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半晌, 贺兰香将茶盏放下,扶髻起身道:“时辰不早,妾身不敢过多叨扰太妃娘娘, 明日中秋夜宴, 妾身怀有身孕不便前往, 还要劳烦太妃娘娘关照,向陛下转达消息。”
李萼自然懂她用意, 沉默应下。
贺兰香福身告退,走至殿门,又听身后一声:“等等。”
贺兰香留住步伐, 转头望向李萼。
沉闷的伽罗色像是一张缚住鲜活气息的大网,李萼长睫压目, 孤寂成了被网困住的枯叶蝶,语气里带了三分真切的愧疚,“抱歉,没能帮上你。”
贺兰香笑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道:“太妃娘娘,你能不能帮上我,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李萼目露诧异。
贺兰香眨了下眼,“来日方长,何必将话说满。”
话说完,她回过脸,声音悠然,“妾身告退。”
出了凉雨殿,上软轿,出西华门。
贺兰香在轿中掀起帘子,看着巍峨殿宇,高大仿佛延伸入云的朱红宫墙,只觉得这皇宫也不是皇宫,而是个困人的牢笼。
真不知道李萼是怎么在这待这么多年还不疯的。
“主子你看,奴婢瞧那像是谢将军的背影?”细辛忽然出声。
贺兰香心尖跳了一下,举目往宫门方向望去一眼,只见玄甲护卫云集,中间簇拥着匹驳色大马,马上男子重甲披身,窄腰宽肩,气势森然,不是谢折还是谁。
距离与他上次见面已过去一月有余,乍一看见这背影,贺兰香口中那颗烦人的乳齿便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也止不住加快跳动,身上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说陛下要为他摆庆功酒吗。”贺兰香望着道,“怎么这就要出宫了。”
她眼波微动,饶起兴致,“走,过去问问。”
软轿与宫门渐行渐近,在距有三丈之遥时,贺兰香的视野里忽然多出抹清雅窈窕的身姿。
“谢将军请留步!”
少女自侧路小径小跑而来,一袭牙白罗裙,上身兰花色广袖罩袍,袍中着有鹅黄内衫,步伐走动间,鹅黄与兰色交织,甚是赏心悦目。衣衫往上,织金刺绣的对襟领口上,颈项纤细,心形小脸,脸上平眉杏目,雪腮薄唇,单薄清雅的模样,令人难起警戒之心。
更别提此刻吁吁薄喘,白皙的脸颊因小跑而飞上霞色,纤薄双肩微微起伏,便更显得弱柳扶风,有西子捧心之态。
贺兰香略眯了眼眸,抬起手,“停下。”
细辛隐约觉得不对,然主子之命不可违,遂吩咐宫人:“放下轿子,不急着走了。”
软轿落地,贺兰香干脆把帘子全卷了上去,在轿中认真端详起前面的景象来,就差管细辛要壶茶边喝边看。
“小女郑袖见过谢将军,”少女福身马下,红着张脸道,“小女记得谢将军的护腕在路上被箭矢磨坏,特地为将军新做了一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仅此而已,望将军不嫌小女手艺粗笨。”
那双青葱似的纤手将护腕往上奉去,虽是低着头,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殷切心情。
轿中,贺兰香单手支起下颏,一副看戏的模样,目光直直盯着马上的高大背影,看他能说出个什么。
“军中不缺护腕。”
熟悉的,低沉冷冽的声音传入贺兰香耳中——“郑姑娘的好意本将心领,但你还是送给需要之人为妙。”
话音落下,只听一声不留情面的“驾”,马蹄声响起,即将穿过宫门。
郑袖呆站在原地,全身僵硬颤抖,若非身后有婢女扶住,险些晕倒过去,回过神似是留意到人将渐远,跺了下脚追赶上去:“谢将军!”
细辛出声:“主子,咱们要不要过去。”
贺兰香略挑眉梢,“过去干什么,这种鬼热闹看个开头便成了,把帘子放下吧,咱们换个门走,不蹚这浑水。”
这时,一道响亮清朗的男子声音蓦然响起,直冲软轿中的贺兰香:“贺兰!是你吗!”
贺兰香怔了下子,转脸看向轿外,只见窄长宫道上远远跑来个年轻男子,锦袍墨发,眉目俊朗,身后跟着若干宫人,宫人手端卷托,托盘放满卷牍。
“二公子?”她不由得噙了些笑意,横竖已经暴露,索性把宫门处那二人当了空气,扬声问道,“这么巧,你怎么也在宫里?”
王元琢一路未停跑到轿前,双目盛着欢喜,兴高采烈地道:“你忘了我要在中秋之后出任内务参事了么?明日中秋夜宴,正是内廷繁忙之时,我便想着趁机过来,先熟悉一二,把历年宫中档案全都整理了研究清楚,不至于届时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没点眉目。哎呀不说我了,说你吧,乞巧之后咱们便未曾见过面了,你近来可好?”
贺兰香笑道:“我若不好,能有闲心入宫陪太妃解闷?”
二人相视而笑,言谈间甚是合拍,气氛轻松。
直到王元琢总觉得后脑勺发刺,转面一望,望到宫门处的某人,方变了脸色,些许僵硬地作揖:“不想谢将军竟也在,下官失礼,见过谢将军。”
谢折早不知何时下了马,伟岸矗立在宫门前,黑沉着一张脸,盯着王元琢,盯着软轿中那道绰约倩影,眼神像要杀人。
更让他想杀人的还在后面。
贺兰香听闻王元琢行礼,立马佯装诧异,惊呼着下轿子,“原来谢将军也在么,妾身方才竟都没看见,谢将军大人有大量,可莫要同妾身一般见识,妾身这就给您行礼。”
她出了轿门,对着宫门方向盈盈一福身,端得个柔情万种,让人挑不出错处,“将军万福,妾身恭贺将军凯旋——咦,不知您身旁这位姑娘是?”
郑袖涨红着脸对二人福身,因不知身份,言辞便有些模糊磕绊,还是王元琢率先自报家门,郑袖才定下心魄,得以吐出完整一句:“小女郑袖,今日初到京城,特随家父入宫面圣,见过王大人。”
她又见贺兰香容貌雍容艳丽,衣着不凡,不像寻常宫廷女官,想起这二人方才相谈甚欢,话又没听全,只当他俩是夫妻,便道:“见过王夫人。”
谢折周身气势直接冷了。
郑袖离他近,自然察觉出异样,下意识感到惶恐,不安地小声问谢折:“谢将军,小女说错话了么?”
王元琢笑出了声,纠正她:“郑姑娘误会了,我身旁这位不是王夫人,是护国公遗孀谢夫人。”
郑袖顿时白了脸色,对贺兰香行礼赔罪:“小女愚钝,不想竟认错身份,望夫人莫要见怪。”
贺兰香款步上前,将她亲自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这有什么,谁都有嘴瓢说错的时候,下次莫再叫错便是了。”
她说话时眼睛是对着郑袖的,谢折身上的气息却侵袭在她全身,二人不过三尺之距,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未散的血腥气,不知是杀了多少人留下的。
贺兰香用余光瞥向谢折。
一个多月没见,依旧是浓眉,黑瞳,高鼻,薄唇,模样没有变,只不过下颏的伤疤又添了几道,伤口不浅,已经结痂了,粗糙一片——看着便不好亲。
贺兰香滞了下呼吸,眼中有一瞬的失神,清除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佯装自然地对郑袖温声道:“你也是从临安来的,与我算半个老乡,以后若再见,不必如此拘礼,唤我一声嫂嫂便是。”
郑袖脸色好看不少,轻声应下。
贺兰香与郑袖分别,顺对谢折福身,柔声道:“妾身告退,不打搅将军。”
“你不回家?”谢折沉声问。
贺兰香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来上这么直接的一句。
不仅她自己愣了,其余在场二人也跟着不明所以,连穿行而过的清风,都仿佛跟着凝固了。
贺兰香很快找到思绪,微笑道:“西华门离后廷近,妾身偷懒走了这道门,可若细算,这里与聚贤坊却是不顺路的,不如走其他宫门,将军也走西华门,难道会不知道么?”
“我知道。”谢折看着她,眼神淡淡的,冰冷漠然之态,用平静压抑住了漆黑瞳仁中积攒整月的燥热,“但我要去福海酒楼一趟。”
贺兰香的心狂跳了一下,面上毫无异样,轻轻哦了声,欲要离开。
谢折却朝她迈出一步,扫着她故作镇定时嘴角上翘的僵硬弧度,冷硬的声线显出三分意味深长的诱哄,“你不问问我,去那里干什么?”
贺兰香眼皮跳了下子,心瞬间揪紧了。
能干什么,他一个不喜交际应酬的煞神,皇帝的脸都能不给,去酒楼除了买她爱吃的糕点还能干什么。
凡人啊,食色性也,尤其男女之间,这两样往往是分不开家的,知道她的口味,便知道她在榻上是什么模样。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的面,贺兰香耳根不由得发烫,神情不自然起来。
这时,王元琢道:“贺兰,我突然想起御花园的草木还未清点,你是否随我一起前去,我记得那边的金桂花开放正盛,香气好闻极了,捡些酿酒倒是桩美事。”
贺兰香如临大赦,立马转身迎去,“这怎么能少得了我,走走走,咱们现在便去。”
她连软轿都没乘,拉着王元琢便连走带跑,头都没敢回上一下。
谢折就这么看着他俩有说有笑离开。
在他身旁,郑袖小声感慨:“嫂嫂和王大人,关系似乎很是亲密呢,别说,两个人瞧着还怪……登对的。”
谢折瞥了她一眼,眼神差点把人吓哭,没出声,转身走了。
第78章 桂花
日落光收, 灯火次第燃起,一轮圆月挂在墨空,皎洁光辉如水倾泻, 蝉翼薄纱一样的清透灵动。
贺兰香披着一身桂花香,手捧从宫中带来的几支极品金桂, 步伐轻快活泼,看得出来, 心情不错。
她在回房路上盘算着用哪只瓶子装桂花比较相配,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蓝玛瑙的燕子衔泥瓶比较好, 金色就得和蓝色在一块, 才能把自身的富贵气全部激发出来。
贺兰香拿了主意, 一只脚迈入房门, 随即便要吩咐细辛将那只花瓶找出来,然则放眼望去,她的步伐登时便顿住, 蹙了眉梢道:“你怎么在这?”
灯火昏黄,柔和的光影起伏在翠玉挂屏上,翠屏前方, 大片阴影之下, 谢折坐在书案后, 手里是本贺兰香素日常看的诗册,硬朗的五官被书墨香中和, 洗去杀戮,竟也破天荒显出三分斯文。
只不过,伴随抬眸, 少有的斯文气息也被眼中冷沉顷刻压下,深沉眸色从平静淡然变成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看着她,黑瞳阴森,声音冰冷,一字一顿强调,“不准与王家人见面,忘了?”
贺兰香略扬了眉梢,跋扈逼人的美艳,“我没忘,可我同样也跟你说过,其他人无所谓,郑文君和王元琢我是不会刻意去避的,他们俩和其他的王家人不一样,起码不招我讨厌。”
谢折压着怒火道:“郑文君搭救过你,我姑且能忍。可王元琢呢?他凭什么?”
愤怒之余,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口吻中除却恼怒,还有些抑制不住的酸涩。
贺兰香根本没管他,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吵架的工夫便让细辛将花瓶找了出来,摆好几案取来剪刀,她便慢条斯理地坐下修剪起花枝插起花来,同时慢悠悠地说:“我能和他聊到一起去,这就够了。”
“聊什么?”谢折将诗册摔在案上,沉声质问,“聊这些没用的酸诗腐文吗。”
贺兰香飞他记眼刀,没说话。
谢折暗了下眼波,伸手将摔乱的诗册摆回原处,喷出一口闷热鼻息,别过脸不看她,亦未说话。
二人便这么僵着。
秋日金桂的甜香气息默默流窜蔓延,被灯火热气烘烤,变得更加醉人浓郁。
贺兰香往瓶中插放一支花枝,这时启唇道:“你嘴里的酸诗腐文,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功臣,若没有它们,我不知要郁郁几回。你以为一个不择手段活下去的人,便永远不会生出寻死的念头?”
声音很轻,被香气盖着,温软里是淡淡的冷。
谢折眼皮动了一下,重新看她。
贺兰香未流露一丝悲色,专注剪枝插花,嗓音淡漠平稳,“我是个被鸨母按照权贵喜好精心调-教出的玩意儿,会的东西都是与风花雪月沾边的,我就只会吟诗赏词,折花插瓶,附庸风雅,卖弄风骚。那些大家闺秀会的,我是永远也学不会的,我也不想去学。”
她想到白日情形,轻嗤一声,有点阴阳怪气,“比如,做护腕?”
谢折眉心跳了下,鬼使神差地解释:“我没有收。”
“我知道啊,”贺兰香朝他笑,眉目温软,脂粉香腻,转回脸继续插花,声音渐渐冷下,“不过,你收不收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拈起一支花枝,轻插瓶中道:“来日方长,说到底,你有你的路走,我有我的路走,你嫌我的诗酸腐,自然不能坐下,陪我一并插花赏月。我已经过够了水月镜花的日子,不想贪图一时欢愉,我只想安安稳稳的,如此而已。”
灯影骤然晃了一下,谢折已在不知何时起身,大步跨到她面前,坐在她旁边的蒲团,拿起一支金灿灿的桂花枝,从她手里夺过剪刀,专心修剪起来。
常年握刀提枪的手早练出虬露青筋,鼓涨蛰伏在古铜色的肌肤下,随脉搏跳动,狰狞野蛮,和鲜嫩的桂花搭在一起,极不相配。
贺兰香皱紧眉道:“不是你那样修剪的,剪刀还我,我不用你帮忙。”
谢折没理她,自顾自“修剪”,因手上力气太大,根本不知道如何控制轻重,花朵又娇嫩,便把好看的地方都剪没了,再乱七八糟往瓶中一插,直接破坏了贺兰香精心设计出的形状。
贺兰香内心不免滴血,恨他牛嚼牡丹,又怕他把剩下的花全给她败坏干净,便将一双柔荑伸去,包在那双粗粝遍布硬茧的大掌上,略有愠色地道:“别乱动,我教你怎么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