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等贺兰香再想挣扎, 他便从口中吐出两个简短果决的字:“不是。”
贺兰香皱眉, 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不是?”
房中风过无声, 光影穿窗而来,明暗交织,婆娑摇曳。
谢折道:“我不是为了自己而留。”
气氛静了下去。
过了片刻, 只听贺兰香轻嗤一声,她冷不丁道:“我怎知你话里有几分真假,是否在胡说八道故意诓我。”
谢折:“我没有说谎。”
他低头, 脸埋到她颈中, 语气平生头一次这般温柔, “我的心,和你的心是一样的。”
“我的心?”贺兰香冷笑道, “我的心说,它恨不得能亲手拿刀杀了你。”
“它很难过,说今日怎么没能看到你死在那行刑台上面。”
“它还觉得真是可惜了呢。”
一滴泪从贺兰香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 她话里凶狠,神情全然松动破碎, 只靠语气硬撑。
谢折毫无动摇,亲着她的发问:“今日把我劫走,准备把我藏到什么地方?”
贺兰香的泪僵在脸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贺兰香再想嘴硬,便感到无比的无力与颓然,她沉默半晌,终究认输道:“只要能不被朝廷的追兵发现,天涯海角,藏到哪里不行?”
“你跟我一起走?”
贺兰香未语。
“不怕苦?”谢折又问。
他知道,这女人最怕吃苦受累,亡命天涯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不会没有想过。
贺兰香用力推开他,狠狠剜他一眼,咬牙道:“你来就是同我说这些废话的吗?滚去打你的仗吧,王延臣被俘,朝廷除了指望你,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你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不仅解决了王延臣,还能借此立功积攒民心,事已至此,还需等待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等你留我。”
贺兰香怔愣一下,回过神来,口吻眼神俱是讥讽,“谢折你少在这里恶心我,我告诉你,没有你,我贺兰香一样能活下去,留你?我留了你,你难道就不会走吗?”
谢折目光坚定,“我不走。”
他重复道:“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贺兰香眼底闪过一瞬的动摇与流连,但随即便被斩钉截铁的决绝而取代,炯亮着双眸说:“不,你要走,必须走!”
她垂眸,红着眼睛,嗓音逐渐哽咽,“你若不走,怎么把他带回来。”
她当然对那个爹没有感情在,可她需要他回来,到她娘坟前隔着坟茔见最后一面。
即便希望微毫,但她确实希望王延臣能活着回来。
谢折抬手,将贺兰香眼角泪珠拭去,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抱紧。
*
“放开我!我要见谢折!我要见谢折!”
府门外嘈杂无比,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入内,成了一支利索的箭矢,刺穿重重沉闷。
谢折从贺兰香住处出来,看着大门方向,道:“外面是什么人。”
随从:“是王四公子,吵着闹着要见您,怎么都不走,已经在门外纠缠半天了。”
谢折听了,神情未变,径直往门外走去。
门外,王元璟不顾护卫阻拦一心往里闯,看见谢折,立刻便停了动作,只扬声喝道:“昔日你说我若能接你三招,便准允我进辽北大营,今天我来了,出招吧!”
到底同父同母,王元璟激动时眉梢习惯微扬,眉头皱起,恍惚间的一瞬,眉宇间竟微微有贺兰香着急生气时的样子。
谢折走过去,眼中未有太多厌烦,只是冷看着他,吩咐道:“放开他。”
护卫闻言,自不敢再拦,王元璟总算挣脱桎梏,走到谢折跟前抱拳道:“请出招。”
谢折默不作声,抬手握拳照其丹田便给了一拳。
力度毫不留情,王元璟直接摔在地上,手捂丹田咳嗽不停,却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朝谢折摇摇晃晃走去,眼底倔强尤甚。
“继续。”他颤声道。
谢折未犹豫,出手给了他第二拳。
王元璟再度倒地,张口吐出一口血,却还是爬起来,目光灼灼看着谢折,示意他给他第三招。
谢折却在此时停手了,看着王元璟的样子,启唇吐出二字:“废物。”说完便转身上马离开。
王元璟见谢折要走,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拔腿便要去追,却被周遭随从拦个结实,怒急攻心下步伐一晃,差点又要摔在地上,不禁气急败坏大嚷道:“谢折你回来!你说谁废物!”
“我可以的,你现在便对我使出第三招!你少瞧不起人!”
“快点!我让你给我出第三招!我要去辽北!我一定要去!”
谢折策马扬鞭,头也不回。
*
翌日,天色熹微,晨雾弥漫。
王元璟乔装打扮混出城,刚要扬鞭疾驰,马前便忽然挡着个人。
他身上伤情未愈,又急着赶路,脾气自然急躁,正要开口喝问,对方便将头抬了起来。
王元璟面露错愕,下马走到这粗服乱头“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物面前,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你?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谢姝身着一身不合体的男装,头发胡乱梳着,面上还抹了层草木灰,说是面目全非都不为过,若非从小一起长大,王元璟都不见得能认出她。
“少管我,”谢姝凶狠道,眼神上下打量过王元璟,“你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的又是要去哪?”
王元琢看了眼左右,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我要去辽北,把我爹救回来。”
谢姝出了城正愁不知去哪,闻言眼一亮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王元璟震惊无比,冷静下来道:“少胡闹了,辽北那种鬼地方我去也就算了,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你怎么能去辽北,你难道不知道那边的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吗?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犯病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谢姝被那句“马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吓住了神,眼波颤了颤,明显已经感到害怕。
但她旋即想到昨晚上她娘对她说的话。
“个中法子都试过了,你若还是如此疯癫,便只剩下冲喜这一条路了。”
“御史台近来有新进的几个后生,在你爹手下做事,虽出身寒门,胜在人老实本分,我看就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冲喜,也好治一治你这疯病。”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招赘,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谢姝当时已经懒得再想方法证明自己没疯,她满脑子就一句话:我不要嫁人。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如果她舅母不嫁人,就不会众叛亲离,落得今日这个枉死的下场。即便是招赘,仍是在父母膝下生活,但她做不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王氏的声音绕耳不绝,谢姝心一横,对王元璟道:“我没有犯病,我也没有疯,你不要问那么多,让你带我走就带我走,不然我回去以后就把你的下落散播出去,我看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吧,你等着瞧吧,大表哥二表哥不会放过你的,他们绝对会把你捉回去关死死的!”
王元璟看着谢姝充满偏执决绝的双眸,顿时感到无比头疼,权衡利弊之后,只好点头,上马拉她坐在身后,甩缰扬长而去。
*
谢折领军出发时,贺兰香暗中送了几步,送走谢折回来便精神不振,上榻小憩许久,昏昏沉沉中,听到外面有动静发出,待等睁眼,细辛便已入内。
贺兰香揉着额道:“外面怎么了?”
细辛为她斟茶,递过去喂她饮下一口润嗓,说:“是谢府的人,来咱们这里找谢姑娘,已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贺兰香顿觉狐疑,“自从姝儿疯了以后便没来过我这,怎么想起来这里找人了?”
细辛未语,只是面露担忧。
贺兰香反应过来,皱眉看细辛,“等等,姝儿她不见了?”
细辛点头,“今早上发现不见的,已经找了一整日了,哪里都不见人影,这才来问主子。”
贺兰香沉默下去,短暂怔愣过后抬手道:“扶我起来,我去谢府走一趟。”
*
“我那原本不过一句玩笑,谁知她竟听到心里去了,”王氏泣不成声,朝贺兰香哭诉,“她是我的亲骨肉,得了疯病我比谁都着急,昨夜也是真的被她愁坏了,一时昏了头,才对她说出冲喜之言,怎知她疯了性子还那般烈,说走便走了,这可让我和她爹怎么活啊!”
贺兰香将王氏安慰半天,见夜幕低垂不好多留,便告别回府,临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
王氏哭到走不了路,只好安排婆子送客,一路到了大门外,贺兰香要上车,有名小丫鬟凑上前搀扶贺兰香,趁无人察觉,将一纸书信塞到贺兰香袖中,极小声道:“夫人,这封信是我们姑娘吩咐奴婢交给您的,请您务必亲启。”
贺兰香虽错愕,却也并未大惊小怪,默默将袖中书信攥紧,不露声色地瞥了那丫鬟一眼,便进了车厢。
待贺兰香坐好,车毂转动,她取出书信,展开细看。
“嫂嫂,我走了,不必担心我,我纵是死也不愿草草嫁人遭受摆布的。事发至今,我百口莫辩,不知该和谁说,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疯,那日夜里在提督府,我亲眼见到——”
贺兰香蹙眉往下继续看着,突然眼眸大睁,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发起抖,呼吸亦跟着颤然。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白。”细辛担忧道。
贺兰香未答,只是牙关紧咬,两眼定定看着纸上字眼,攥着信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力透纸背。
“改道。”她沉声道,“去提督府。”
。
“回姑娘, 整个府上都找遍了,未有四公子的踪迹。”书房中灯影忽明忽暗,丫鬟小心汇报道。
王朝云坐在阴影中, 眉头紧锁,将手中茶盏放下, 道:“接着找,就算掘地三尺, 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
王元瑛位于案后,下巴胡茬明显, 全无昔日意气风发, 显然在为王延臣被俘而谢折逃脱一死还出征前往辽北苦恼, 闻言不耐烦道:“三妹何必理他, 浑小子不知上哪惹祸去了,疯够了自己就回家了,管他作甚。”
王朝云轻了声音, 颇为苦口婆媳道:“长姐如母,如今娘不在了,爹又不在身边, 理应由我管着他, 再说天色都这般晚了, 按照往常,四弟无论到了哪里逗留, 此时都早该回家了,让我如何能不担心他——”
话音未落,门外忽现嘈杂, 兄妹俩还未回神,门便被一把踹开, 贺兰香遭众多护卫簇拥,提着把轻刀大步入内,浑身杀气腾腾。
她未置一词,进门便将刀架在了王朝云的脖子上,两只如盛秋水的眼眸此刻满是杀机,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娘,是你杀的?”
王朝云面无表情,静静瞧着贺兰香强压怒火的样子,风轻云淡道:“夫人在说什么,小女听不懂你是何意思,你说我杀了你娘?可是,你娘是谁啊?”
王朝云哦了声,恍然想起的样子,轻勾起抹笑意道:“那个青楼里的鸨母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贺兰香压制不住恨意,手下一沉,便要用刀结束王朝云性命。
王朝云便如受惊白兔,突然便软了神情,朝尚在呆滞的王元瑛高呼一声:“大哥救我!”
王元瑛起身冲去,徒手抓住刀刃,怒视贺兰香道:“三更半夜带人闯提督府,你又想干什么!”
贺兰香被这一吼,眼眶顷刻泛红,瞥了眼躲在王元瑛身后的王朝云,冷声道:“我想干什么?你应该问她想干什么,杀一个不够,连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都能杀害,你们的眼都瞎了,竟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养在身边而不自知!”
王元瑛目露惊诧,却是狐疑道:“你的意思是说,娘并非因病亡故,而是被云儿杀的?”
王朝云立刻道:“大哥休要听她含血喷人,世上凡事都要拿出证据,贺兰夫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总要有些依据拿得出手吧,何必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贺兰香冷嗤了声,“依据?”
她看向王朝云的眼睛,双目锐利如锋,“你连亲生母亲尚能杀得,何况养母?姝儿是怎么疯的,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么?你若不认,不如现在便让人将填在池子里的土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周氏的尸体!”
王元瑛的神情渐有松动,再看王朝云,眼眸中便有怀疑之态,低声道:“三妹,你跟我说实话,周氏究竟是去南边了,还是已经死了?”
贺兰香之言太过危言耸听,他是根本不愿相信的,但一个人若连生母都杀,天下恶事便没有干不出来的了。
王朝云眼睫震颤,却又强作镇定,一副蒙受冤屈的样子,并未回答周氏是死是活,而是冷冷看着贺兰香,对王元瑛沉声道:“大哥若真信她,不如现在便一刀杀了我,也好证明我的清白,以慰娘的在天有灵。”
王元瑛未言,眼神依旧狐疑,打量着王朝云说话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