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拿人,很少会在没有证据之前就把罪名按上,虽说也有一部分官差会直接在缉拿人的时候说出其罪名,但一般说的口吻皆是“涉嫌科举舞弊,带去立案调查。”
他们倒好,一来就把罪名给他按上,生怕他不能成为一面破鼓万人捶。
被护在身后,像是拥有了底气的宝珠探出小脑袋,连连点头,“对,没错,就算你们是大理寺,抓人也得要讲究一个证据,要不然本郡主不依。”
盛国公亦沉下脸,“就算是大理寺拿人,也得要讲究一个证据。”
要是真让他们把人带走,天底下的人会怎么看他盛国公府!
对上侯爷愠怒的大理寺卿笑眯眯得像只狐狸,不轻不重,“哦,不知侯爷是不信圣人,还是不敬圣人,才会质疑圣人下的决定。”
那么一顶帽子扣下来,直令质疑的人额间生汗,薄汗增生,一个回答不好,那可就是脑袋落地的大事。
能在官场中混的盛国公自然明白这个理,也清楚今日要是真的让他把宥齐带走,这科举舞弊的罪名多半得是要落下,连他们盛国公府都会为此受到牵连。
但真让他带走宥齐,不说会污了盛国公府满门清名,那群素来踩地捧高之人怕是恨不得把盛国公府给嚼碎了吃进肚里。
前后利弊在九肠肚里不知滚了几回的盛国公抬袖擦了额间冒出的虚汗,“本侯绝无此想法。”
哪怕对朝堂政治在不敏感的宝珠也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圆润粉白的指甲无意掐得沈归砚的皮肉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月牙。
沈归砚察觉到她的紧张,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没事,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无论别人泼再多的脏水都没用,只不过是去大理寺接受调查而已,等我,我马上就会回来。”
他从踏入沈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进入龙潭虎穴时满身孤勇的准备,他能从群狼环饲中娶了宝珠为妻,就相当于是从那两人的身上狠狠的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又怎么会放过他。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会做得那么的绝,是恨不得釜底抽薪,让他再无翻身的可能,先前的风平浪静都掩不住藏在暗涌下的浓郁血腥味。
但凡读书人沾上一星半点儿的学术舞弊,这个人很大概率就是废了,就算他最后洗清了污名,世间最不缺的就是人云亦云,何况他们又么会真的让他洗清污名。
宝珠恨不得用手指头戳烂他脑门,还带着怒其不争,“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个地方一旦进去了,就算是假的也会被他们认为是真的。”
她小时候没少被二哥偷偷带去过刑部,要知道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屈打成招,哪怕没有罪名,高低也会给你安排个罪名。
大理寺卿含笑着又一次出声,说,“郡主,还请您不要妨碍我们办公,要是沈公子真的没有作弊,我们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您要相信大理寺从来都没有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他脸上虽带着笑,可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强硬的命令。
宝珠可不吃这一套,红润的唇一撅,“你们嘴上说着还他清白,谁不知道人进了你们大理寺,是非曲直,是白猫还是黑猫都由你们一张嘴说了算。”
目睹宝珠如此维护自己的沈亦泽的心脏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酸酸涨涨的,随后那酸意持续发酵出了淹没至四肢百骸的暖意,喉舌下是压都压不住的甘甜。
分明是很严肃的场合,他却要忍不住把他的夫人抱在怀里,狠狠的亲她。
告诉她,此刻的他有多高兴,又有多开心。
沈归砚压下唇角不可抑制往上扬地笑意,仗着身高的优势轻揉她好不容易梳好的飞仙髻,告诉她,“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你放心,我只是去接受调查而已,很快就会回来。”
“我最多就是在大理寺待一个晚上,等明天夫人醒过来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看见我买了你爱吃的桂花酱香鸭守在你床边。”他想要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好安抚一只因他而惶恐害怕的小雀,尚未靠近小雀儿,他的小雀儿已被另一个人抢了过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沈亦泽搂过宝珠的肩,细言安抚,“宝珠,如果宥齐没有作弊,大理寺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你要知道,大理寺从来不会乱判冤假错案。”
“可是………”宝珠抬起泛起胭脂红意的眼睛,总认为有哪里不对。
“你二哥说的话很对,宝珠你先让开,要是宥齐真的没有做,顶多就是被带去大理寺关一个晚上,明天就会放出来了。”沈亦安拍了下她的肩,“听话。”
被二哥搂在怀里的宝珠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当话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眼睛转动着扫向周围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出声,秉承着看热闹的人更是占了大多数。
而她最寄予希望的大哥,二哥只是用沉默来面对她,更是拉着她尽快离开。
盛国公府三天的流水席还没办完,就已成了金陵城最大的笑话,更有人质疑其,昔年沈家大公子的状元名是否也来得名不属实,只是这个声音刚冒出,就被拥趸的人给按住头打了下去,连丝毫水花都不曾泛起。
随着沈归砚被带走调查,坊间关于他的口碑又一次翻了风口。
要说之前是赞誉不愧是沈状元之弟,哪怕以前养在乡下都改变不了骨子里的颖悟绝伦,聪明绝顶,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皇城脚下,居然还有人胆敢舞弊,还好查出来了,要不然以后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怪不得我之前看他的时候就感觉他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的不像个好人,也难怪能做出科考舞弊的事来,简直是丢尽了我们天底下读书人的脸。”
“我说老三啊,前些天你可不是那么说的,你说那沈归砚简直是文曲星转世,你第一眼看到他,就认为此子并非池中物。”
前面大骂特骂的大汉被人拆穿,脸上顿时挂不住,涨红着脸的反驳起来,“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污蔑我啊。”
另一个人冷笑,“要我说,他和那位沈家养女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胆敢在科举上舞弊,一个心肠歹毒,怪不得能当夫妻,原来是臭鱼找烂虾啊。”
鱼龙混杂的茶楼外,此时正停着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马车。
丫鬟听着里头的喧杂声,眉心皱成川字,隐有不耐道:“夫人,这等腌臜之地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要是让少爷知道了,难免会不高兴。”
“嗯,回吧。”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后的萧雨柔放下帘子,也遮住了眼底狠戾的幸灾乐祸。
她沈宝珠凭什么能风风光光的当上会元娘子,最后的状元娘子,而她的丈夫却要屈居于他之下,这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好在沈宝珠那个蠢货是斗不过她的,何止是斗不过她,这一次她定要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因为科考舞弊是立朝后首次发生的恶劣事件,不可谓不引起多方重视,就连盛国公,沈夫人为此多番走动关系都只得到一个闭门羹,昔日交好的官员更是明哲保身的不见。
找了一圈的宝珠发现她根本找不到人帮她,整个人急得就差往腰间挂着小皮鞭勇闯天牢了,好在她还有几分理智尚在,就算在怎么着急也只是在屋子里头,咬着指甲盖来回踱步。
好友们都不在京中,皇宫她又进不去,要说能帮她的人,好像也只有大哥和二哥了。
大哥身为这一次批改考卷的官员,肯定有办法能证明他的清白,大哥也肯定不会看着他被冤枉泼脏水,要知道大哥最是嫉恶如仇,铁面无私。
等她来到青居,听到的却是鸿月对她说着千篇一律的话,“宝珠小姐,请您回吧,大少爷现在不在府里。”
宝珠立马急了,追问道:“大哥去哪里了,大哥有告诉你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个,大少爷倒是没说。”鸿月担心天冷会冻到她惹了公子的责罚,遂劝道,“宝珠小姐,要不你先回自个院子,等大少爷回来了,小的在来禀告你。”
“不用,我就在这里等大哥回来。”说着,宝珠也不顾天冷,直接抱着膝盖在扫过雪后的台阶上坐下。
从她出现在青居的那一刻,就有人把消息传到了沈亦安的耳边。
第49章
即使身处冬日, 依旧鸟语花香的温泉小院里。
庭院落雪下,长衫广袖的男人并未束发,仅是用一根白玉簪半挽发, 袅袅腾升的白雾逐渐模糊了茶雾后面的那张脸。
流水明月,松涛清风。
在旁伺候的堇文还是第一次见到公子在听到宝珠小姐的事后仍无动于衷, 不免心生疑惑, “公子, 我们不回去吗?”
眼见着天上又要落雪了, 宝珠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 还不知道得有多冷。
神色淡淡,不为所动的沈亦安用玉勺取一匙茶沫置于青色烟雨茶杯之中, 又添了少量沸水, 将其调成色泽均匀细腻的茶膏,调膏后是才是进行最后一步‘点茶’。
“点茶”也有讲究,在茶膏里注入烧开后静置一会儿的热水,注水时还得用茶筅搅拌,此名又唤“击拂”, 这个过程共分七个层次,注入的七次水又叫“七汤”。
石碾轻飞瑟瑟尘,乳花烹出建溪春。①
那么一套繁琐的点茶工程经由他之手做下来非但不令人感到半分繁琐,反是赏心悦目如画中人。
沈亦安把点好的茶相递,“她为了其他男人来找我, 就应该猜到结果。”
任何事他都能随了她的心意,唯独是为其他男人求情,是他绝对不允许的。
受人蛊惑的幼兽想要逃出温暖的牢笼, 那该怎么办,自是断其爪牙利齿, 用金链锁之,束于高阁。
天边又悠悠地往下飘落着酥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虽迟了一两个月,却下得比往年都要厚上一层,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茫霜雪玉砌成。
人在院中站一会儿,亦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霜雪,呼出空的气息都悠悠打着白旋儿。
怀里抱着的手炉都冷了几回的宝珠坐在台阶上仍是固执的不愿离开,大哥那么疼她,肯定舍不得她在外面冻那么久,说不定在她过来的时候,就有小厮跑去向大哥报信了。
可是这一次,她坐在台阶上等得身体发僵,眼见着天色渐暗,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于山峦间,大哥都还没有回来。
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惶恐,大哥今晚上该不会不回来了吧,目光环扫伺候的下人,咬牙切齿,“本郡主知道了,肯定你们没有告诉大哥,我来大哥院子里找他了是不是!”
对,没错,肯定是他们没有去告诉大哥,要不然大哥怎么会舍得让她在冰天雪地里挨冻。
鸿月解释道:“小姐,我们想要去找大少爷,可是我们根本找不到人。”
宝珠才不信他们的这套说辞,“骗子,你们哪里是找不到我大哥,分明是不想让大哥知道我来了他的院子。”
就在宝珠决定把气全部撒在他们身上,狠狠地扣他们月钱时,一道清润得宛如山泉清冽的声音至她身后响起。
“那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外面,也不担心染了风寒。”落雪纷纷下,峨冠博带,长衫广袖的青年正手持一把青竹白绸伞,踩着落日的余晖向她缓步而来。
冻得鼻尖通红一片,脸颊也似晕染上一层胭脂的宝珠见到终于回来的大哥,先前等待许久的委屈,窝火感皆在顷刻间化为酸涩冲入眼眶,化为晶莹的珍珠落下,“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宝珠以为,以为你不要宝珠了。”
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掉越多,她想擦都擦不干净。
“怎么会,大哥永远都不会抛下宝珠,是不是下人惹你生气了,你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出气好不好。”沈亦安嘴上温柔的安慰着她,胸腔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烧得他快要维持不住这张虚假的君子面。
也第一次懊悔当初心慈的没有赞同二弟的话,在他羽翼未满之前就折断他的脖子。
这样,他的宝珠就不会在心里为别的男人担心,要担心的男人只有他一个人即可。
“他们没有欺负我。”宝珠摇头,仰起哭得泪花朦胧的小脸,一只手拉过男人清瘦的骨指,“大哥,是,是宝珠有事想要和你说。”
因为在外面站得太久了,两条腿冰冷得像是失去了知觉,导致宝珠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倒去。
沈亦安及时伸手扶住她肩膀,把人搂进自己怀中,无奈道:“有什么事先进来暖下身子再说,就算大哥不在院里,你也可以进去等,何苦坐在外面受冻,到时候心疼你身体的还不是我。”
“我也没有想到大哥会那么晚才回来。”她坐在台阶上不愿意进暖和的屋里,其实也是存了一点儿小心机,希望能用苦肉计逼迫大哥帮忙。
她从小到大就知道如何用最小成本的代价换来大哥的无限纵容,只是这一次的成本委实比之前不小心扎破一个手指头,弄坏几支簪子污蔑她人的成本大多了。
由着大哥把自己拉进屋里的宝珠一进入温暖的室内,身体因暖气入侵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随后才是一缕缕的暖意蔓延至全身,得以控制住冻得发僵的躯体。
沈亦安倒了杯茶给她暖身,修长的骨指轻叩把手,“宝珠来找我,是因宥齐科举作弊一事对吗。”
“大哥,我相信他肯定没有作弊。”眼泪已然止住的宝珠接过大哥递来的蓝釉轧道花卉纹折腰杯,丝毫没有注意到由于茶水过烫,把她皙白的指尖烫出一抹胭脂色红也恍如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