再挣扎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便痛失知己。
“相、相蕴和,你别这样。”
商溯说道。
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耿直少年此时说话有些磕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看着面前气呼呼的少女,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顾三郎,事到如今你还想骗阿和!”
他的话音刚落,姜七悦的声音便跟着响起。
横在脖颈处的枪尖往里面送了送。
锋利的利器险些割破他肌肤,他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下。
姜七悦从不是细致入微的人,并未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不知是因为情绪太激动,还是因为故意为之,她手里的枪尖直往商溯脖颈送,若不是商溯提防着躲得快,这会儿已被她戳出好几个血窟窿。
老仆本意还想救一救。
毕竟是主人临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睁睁瞧着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悦的举动,并没有伤他的意思,只是想吓他一吓,让他长长教训,以后莫再这般行事。
既如此,他还救什么?
他这小主人的性子,早该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处,老仆理直气壮站在扈从堆里,心安理得看着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枪指着。
——恩,画面绝美,是顾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场景。
姜七悦拿枪指着商溯,“我早就说过,你不把阿和当朋友,阿和偏不信,说你很好,这下好了,你竟然率领山贼来劫我们的营地,把阿和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怎么会打乱阿和的计划?”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认三连。
怪事。
在面对相蕴和的指责时,他磕磕巴巴,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一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说不出来。
可当面对不是相蕴和而是其他人的气急败坏时,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没理也能说出三分理——
“我什么时候不把相蕴和当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驳,“我若不把她当朋友,会帮她守方城?”
“会送她那么多的粮食,让她父亲在中原之地彻底站稳跟脚?”
“会不远千里来到济宁与商城,绞尽脑汁把这两座城池从朱穆兄弟手里夺回来送给她?”
“不是朋友会为她做这些事情?”
“我对她,就差肝脑涂地把心剖出来送给她了!”
姜七悦听得一愣。
——还真是。
若仔细掰扯起来,这位性格古怪的顾家三郎对阿和确实没话说,又守城又送粮又送城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第二个。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大对。
对阿和好,便能欺骗阿和了吗?便能劫阿和的营地了吗?
对一个人好,难道不是盼着她更好吗?
哪有一边打着对她好的名义一边欺骗她伤害她?
姜七悦越想越糊涂。
但她是个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着脖子道,“那、那你也不应该骗她,更不该来劫我们的营地!”
商溯瞬间闭嘴。
——这事儿的确是他理亏来着。
抬头看相蕴和,小姑娘面上仍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眨看着他,几乎把我在生气刻在眼睛里。
“......”
就很难办。
但商溯从不是会被困难压垮的人,相蕴和不开心,他便继续哄,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哪能去怪相蕴和对他没有好脸色?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商溯曲拳轻咳,磕巴着向相蕴和解释,“我有想过把身份告诉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
相蕴和面无表情。
狡辩,接着狡辩。
不想告诉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惊时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这位性格恶劣的贵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戏弄她的主意。
——当然,相处久了,处出了感情,他那点戏弄变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蕴和,又飞快收回视线,低头瞧着指着自己脖颈的枪尖的纹路,无比懊悔自己的幼稚举动。
“我在京都的时候便想把身份告诉你了,真的。”
商溯别别扭扭道,“可你身边有那么多人,我若说了,没得叫叫别人看你的笑话。”
“看你待我这么好,我却连我是谁都不告诉你。”
“不仅不告诉你,还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瞒到着实瞒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说给你听。”
“我不想让旁人看你笑话。”
商溯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让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大概是深渊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远皎洁,永远熠熠生辉,永远高悬九天之上。
那是深渊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便只好让自己心头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儿皎皎,有些许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抬手看着指尖的月光,便觉得深渊地狱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相蕴和沉寂面容上有了一丝波动。
商溯看不太懂,只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抿了下唇,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于是我便想着,多为你做几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后,看在我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许就不那么生气了。”
“如果你还是在生气,那,那我再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拧眉想了一会儿,问相蕴和,“你还想要什么?”
“钱?”
“权?”
“还是土地与城池?”
“只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给你。”
商溯认真说道,“只要你不要生气便好了。”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恍惚间,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战神没有死在战场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只身赴死,为救一人。
他从来如此。
政治素养低到令人发指,言辞刻薄让人想跳起来打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未被阴谋算计浸染的清澈单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颗心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