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落在赵昱的脸上。
赵昱面无表情,微微垂眸,缓缓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末了,他道:“因为沈莫德对内子图谋不轨,臣才派人将他送往刑部大牢,只待刑部审判惩戒。臣没有害沈莫德的动机。”
“满口胡言,我那幼子是有些不成器,但他哪有那个胆子,在宫中绑人?武安侯要撒谎,也得先编个像样的话来说。”沈仁甫根本不信赵昱所言。
赵昱并不理会他,只朝着元宸帝道:“请陛下明察。”
元宸帝顿了片刻,忽然笑了:“承晢,你不是同李蘅和离了吗?这怎么又护上李蘅了?”
一旁的沈仁甫听到元宸帝问这样的话,心里直骂“昏君”,现在,是他小儿子的命丢了。元宸帝不仅不着急,也不询问赵昱,反而在这里闲话家常起来了!
“回禀陛下。”赵昱一板一眼地道:“臣上回说过了,没有将签好的和离书过京兆府造册,便不算和离。”
“哦。”元宸帝点了点头,瞥见了一旁跪着的沈仁甫,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开口道:“沈爱卿,朕早就说了,承晢不可能害死你儿子。
你看,承晢现在都解释了吧?他只是抓了你儿子,并没有动杀心。杀你儿子的,应该另有其人。”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沈仁甫摇头,恨恨地看了赵昱一眼:“一定是有人蓄意讨好武安侯,才会对我儿子下手。”
“这是杀人,不是旁的事。”赵昱瞥了他一眼:“广阳王想必也知道我的性子,用杀人来讨好我,他的命是不想要了?”
他神色凛然,一身正气。
广阳王回头看他,一时竟叫他气势镇得不敢说话。他愣了片刻才道:“我不管,左右我小儿子死了,这件事情和武安侯脱不开关系。”
他刚才是被悲痛和仇恨冲昏的脑袋,才会觉得这件事情是赵昱做的。
赵昱说了这么一通,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可能真的和赵昱没有关系,赵昱为人刚直不阿,可谓天下皆知。但即使知道不是赵昱,他也还是要攀咬赵昱。
一来,确实是赵昱抓住了沈莫德,才导致沈莫德被杀了。
二来,赵昱聪慧敏捷,什么样的事情到他手里都能很快办妥,只要赖着赵昱,赵昱一定能很快查出真正的凶手。
果然,上首的元宸帝开口了:“此事,确实和承晢有关。这样吧,这件事就交由承晢来查,尽快查出凶手吧。”
广阳王看向赵昱。
赵昱垂首应下:“臣遵旨。”
出宫之后,他策马回了武安侯府。
下马进门之后,他并未直接回清尘院,而是去了赵月茜的院子。
为了照顾赵月茜,韩氏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赵月茜这边。
已经将近亥时正刻,时辰不早了。
韩氏早早的照料赵月茜用了晚饭,母女二人一个侧身躺着,一个坐在床边,比着花样子,给赵月茜绣婚服。
“娘。”赵昱进了屋子。
“承晢回来了。”韩氏见到儿子,面露笑意:“茜茜,还不快和你二哥打招呼?”
她一直努力想让赵昱和赵月茜和好。
但赵月茜满心怨气,怎么可能如她所愿,掀了掀眼皮看了赵昱一眼,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二哥。”
赵昱也不曾理会她,只看向韩氏。
韩氏被他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心里不由得发慌,勉强露出笑意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到这里来了?”
这个时辰,赵昱还找到了这儿,又是这样一副神色,只怕是没什么好事。
她心中有些紧张。
“祭祀之前,娘去给兴国公府出的主意,让兴国公府对付李蘅了?”赵昱神色肃然,淡淡出言询问。
他并没有疾言厉色,可态度极为生疏,仿佛询问的不是他自己的母亲,而是堂下的犯人。
韩氏听他问这个,心里顿时一跳,强自镇定道:“那时候李蘅都离开咱们家了,我还管她做什么?林婳一直对你有意,兴国公府对李蘅动手,也是为了成全林婳,我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她怕赵昱怪罪,干脆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承认她做过此事。
“我的人已经查到证据了。”赵昱淡漠道:“娘若是还想好生给小妹主持婚礼,便实话说了。”
此刻的他,完全不近人情,六亲不认。
韩氏不由睁大了眼睛看他:“承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惧怕。尽管她一直不想承认,但每每赵昱露出这样的神色时,确实会害怕自己的这个儿子。
赵昱太无情了。
赵月茜听到赵昱的话,也不由朝他看过去,秀气的眉头皱在一起。
二哥简直不像人,对自己的娘也这样冷冰冰的,没人性!
等她出嫁了,就再也不理二哥了。
“娘明白我的意思。”赵昱回她。
韩氏咽了咽口水:“好吧,我承认我是和姚氏说过,如果能想办法阻一阻李蘅,让林婳跟你去祭祀,到时候成亲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我并没有让姚氏那样害她,我更没有想要李蘅的命。而且经过这件事情,我也想明白了,兴国公府那一群人绝非善类,所以我后来都没有劝过你娶林婳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通情达理了。她是出了主意,但是并没有叫他们害李蘅,李蘅掉下山崖,跟她更是没有半分关系。
赵昱不能将这个账算在她头上吧?
赵月茜忍不住帮着韩氏说话:“兴国公府要做什么,娘又阻止不了,那件事情和娘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她们母女向来感情好,自然偏袒彼此。
赵昱没有理会她,只是盯着韩氏。
韩氏心里没底,忍不住道:“承晢,李蘅掉下山崖那件事,我也胆战心惊的。但你说,这总不能怪我吧?”
她怎么看赵昱有点不对劲?
之前,赵昱再如何,对她也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有些事情,她做的不好,赵昱也只是说上几句,并不会如何。
可今日,赵昱与往常大不相同,眼神沉翳翳的,像酝酿着一场大暴雨一般。
她心里实在没底。
“娘身为长辈,不慈不公,又生害人之心,实在不配被称为‘长辈’。”赵昱语气毫无情绪,只是陈述着事实。
韩氏听他这样说,气得连喘了两口气:“赵昱,你什么意思?听你言语里说的,难不成你还要惩戒我?”
她生气了。赵昱这话说的太难听了,什么“她不配”?她怎么不配了?
世人讲究孝道,天底下有几个人会像赵昱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的?
“做错了事情,就该受惩戒。”赵昱缓缓道。
韩氏不敢置信,愣了愣道:“赵昱,我是你娘。
纵使我做错了事情,你也不该多说什么。这天底下,哪里有做儿子的惩戒娘的?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赵昱莫非是被什么邪祟上身了不成,李蘅掉下山崖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赵昱现在来和她这个做娘的兴师问罪?
“就是。”赵月茜跟着附和:“二哥你这样对娘,就是大不孝。
你不是最守规矩,最讲礼数了吗?这样对自己的娘,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她看二哥是疯了,居然还想惩戒娘?反了天了!
赵昱望着韩氏,不紧不慢道:“娘主持完小妹的婚事,便可交出公中信印和库房钥匙,安心在玉堂院颐养天年了。”
韩氏闻言一愣,紧接着有些激动起来:“赵昱,你是……你难道?你要拿了我的掌家之权,将我软禁在玉堂院?”
李蘅在武安侯府三年,表面上看,是由她来掌管武安侯府中馈。
但其实,真正的当家主母还是韩氏。只不过,李蘅老实,时间久了韩氏慢慢就对她放下戒心了。
要不然,李蘅也没有机会将所有的银子都盘出来,和赵昱对半分。
现在,赵昱要拿走韩氏的掌家之权了,还要将她软禁起来,并且是没有期限的。
黄素芬犯了错,也不过是软禁了两个多月而已。
她可是赵昱的娘啊,居然要一辈子被关在玉堂院吗?
她岂会不怒,岂会不震惊?
赵昱微微颔首:“是,还请娘遵从我的意思。”
“赵昱。”韩氏既愤怒又悲切:“我可是你的亲娘,含辛茹苦将你养的,你就这样回报我?”
“正因为您是我的娘,才得以在玉堂院养老。否则,您的所作所为依着律法,应当去大牢中。”赵昱漠然回他。
“赵昱,你……”韩氏抬手指着他,指尖颤抖:“为了李蘅,你竟做到如此地步?你就不怕外人耻笑?不怕万人所指?”
李蘅,她真是恨!李蘅到底有什么值得赵昱迷恋的?以至于赵昱回来对她这个亲娘,都使出了这样的雷霆手段。
“娘不过是身子不适,在内宅静养,不宜见客。”赵昱缓缓道:“这有何可耻笑?又有何值得万人所指?”
“好啊,你这是连借口都想好了……”韩氏咬牙切齿,却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哭道:“我生你养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纵使千不好万不好,也都是一心为你考虑,你怎么忍心将我幽禁在一方小小的院落……”
“娘若是不愿住在玉堂院,就选一处庄子,或者选一家寺庙也行,都随娘的心意。”赵昱说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儿子先退下了。”
他说着,直起身子转身走了。
他走得决绝,韩氏知道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转头抱着赵月茜大哭起来:“我是造了什么孽,竟养了这样一个不孝子……”
“我早说了,二哥不是什么好东西。”赵月茜方才说了几句之后,被赵昱的气势镇着,半晌没敢开口。
这会儿,韩氏哭起来,她便跟着骂了。
*
清尘院。
赵昱才进屋子,黑暗中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尚未靠到近处,香气便扑鼻而来。
习武之人向来敏捷,赵昱立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那人,反身飞起一脚,便要将那人踹出去。
“侯爷,是我!”
佟黛娘捂着脑袋,连忙高声开口。
赵昱出腿的动作生生顿住,落下脚往后退了一步。
子舒连忙点了蜡烛。
赵昱这才看清,佟黛娘正站在门边,身上穿着一缕一缕的纱衣,身躯半露。
他瞬间转开目光,扭头瞥了子舒一眼,心中厌恶。
子舒心头一颤,主子这是怪他没有守好门户。
“你怎么进来了?快些出去。”
子舒连忙上前,也不敢正眼看佟黛娘,只伸手拦着她,不让她接近赵昱。
赵昱闻到佟黛娘身上的香气,皱起眉头,有些反感。
他转身往里间走,不禁想起李蘅。李蘅从不用这些香粉之类的东西,闻起来甜香甜香的,沐浴过后也是。
“侯爷,你既然纳了我,就不该如此对我!”佟黛娘忍不住朝着赵昱的背影道:“我只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你又不理我,你让我在这世道怎么活?”
赵昱足下没有停顿,径直进里间去了。
“你怎么不能活了?”子舒拦着她,将她往外带:“侯府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侯爷对你无意,你别再来了。”
“那我怎么办?我问了多少次了,谁都不管我,我也就算了,我儿子呢?”佟黛娘忍不住质问。
纠缠赵昱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孩子的将来考虑。也是知道赵昱的人品,所以才会如此厚着脸皮。
“不是都说过了吗?那我也想不起来你,谁敢去问他?”子舒将她带出门外:“你就安心在这住着,平日跟着大夫人多出去逛逛,不是挺好吗?”
他说到这处,脑中灵光一现,主子让大夫人和佟黛娘多出去逛逛,不会是想让她们……都改嫁出去吧?
这极有可能。
毕竟,主子今儿个可是连老夫人都惩戒了。
到时候,老夫人住在玉堂院,四姑娘嫁出去了。黄素芬和佟黛娘也改嫁走了,这家里就清静了。
他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家主子的用意。他一直以为,主子没打算整治家里头,不想主子早就在谋算了。
这样下来,家里的水就清了。
主子为了接侯夫人回来,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赵昱在床上躺了下来,身侧的枕头空着,已经没有了李蘅身上的香气。
他侧过身,面对着里侧,在黑暗中睁着眼。
从前,李蘅在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留意过李蘅躺在他里侧,是什么样的。
如今,知道留意了,她却又不肯回来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李蘅满心都是他,才会将武安侯府照顾的这么好,尽心尽职,任劳任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