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盖子,糕点的清香气扑鼻萦绕,等待侍女前来拿取。
但屏后人影现身,来的并非侍女,而是为母侍疾的王朝云。
看到王朝云,贺兰香顿时想起了那块尚未归还的玉珏。她本想差人回府去取,好在来时便被细辛带来,顺带便物归原主。
失而复得,郑文君庆幸不已,病也当场痊愈三分。王朝云却满面淡漠,一双细长上挑的眸子只盯在贺兰香手中食盒里的各式点心上,忽然,视线往上一抬,看着贺兰香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娘最爱吃榛子酥。”
贺兰香笑道:“先前听姝儿提过,自那便记下了。不过榛子酥到底味道偏苦涩,这时吃,不见得便合胃口,顺带着买来罢了,里面的山楂糕和枣泥糕都是清甜爽口的,正好解了口中的苦气。”
王朝云未言,接过漆盒,转身步入屏风后。
看着王朝云的背影,贺兰香的神情渐渐沉了下去,笑容消失殆尽。
她觉得,这个王朝云,似乎对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山楂糕味道真是不错。”郑文君咽下两口糕点,由衷赞叹道,“这么些时日了,嘴里还是头回出现除却苦味之外的味道,辛苦你有心了,不知怎么,同你说这半晌话,吃下两口你带来的糕点,精神竟说好便好了,舒坦了许多。”
贺兰香柔声道:“夫人喜欢便好。”
郑文君应声,转而对王朝云道:“对了,多亏你嫂嫂将玉珏捡到,莫在我这干坐,快去谢过她。”
王朝云便如方才那般,从屏风后走出,到贺兰香跟前福身道谢。
贺兰香假装热络,笑道:“妹妹往后定要谨慎些,贴身之物最是不能丢得的,若有下次,不见得便有如此好运了。”
郑文君附和:“这些重要之物,到底还是得交给稳重人代为保管,交给她们这些孩子,三天两头便要找不着一回,让人着急。”
说罢便命丫鬟去传了王朝云的贴身嬷嬷周氏。
贺兰香接着与郑文君说笑,直到片刻过去,小丫鬟柔声一句“回夫人,周嬷嬷已带到”,方被吸引去三分心神,转头朝门望去——
正望到个穿绮着罗,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妇人年岁应当算不得太大,窄长脸型,细长眼眸,步伐算是轻盈,面上却已有老态,皱纹纵横爬了满脸,鬓角还已沾染霜白,一看便知是年轻时饱受磋磨的,即便笑意盈盈走来,也是一脸苦相。
贺兰香在风尘地待久了,人来人往见过许多面孔,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术,就算这周氏已年老色衰,满身华贵,她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周氏身上,有股子过往见惯了的风尘气。
贺兰香稍收心思,并未将困惑流露,敛下眼睫遮挡眼中疑光。
周氏目不斜视迈入里间,先对郑文君福身行礼,“奴婢请夫人安,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郑文君道:“不着急,坐着的这位是护国公夫人,你先与她问好。”
周氏便再对贺兰香行礼,恭敬道:“见过夫人。”
贺兰香笑说:“嬷嬷多礼。”
简单客套完毕,周氏便直腰抬脸,望了贺兰香一眼。
未料也就是这一张望,直接让周氏僵了脸色,双目直了过去。
贺兰香被看得稍为不自在,轻轻别开了眼去。
“嬷嬷?嬷嬷?”王朝云唤了两声,语气已带明显不悦,“我娘方才在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周氏这才回神,忙将目光从贺兰香脸上生生扯下,转而讪笑道:“怪奴婢没见过世面,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头回见这般貌美的女郎,一时看呆了去,让夫人姑娘一并见笑了。”
郑文君发笑,代她向贺兰香赔不是,贺兰香自然没有较真的道理,一笑置之罢了。
傍晚,贺兰香出府,郑文君不方便为她送行,便让王朝云送她。二人一路无话,贺兰香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脾气,直至上马车要走了,方开口不冷不热的对王朝云道了声别。
连细辛都看出贺兰香与王朝云之间的微妙,上了马车便道:“主子,奴婢怎么觉得您与王三姑娘像是不大对付似的。”
贺兰香不以为然,淡漠平静地说:“她是琅琊王氏尊贵的嫡出小姐,自然看不上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我又不是个上赶着贴人家冷脸的,自然也不会巴结她,我和她能有什么好值得对付的。”
细辛见她说起来轻松,知她没往心里去,便也没再多问了。
*
王朝云送走贺兰香回到府中,没回北屋,而是去了浮光馆。
落日镀梧桐,翠竹随风动,洋洋洒洒满地流金浮动,是泼天富贵堆出的风雅。
王朝云步入房中,正见来回踱步的周氏,周氏一见了她,当即便要张口,瞥了眼她身后的丫鬟,又闭嘴。
王朝云将丫鬟支出,待等关门声落下,冷声道:“是她么。”
周氏打起退堂鼓,手往袖中一揣道:“这我怎么知道,一眨眼过了十几年,谁知晓那粉团似个娃娃日后能长什么样。”
王朝云皱眉,显然是在怪她草木皆兵。
周氏再度踱步起来,焦虑至极的样子,喃喃道:“也是古怪,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劲,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心慌害怕,手脚都止不住哆嗦。”
就像小偷,偷了人家的宝贝换钱财,金盆洗手以为能重新做人了,但从那以后,看见带刀的便以为是官差,心头上的阴影一辈子也散不去。
周氏想到那张明艳娇美的脸,越想越是害怕,“更不说她还与你同般岁数,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
“够了。”比起周氏的惶恐不安,王朝云的表现堪称毫无波澜,冷声道,“一个窑子里出来的娼妇,也值当你去这般提心吊胆。”
王朝云打断完周氏,长睫覆目思忖一二,“我记得,你过往那些老主顾里,似乎不缺走南闯北的地老鼠,随意找个来,让他背地里将这贺兰香的身世打听一二便是。”
周氏过往黄历被蓦然揭开,头脸顷刻涨至通红,羞愤不已地啐道:“猴年马月的买卖了,我自从改了名字与你入府,便与过往那些人断了交集,现在去哪里找能使唤得动的?”
王朝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云淡风轻道:“既如此,此事自有我去调查,你今日权当从没见过贺兰香,日后亦不必插手,省得露出马脚,坏我大事。”
周氏心里五味杂陈,既厌烦王朝云对她如此冷言冷语,又不得不应声,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煞个人。
王朝云抬腿步往书案,背对她道:“没你事了,退下。”
“是。”周氏闷声应答,走到门口了,满心怨气便化为一声冷笑,打蛇打七寸般别有用心道,“我若直觉错了倒还好,现在想想,那贺兰香的眼角眉梢,确实与你娘的相差无几,若歪打正着真是她,那我这双眼睛可真成火眼金睛了。”
王朝云抓住案上的松花砚便往周氏砸去,厉声呵斥:“我让你退下!”
砚台摔在周氏脚前,碎成两半,残留砚中的墨汁流淌蔓延,浓稠如血。
周氏冷嗤一声,开门而出,出门那刻便换作另副面孔,笑语晏晏与小丫鬟们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慈母做派。
门内,王朝云立在案前,全身僵直,双手攥拳发抖。
。
霜降, 寒气骤增。
天一冷,贺兰香越发晚起,此时方知在院中凿池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来时正值盛夏她没做筹谋,没想过北方天冷之后, 守着个寒池,跟抱块冷冰无异。
细辛春燕已换上深秋厚衣, 伺候贺兰香下榻时会提前将手搓热,犹是如此, 这在南方长大的美人也直嚷冰凉, 起床气都被激起来了, 早膳闹着不吃。
这时, 小丫鬟来回禀,说是威宁伯千金特来拜访。
贺兰香收了闹腾,眉心略跳道:“郑袖, 她来做什么?”
外面寒气缭绕,贺兰香懒得出这个门,遂道:“把人带到这里吧。”
简单梳妆完毕, 郑袖亦被带到。
贺兰香与之客套完, 便落座斟茶, 等人说明来意。
郑袖将带来的礼品先后奉上,见贺兰香不为所动, 踌躇一二,终是硬着头皮道:“嫂嫂可还记得,在皇宫时, 你曾承诺会在将军面前替我美言。”
贺兰香呷口热茶,“自然记得。”
郑袖口吻陡然激动起来, 语无伦次道:“求嫂嫂助我,我等不得了,我当真一刻都等不得了,腊月便是入宫选秀之时,距今不过三个月,若再慢些,我真的便要……”
贺兰香抬眼看她,“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催促将军早些下聘,定下与你的婚事?”
郑袖低头,咬唇不语。
贺兰香静下,片刻后道:“郑妹妹,你将这事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我只是承诺会替你美言,会尽力劝他,可没说有万全把握助你成功。”
郑袖白了脸色。
贺兰香垂眸望向茶面浮沫,“谢折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脑子和想法,我再是想帮你,临到最后,不还是得看他自己吗。”
郑袖眼圈渐红,僵硬着点了下头,点过头后忽然便抽泣出声,像不堪重负的骆驼被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掩面呜咽道:“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入宫,待等王朝云当了皇后,王氏掌权,我一定会死在宫里的,他们王家人不会让我好过的。”
贺兰香听着,面上无动于衷,心想:嫁给谢折,就很好过吗?
她恍然回忆起与谢折初见的场景,他坐在马上,遍体冷甲,居高临下,手中长刀指向她,阴冷的刀尖从她的脖颈流连到小腹。
贺兰香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即便与之缠绵数百次,贺兰香依然确信,谢折,从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郑袖竟以为他会是她的救赎,贺兰香只觉得讽刺。
午后送走郑袖,细辛回到房中,不禁感慨:“这郑姑娘,处境着实可怜,人走时,眼圈都还是红着的,想来路上又要哭上几场。”
贺兰香周旋一上午,心神早已不够用,靠榻打了个慵懒懒的哈欠,倦倦道:“我若没怀上孩子,你我的处境可比她要可怜多了。”
细辛应声说是,却也来了兴致,上前给贺兰香拆下钗环时道:“主子若是郑姑娘,会怎么做?”
贺兰香阖眼,不假思索地出声:“装疯扮傻,变成毫无价值的棋子,威宁伯再是狼心狗肺,犯不着因为女儿没了用处便将人杀了。再不济,自己削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从此远离世俗,一了百了。”
细辛颇为讶异,没想到贺兰香会这么答,笑道:“郑姑娘但凡有主子一半心狠,不至于今日登这个门了。不过有个好拿捏的性子不是坏事,她若真许给谢将军,以后于主子而言有益而无害,主子应都应下了,何不顺水推舟,劝说谢将军娶了她呢。”
贺兰香未再应声,呼吸均匀绵长,显然睡着过去。
待等细辛为她掖好被角退下,她又悠悠睁开双眸,看着脸旁枕上的绣纹发呆。
过往无数夜里,谢折便是如此枕在她身旁伴她入睡,就像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应都应下了,为什么不劝他娶了郑袖。
贺兰香也想知道原因。
她觉得,兴许还是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乱了,人便也跟着反常起来,毕竟再像夫妻,最开始时,谢折也是拿刀指着她的,她怎么能在这种人身上意气用事。
她不应该的。
*
闹市街头,人声鼎沸,午后的太阳热烈鲜艳,光芒打在摆摊贩卖的火晶柿子上,像一个个小火球,看见便教人心生欢喜。
郑袖在马车中抽泣,全然摒弃了外界的热闹,直至随从一声呼唤,她才恍然回神,哽咽询问:“怎么了?”
“回姑娘,前头好像是康乐谢氏的车驾,您看是否让路?”
郑袖擦拭去眼角的泪珠,亲自掀开车帷,张望两眼道:“果真是呢,罢了,让便让吧,若等人家让我,怕得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来。”
她闷闷放下帷布,回到车中静坐。
街对面的赌坊门口,有双眼睛看直,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那车里坐的是谁家的小姐?”油头粉面的少年舔了下嘴角的柿子汁,咂摸着甜味道,“生得好生乖怜,看了教人心疼。”还心痒。
卖柿子的小贩张望两眼,“周官人竟看不出来,那是威宁伯府的车驾,里头坐着的自然是郑氏千金。”
周正哦了声,耀武扬威地道:“威宁伯我是见过的,老匹夫一个,没想到能生出这么水灵的女儿。”话说完,他仍无法挪开眼睛,直至马车行远,还恋恋不舍地踮脚张望。
小贩伸手在他眼神一晃,半开玩笑地道:“您老别看了,人家那是天上云彩,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周正这下回了神,一抹嘴,眼露狠光,朝小贩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大爷我论咱们?我可是在提督府王大公子手下当差,我娘还是府里的大管事,天王老子见了她都得给三分薄面,大爷我想要的东西哪个弄不到手?用你在这满口喷粪。”
小贩哑口无言,夹着尾巴不敢多话。
周正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回过脸冷哼一声,伸手捞起两颗柿子,揣在袖中便走了。
*
傍晚时分,周氏忙完浮光馆里外事宜,回到房中歇息,刚迈入门,一眼便见榻上躺着自己那孽障,二郎腿高翘,正用手丢柿子玩。
周氏先是惊,之后是怒,将门关好便小跑过去,照身上便是狠狠一掐,呵斥他:“你这混账!后宅是你说进便进的,若被看见,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