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请安声——“周嬷嬷好。”“周嬷嬷好。”
开门声响起,走进来名长脸吊梢眼的妇人,身形干瘦,裹在一袭华贵对襟刺绣长衫里面,年岁约四十上下,面上皱纹明显,已有迟暮之态。
王朝云眼睫未抬,继续提笔勾写,笔触滑过账纸,发出沙沙声响。她面无波澜,纤薄的唇紧抿,脊背笔直,浑身紧绷肃直之气。
“夜深了,姑娘该歇下了。”
周氏手捧一盏安神汤,怜爱地看着案后专注算账的少女,声音温柔至极,“这碗酸枣仁桂圆汤,是我亲自到厨房给您熬的,快趁热喝了,喝完回房,早点上榻歇息。”
王朝云视若无闻,仍旧眼盯账本,头脸未抬起一下。
周氏当她没听仔细,便走上前温声道:“我说,这些账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家这么有钱,哪里就用得上查这仨瓜俩枣的纰漏了。有这工夫,你不如多求求你爹,让他时常带你到宫中走动走动,多和陛下见上几面,培养些情分来,不比忙活这些鸡毛蒜皮要强?”
王朝云依旧未有应声,仿佛都没意识到房中多了个人。
周氏干站半晌未等来回应,神情渐渐冷了下去,上前将汤放到案上,顺口道:“哦,对了,夫人刚刚回府,遣了婆子过来,给你送来了一堆她在街上买的小玩意,都被我放到库房去了,她还让你赶紧歇下,仔细伤了身子。”
笔触稍顿,王朝云启唇,口吻平淡地问:“什么小玩意。”
周氏轻嗤一声,颇为不屑的神情,“乞巧节能有什么,不就是些花灯泥人,钗环首饰,哄三岁娃娃用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你啊,自小便讨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每每见到,扭头便走。”
周氏回忆着,神情里流露三分得意,仿佛无形中赢得了什么东西。
“别放库房,送到我房中摆着。”王朝云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我娘送的,我都喜欢。”
周氏的脸顿时便黑了,眼里直冒寒光,看人一眼,像能把人冻死。
王朝云抬头看她,浑然不觉地道:“嬷嬷还有其他事吗?”
周氏听着逐客令,冷笑一声,“是,我比不得你娘招你喜欢,但到底是真心疼你,对你的心是好的,三姑娘看在你娘也在催促的份儿上,赶紧歇下,权当给我这个做奴婢的脸了。”
王朝云思忖一二,嗯了声,放下笔道:“描圈的账目都是没对齐的,这上面写下的人名,明日一早,全部叫到我院中来,我要亲自审问。”
周氏应下,见她起身,忙端起安神汤,低眉顺眼,重新放温了声音,甚至可说是祈求,“好姑娘,我辛苦熬了一晚上的,你多少喝上两口,也算不白费我一番心血。”
王朝云垂眸,瞥了一眼汤,又掀开眼皮,看着周氏的眼睛,冷淡而平静地道:“我自小便讨厌喝汤,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周氏呆愣住,端住汤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兀自走出房门,再没多看周氏一眼。
脚步声远去以后,周氏到底没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瞬时间,瓷片飞溅,响声刺耳,汤水蔓延淌了满地,色泽清中带浊,活似妇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着气,瞪大双目,咬紧牙关,眼底一片猩红戾色,双肩随呼吸重重起落,随时忍不住杀人一样。
“嬷嬷,发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进门,轻声询问。
周氏转过身,面上便已恢复历来的和蔼可亲之态,唉声叹气道:“怨老婆子我手脚粗笨,一不小心便将汤碗打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劳烦你们,仔细割了手疼。”
少爷小姐的贴身嬷嬷历来便是半个主子,丫鬟们哪里敢劳她屈尊降贵,赶紧将她拉开,找来扫帚簸箕,动手收拾起来。
周氏留在房中与丫鬟们说笑,过了会子才出书房的门。
待出房门,等到独自一人,她的脸顷刻便又冷了下去,一双吊梢眼阴冷发狠,闪着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洁,清风明月难消她心头怨愤,她瞧着闺房的方向,心道还跟我摆上谱了,没有老娘,哪有你这小贱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气,低头便往房门方向啐了一口。
第75章 中元
因夜间起风, 窗户被特地合上,清晨时分再被打开通风,便挤进满室清凉, 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半空,窗外花树枝叶翠浓, 晶莹的露水压弯枝梢,风一起, 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像下了场小雨。
贺兰香自昨夜谢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时方醒, 醒时外面的雾都被阳光烫散了。
可她眉间的雾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睁眼便伏在枕上,怅然若失地回忆昨夜时光。
乳齿早已经不痛了,可她觉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该起来梳洗用饭了。”细辛挂上帐子道。
贺兰香回过神, 轻轻喟叹一声, 支起懒洋洋的身子,由着细辛扶下绣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照例饭前要先将保胎药喝了,贺兰香皱着鼻子将那满碗黑苦的药汁一口饮尽, 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苦昏过去。
细辛想往她口中塞颗饴糖, 被她躲了过去,不悦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
但转念一想,若继续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谢折叫回来治牙了?
小心思这么转完,贺兰香张口便又将糖含住,细细咀嚼咽下。
当日傍晚时分,她便捂着雪腮放出消息,说自己又开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细辛带着消息回来,对贺兰香为难道:“营里来话,将军今早便领兵前去镇压起义军了,现下早已离开京城百里。”
贺兰香嘶上一声,不是疼的,是气的,精致的眉头蹙紧,无比费解地道:“他才刚回来有多久?这就又走了?朝野内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挂帅,他的手下呢,严崖在哪?”
提到严崖,贺兰香怔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关严崖的消息了。
思绪得已转移,贺兰香吐出口闷气,“罢了,他去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系,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这破牙疼死我算了。”
贺兰香揉着腮肉,揉出通红一片印子,小声抱怨着:“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谢折。”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感觉自家主子自从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难琢磨了。
*
乞巧过后,便是中元节,按照习俗,要祭新坟,焚纸锭,拜先祖。
贺兰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说,但到底想求个心安,又怕中元节当日鬼气太重,冲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节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亲自到了金光寺,给自己的先夫请往生牌位,找佛陀诵经超度。
谢晖死太久,已经过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时限,贺兰香花了重金请得道住持诵念往生咒,又亲自在僧人指导下诵经念佛,劝他放下一切投胎转世,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经,她在谢晖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许久,看着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该走了。”细辛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贺兰香嗯了一声,转身由细辛搀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门。
谢晖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内之处,往外走的路上,要经过一排七行,无数排列整齐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乌木刻成,黑压压一大片,上面是无数人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谋杀,毒害,下场凄惨,怨气深重。家中难以供奉,便只能通过寺庙功德熏习,好让他们化解戾气,投往善道,早登极乐。
贺兰香被这沉闷厚重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可眼睛却怎么都移走不开,目光略过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测名字主人的生平,经历,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那些名字,步伐轻款,神情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忽然,悲悯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转变为轻微的讶异。
她看着牌位,嘴里默念道:“萧业,萧怀义,萧怀礼,萧燕儿……”
好多姓萧的。
贺兰香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从进京以来,貌似一个姓萧的都没有遇到过,合着全在这里安家了。
她有些迟来的震惊,抬眼再看,便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萧字开头的人名。
当年那场童谣之祸,到底死了多少萧家人。
贺兰香晃了晃头,再不能看下去,稳下心神,步伐加快,走到了佛堂门前。
外面,天色青黄,乌云翻腾,隐有闷雷响起。
“出来时还好好的,这怎么说下就要下了。”
细辛抱怨着,找小沙弥借了伞,打开撑在贺兰香头顶,“主子,咱们得走快些了。”
贺兰香便也没再逗留,告别了若干僧人和住持,被丫鬟随从簇拥出寺。
路上经过前寺大佛堂,秋风席卷,天地一片昏暗,路过那棵先前与谢姝卢宝月逗留过的百年银杏树,春燕惊呼了声道:“这都要下雨了,树下竟还坐着个人呢。”
贺兰香循声望去,果然在枝叶摇曳的银杏树下看到抹清瘦的背影。
背影是个年轻男子,身着一袭说青不青,说灰不灰的布衣,坐在青砂石坐墩上,一只手自然垂落,一只手放在石桌上,手中握了盏茶,茶水已冷,无烟丝萦绕,亦无茶香陪伴。
大雨将至,香客都跑光了,只有他孤零坐在风沙席卷的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但等了很久都没等来。
春燕好心喊道:“喂!要下雨了,先生快找地儿躲雨去吧,树底下可待不得,会遭雷劈的!”
话音落下,那背影纹丝未动,仿佛自成一隅,外界风起云涌,喧嚣嘈杂,皆与他没有关系。苍老的银杏树尚且枝繁叶茂,他却比乍起秋风还要萧条。
冷清。
这是贺兰香下意识想到的词汇。
“好了,别管他了,”细辛道,“回家要紧,随便他躲与不躲,横竖雨淋不到咱们身上。”
春燕一想也是,便没再多管闲事,动身继续往前走。
倒是贺兰香,不由得扭头多看了那背影几眼。
头发是黑的,说明这人还算年轻,应该也是寺庙里的香客,一身朴素,气质清冷,又或许是修行寺中的行者,总之,不太像是庸碌寻常人等。
贺兰香转回脸,想要专心走路,一刹之中的眼角余光,却又稳稳落到了男子持盏的手上。
那只手肌肤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握住杯盏的指端,可看到因略微发力而晕染出的淡淡粉色。
手长成这样,脸一般差不到哪去。
贺兰香彻底收回了眼,不想跟个登徒子似的围上去细看人家相貌。
她这人的好奇心并不旺盛,转眼便能忘却一时的新鲜。
比如刚出寺门上了马车,她就已经将注意从那道清隽的背影转到谢折身上。
她现在觉得谢折就是杀人太多得的报应,不然怎么每次领兵外出都赶上阴天下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不愿帮他。
“等等。”贺兰香突然出声,有点想回去给谢折求道平安符。
马车停下,细辛询问:“怎么了主子?”
贺兰香思忖一二,又长舒口气,“没什么,接着走吧。”
于是车毂继续转动。
平安符这种东西,女若为男求,要么母为子求,要么妹为兄求,要么妻为夫求。
她和谢折,哪种都沾不上。
贺兰香闷闷不乐了一路,连雨点击打车檐的声音都未曾留意,一直到回到府中下车,才发现这场秋雨来得如此急切。
她在伞下看着天,眉头皱得更紧了。
细辛留意到她的神情,安慰道:“主子放心,谢将军会平安回来的。”
“谁说我担心他了。”贺兰香飞出记眼刀,“我是嫌天潮地湿,走两步路,雨水将我的裙摆都弄脏了,看着便糟心。”
“是是是,奴婢多虑了。”细辛不戳破,无奈回应着,心想您又能骗得了谁呢。
*
秋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一下便连下了七日之久,将天上的寒气都带到了人间,终日昏暗,不见日月。
傍晚,房中潮气不散,细辛熏艾驱潮,顺便用艾烟给贺兰香熏了脚趾保胎,
春燕忙活着与其他小丫鬟更换窗布,把清透的霞影纱都换成了描金绢布,边忙边聊起闲天,说完了闺中私言,又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小战事。
“我真是奇怪,蛮匪和叛军都已经够多了,这些起义军又是怎么来的?”
“这你都不知道,前些日子里蛮匪抢杀无数,遭殃的又何止一个邻橦,受难百姓无家可归,朝廷又不给安置,自然便揭竿起义了。”
“起义不也是个死吗,往南边去多好,那边又没有蛮匪。”
烟香缭绕,满屋轻丝飘荡,贺兰香卧在帐中,阖眼养神,听着丫鬟们的说话声,思绪跟着一并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