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双裹着黑甲的脚迈过门槛。
身躯魁梧,脸带黑虎面的玄虎队统领随之出现在殿内,而身后跟着的至少三十名队员则随他的抬手示意,黑压压一片皆停在了殿外。
寂黑的夜里,他们的出现无不给这间屋子,添上了一抹沉重的气氛。
“二殿下。”那位统领站在前方不远处,漆黑的眸子藏在同样漆黑的面具下,恍若一只盯上猎物的豺狼虎豹。
直勾勾凝视着对方。
萧祁颂从未感觉过这样的威压,他不自觉吞咽一口,右手缓缓捏紧腰间匕首的把柄。
须臾,便听见那虎豹冷沉的声音响起:“奉陛下口谕,请您回重明宫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另,陛下吩咐臣等,若二殿下执意违抗圣令,可将他就地打晕捆绑,再行带回。”
说完,那位统领将声音放软了些又补充一句,虽然听起来像是威胁:“二殿下,玄虎队下手没轻重,还是请您自己回去吧。”
可萧祁颂哪是能接受威胁的人,他旋即冷笑了声,“早听说前朝的玄虎队各个都堪比地狱阎罗,今日我倒是想见识一番。”
说罢,他将按着匕首的手转移至横刀上。
噌的一声,寒光在眼前一闪而过,映照在他冷峻的眉眼上,锋利的刀刃随之出鞘,被他紧握于手中。
“出去打吧,别打扰了病人休息。”他说完,便径直走向门口。
萧祁墨顺势坐在床沿边,朝他们投去看戏的目光。
可就在萧祁颂与那位统领插肩而过时,后者突然抬手,按住了他的肩。
高于他一整个头的身高优势压制着他,被黑甲裹得严实的手更是恍如鹰爪一般,让他动弹不得。
紧接着,那统领微微弯腰,冰冷的玄虎面具触碰到他耳廓,依旧是那寒如冷铁的声音,一字一字敲击着他的耳膜——
“殿下,您当真……要让全宫上下都知道,今日东宫发生的事么?”
萧祁颂的心猛地一沉。
第53章
萧祁颂回头望向床上的人。
显然, 玄虎统领仅一句话便抓住了他致命的弱点。
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但唯独不会不顾及卜幼莹。
今夜若他强行违抗圣命, 与玄虎队打起来, 那么最后只有一个结果——
那便是闹得人尽皆知。
这是卜幼莹最不愿看见的。
他们的感情说到底, 见不得光, 他深知阿莹无法接受自己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于是静默望了她片刻后,他收回视线, 沉声吐出一句:“我跟你们走, 但.我要去勤政殿。”
说罢, 抬脚迈过门槛,在黑压压一片人群中,径直离开了寝殿。
随后,玄虎统领也带着自己的一众队员撤了下去。
寝殿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萧祁墨坐在床边, 目光落在同样安静的卜幼莹脸上。
四下无人, 他一贯沉着冷静的眼中, 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无力, 以及一抹悔意。
自己不该如此不理智, 故意激祁颂发怒的。
他明知阿莹不想让祁颂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嫉妒的心, 故意将他们之间的亲昵展现给祁颂看。
若不是如此,阿莹便不会吐血,病情也就不会恶化。
他双手握住卜幼莹的手,置于额前,低垂着头仿佛在对漫天神明祈祷一般。
轻轻出声:“阿莹, 求你,别丢下我.”
人都道权力之巅呼风唤雨, 要什么有什么,可如今他也只能紧紧握住爱人的手,对虚空中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明们,乞求他们别带走自己的爱人。
如墨般浓稠的深夜,萧祁墨轻手轻脚侧躺在她身边,躬着身躯,两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而黑夜的另一边,恢宏雄伟的勤政殿前,跪着一道渺小却挺拔的背影。
自从汤后生了病,为确保陛下不被传染,萧帝便只能每日都睡在勤政殿里。
但此时此刻,他却在龙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本是让玄虎队将那小子关起来,省得他继续待在东宫,把与太子妃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可没想到那小子竟然直接跪在了勤政殿外,这是做什么?逼迫他一个皇帝向自己儿子妥协不成?
萧帝又翻了个身,气得重重呼出一口气。
静默一息,他干脆坐起身不睡了,唤来身边总管,问道:“那小子还跪在外面吗?”
总管躬身答他:“回陛下,二殿下还跪着呢。”
“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陛下,二殿下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奇怪了,这不符合这小子风格啊。
萧帝抚颌思考。
还以为他定会跟自己提条件呢。
一旁的总管抬眸瞄了他一眼,眸底浮上笑意,轻缓道:“陛下,您若是实在担心二殿下,不如亲自出去看看吧。”
“谁担心他了?”萧帝突然提高声量,“这小子成天给朕闯祸,用得着朕来担心?朕不担心自己的身体都不错了!”
话落,总管眼底的笑意更重了:“陛下身体康健着,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自是不用担心的。只是二殿下他前些日子忙于南边赈灾一事,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必还未曾好好休息过,若是再这样跪下去,恐怕. ”
他适时停止了话头。
在这宫里生活的都是人精,更何况是经历两朝的总管,他一眼便瞧出萧帝不仅担心二殿下,而且早就忍耐不住,想出去看看了。
可皇帝嘛,总得要个台阶下,而且这个台阶不能是自己给,一定得是别人给自己才行。
于是经总管这一提醒,萧帝忽然想起来赈灾一事,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他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这件差事祁颂确实办得不错,不过他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都像他这样,那岂不是人人都敢朕作对了?”
“二殿下哪是与您作对啊,这是向您撒娇来了。”那总管见他称呼都变了,便向身后不远处的小太监使了个眼神,让他去拿陛下的外袍来。
“撒娇?”萧帝一愣。
“是啊,二殿下这是撒娇呢,想求陛下您疼疼他罢了。二殿下那性子您最是清楚的,不懂说软话,也不知如何婉转,因此想求您多关爱他一些,心疼他一些,便只能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想是这一番话是萧帝从未在旁人口中听过的,闻言竟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也知道,什么不懂说软话,不知如何婉转,实则是在夸他刚正耿直,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虽然这些的确都是良好的品质,可在朝堂上若仍是如此,那便只有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份儿。
唉,看来自己这儿子还需要自己多加照拂啊。
想罢,萧帝徐徐起身,再叹一口气:“还真是与朕年轻时毫无二致,算了,出去看看吧,谁让这不争气的儿子是朕亲生的。”
总管笑起来,连忙取过小太监拿回来的外袍为他披上,而后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向了殿外。
今夜是个旱夜,这般苦情的戏码既未下雨也未下雪,只有干燥的空气和微热的晚风。
热得萧祁颂额角的碎发都贴在了脸上。
他安安静静低垂着头,倏忽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旋即眼眸一亮,抬起头来。
“爹爹.”
萧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张了张嘴:“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是皇宫,在外人面前不能再喊爹爹。”
萧祁颂抿了抿唇,既不答应改口,也不再出声叫爹爹。
真是从小就这么执拗。
萧帝叹了声气,再次肃声启唇:“你这般长跪不起是何意?难道,是想逼迫朕向你妥协吗?”
话落,他急忙摇头否认,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扯着明黄的袍角道:“儿臣并非此意,只是阿莹她如今性命垂危,儿臣不能弃她于不顾,若父皇要罚儿臣,还请看在儿臣此次赈灾的功劳上,待阿莹痊愈后再让儿臣受罚。父皇,儿臣求您了。”
他终究还是改了口。
萧帝重重呼出一口气,这阵子因为处理传染病的事,身体本就疲乏劳累,现下还要来处理自己两个儿子的感情事,真是令人心烦。
他捏了捏眉心,声音里不知不觉裹了层躁意:“莹儿的身体自有太子看护,你去做什么?你又不是御医,难道你在身边照顾她就会好起来吗?”
说完,他顿了一顿。
本意是想出来好好相劝于他,但没想到自己没说两句,心头便忍不住涌上一股烦闷。
于是为了父子之间能平静的说一次话,他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放软了语气:“颂儿,这个时候就不要给朕添乱了,待此事过去,朕一定好好嘉奖你此次赈灾,可好?”
闻言,拽着袍角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起青白之色。
看来父亲这是不打算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萧祁颂望向他,眸子里含着几乎偏执的执拗,再次乞求道:“父皇,儿臣不要奖赏,儿臣什么都不要,求您让儿臣陪在阿莹身边,她需要儿臣!此次之后,您无论要罚要贬,儿臣都心甘情愿。即便是您将儿臣贬为庶人,儿臣也愿意!”
“你!”萧帝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逆子,真是逆子。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是吧?行,既然你这么爱跪,那就继续跪着吧!”
说罢,旋即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望着眼前逐渐消失的明黄背影,萧祁颂的头徐徐低垂,像难得落败的常胜将军,原本挺拔的脊背也逐渐弯曲起来。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膝盖前的地板上,晕出一片小小的深色痕迹。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息之后,无数水滴开始接连不断地砸在地板上。
他抬头望天。
这旱夜,竟开始坠雨了。
.
天边破晓之时,卜幼莹仍旧未醒。
萧祁墨满怀期待地睁眼,却又不免布上一层失落,他的手仍握着她的,因而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的体温在愈来愈低。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真的会生死难料。
这一夜他其实没怎么睡,只是阖着眼眸休憩,但凡周围有一点动静便会让他睁眼。
可一夜过去他睁开数十次眸子,却无一次是她发出的动静。
浓重的无力感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打起精神,起身唤来未央,询问道:“御医那边如何了?可有进展?”
未央颔首:“回殿下,御医院那边彻夜研制,听说是有了些进展,但目前仍在试验当中,也许今日便能完成。”
说罢,见主子下地,便自觉取来衣袍玉带,为他一件件穿戴整齐。
萧祁墨自己整理好衣襟,又问:“二殿下那边呢?”
“听勤政殿的人说,二殿下在殿门前跪了一夜,想必此刻还跪着呢吧。”她回道。
而此时此刻的勤政殿外,正如未央预料的那般,萧祁颂仍跪在原地,一步都不曾离开。
一夜过去,又淋了场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折腾,他亦是早已脸色苍白、嘴唇失血、强壮的身躯也在摇摇欲坠。
若不是还有一股意志撑着,恐怕连他也要倒下去。
到底是亲生父子,早上醒来的萧帝发现他还跪在殿外,心里是又疼又气。
可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真是上辈子欠他的。”萧帝叹了口气,唤来身边总管吩咐了几句,后者便颔首走了出去。
半阖着眸的萧祁颂一见总管走过来,立刻打起了精神,一双乌青的眸子期待地望着他。
“殿下,您起来吧。”
总管躬身,与他低声耳语:“陛下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音刚落,他眼眸便如黑夜里燃烧的火把,唰的一下瞬间亮了起来。
“儿臣谢父皇恩典!”说完,生怕对方反悔似的,立即朝殿内磕了一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