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细辛将随身带的软褥铺在石墩,扶贺兰香坐下,又用长匙将手炉中的酥炭翻了翻,好更暖和些。
日头正灿,天晴无风,贺兰香穿着银狐厚披,阳光手炉俱是温暖养人,她一身温暖,舒服到昏昏欲睡,不由便抬头,打量着光秃秃的银杏树干,指望靠这提起几分精神。
初来这时还是遮天绿荫,一晃,半年都要过去了。
贺兰香内心免不得有些无用的感慨,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看着看着,她忽然留意到树冠最顶上有好几截树干是黑的,像是经火烤过。夏秋时节叶子茂盛,看不出来,如今冬日叶落归根,黑处格外明显起来。
“这几截树干怎么是黑的?”她疑惑道,“乌漆漆的,看着真不好看,是下雨时被雷闪劈中了吗。”
细辛答不上来,见就近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便招手唤了过来,指着树干询问。
小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回女施主,这树干一直是黑的,但并非是被雷闪所击,而是被火灼烧所致。”
见贺兰香面露疑问,小沙弥低声道:“施主有所不知,十五年前的昨日京畿曾生暴-乱,暴-民入寺烧杀抢掠,一把火险将这百年老树烧成灰烬,所幸当夜降下场大雪,及时将火扑灭,这才救下满寺生灵。”
贺兰香惊诧不已,没想到如今的戏码在过往也曾上演,“暴-乱?那是为何?”
小沙弥:“这小僧便不尽知了,只听说似乎还与萧氏有关,祸事发生时如今的提督夫人还带着年幼的三小姐在寺中休养,因被卷入乱中,三小姐失踪了整七年,直到十岁那年才认祖归宗。”
话说完,小沙弥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打住再也不提,直念阿弥陀佛。
贺兰香没再往下问,她全沉浸在震惊的心情当中,显然不知王朝云前半生经历竟如此坎坷……再说,十五年前失踪,那时她差不多只有三岁左右吧?七年,真难想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太阳和煦,贺兰香身上却莫名发冷,她扶着细辛站起身,继续往寺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
转脸刚迈出步子,她便迎面遇上正朝这走来,身边女眷坏绕的郑文君。
。。
一眼过去对上郑文君的脸, 贺兰香头脑一阵眩晕,天地仿佛都跟着颠倒个跟头,愧疚与酸楚齐上心头, 她下意识便想要转身离开,永远不出现在郑文君面前才好。
可想归想, 她留意到郑文君身边还有王氏的身影,王氏好歹是她名义上的长辈, 视而不见未免失礼,她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佯装从容, 先噙笑对王氏福身, “侄媳见过婶母。”
又垂了眼眸, 对郑文君福身,“妾身见过夫人。”
郑文君对她轻轻点了下头,苍白的脸上流露温和的善意。
相比之下, 王氏便有些不自然。
贺兰香和王元琢闹出的流言满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王氏再见贺兰香,心里便有根刺扎着, 再装不出过往那般亲切热络, 但到底介于是在外面, 多双眼睛瞧着,还有郑文君在场, 便堆出笑道:“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好些日子不见, 瞧这肚子,少说也有六个月了吧?”
贺兰香点头, 手落在小腹上,“婶母说对了,最近刚满六个月。”
王氏打量着肚子,欣慰点头,“倒不算过大,生产的时候应当不算难捱,姝儿当初临盆足有七斤三两重,累得我险些昏死过去,孩子小点,起码不折腾人,”说着,她转脸看郑文君,“我记得云儿出世时比姝儿还要重些,是多少来着?”
郑文君温声道:“七斤九两,堪说是八斤了。”
王氏倒吸凉气,“可真是难为嫂嫂你了。不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云儿自小便与旁的孩子不一样,刚满月便白胖白胖的,像个小雪团,也不爱哭,见人便笑,把我哥哥稀罕得不行,逢人便抱起女儿过去炫耀,老大老二成日喝醋,说爹娘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们。”
郑文君笑了,王氏也跟着笑,往后看道:“这一晃眼,小雪团都长成大姑娘了。”
贺兰香随着王氏的目光瞧去,这才发现站在长辈后面的王朝云。
王朝云今日穿着缂丝绣金松鹤纹斗篷,头梳双蟠髻,发髻两边步摇华贵,流苏摇晃,一身熠熠生辉,端得是王氏嫡女的气派。
贺兰香静静看着王朝云,却怎么都没办法将她与王氏口中的“雪团儿”“见人便笑”联系到一起去。王朝云无疑是貌美的,但她细长眼型,蜜色肌肤,身量也高挑清瘦,英气颇重,眉眼间自有一派肃冷威严,毫无温软之言,与郑文君长相上的温润细腻截然不同。
想来女孩都是随爹的。贺兰香联想到王延臣那副恐武英气的样子,未多想,将目光收回。
简单寒暄完,王氏对郑文君道:“走吧嫂嫂,一日之计在于晨,仔细误了时辰,佛祖便不灵了。”
郑文君点头。从始至终,她一直安安静静,除却回答王朝云出生时的斤两,便是点头微笑,并未多言语。
越是这样,贺兰香心里越是没底。
她用余光扫过郑文君的脸,看见苍白的面色和明显憔悴许多的双目,想到谢姝那句“都是被我二哥气的”,一时脑热,鬼使神差便上前一步,面对郑文君道:“妾身有些话想与夫人说,可否与夫人借一步相谈。”
郑文君面露愕然,但未有过多反应,稍为思忖一二,便点头同意。
二人结伴步入就近佛堂偏廊,走到了一株枝叶葱茏的冬青树下,阳光折入树冠,降下一片光影婆娑,随风浮动,摇曳生姿。
贺兰香站在郑文君面前,作势便要行礼。
郑文君忙将她搀扶起,诧异道:“这是做什么,肚子都这么大了,伤着了该如何是好,赶快起来。”
贺兰香摇头,口吻苦涩,“妾身对夫人有愧,望夫人切莫推脱这一礼。”
郑文君不与她分说,命婆子搭手,强行将贺兰香扶了起来,对她认真道:“你我无冤无仇,你从未行过害我之事,究竟何出此言?”
贺兰香红了眼眶,最是将廉耻德行视为尘泥个人,此时满面羞愧,低着头不敢去看郑文君的脸,欲言又止地道:“我,我与二公子……”
郑文君叹息,转脸看向游离在地的光影,语气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以为,我夫君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不知道吗?”
贺兰香愣住了,哑然失语。
郑文君沉下声音,“对孕妇下毒,何其歹毒之举。”
“他既行得出,便不能怕有报应。”
贺兰香见郑文君如此坦然的说出真相,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道:“可我,我利用了二公子啊。”
郑文君笑了声,想到自己的二儿子,眼底尽是无奈,淡然地道:“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何利用,他若不愿,你难道还能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吗。他早是个大人了,不是个一言一行皆易受人蛊惑的孩子,他做出的事情,便该他自己担负全部后果。你觉得你对我有愧,可归根究底,是他们男人争权夺势,引起战争祸端无数,千怨万怨,怨不到你身上。”
“再说,即便要赔罪,也是我代我夫向你赔罪。”郑文君话音刚落,便对贺兰香俯首福身,“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与孩子。”
贺兰香连忙扶住人,眼角湿润晶莹,哽咽道:“夫人何苦折煞于我,夫是夫妻是妻,我岂会将你与他同样看待?”
郑文君看她泫然欲泣,不由便伸出手帮忙抹泪,“别哭,对孩子不好,总之你知道我是不怨你的便好了。”
贺兰香忍泪点头。
郑文君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柔声道:“话说起来,都六个月了,小衣服都备上了吗?”
“尚且没有准备。”贺兰香道。
郑文君交代她:“怎能不备呢,不光衣服,小帽子小鞋子,肚兜围嘴,都要早早备好,还要备全,孩子长得快,出生以后一天一个变化,提前准备,好过临时火急火燎现去安排人做。”
贺兰香应声,恍惚间竟感觉在听亲娘唠叨,破涕为笑,“多谢夫人提醒,妾身知道了。”
廊下,隔着冬青树,王朝云看着那越发热络的二人,面无表情,眼底渐渐发冷。
周氏站在她身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与郑文君谈笑风生的贺兰香,恨不得冲过去将人撕碎。
*
临走,贺兰香受郑文君所邀,与她们几人一同到殿中求平安签。
贺兰香晃动签筒,得出来一支中签,吉凶半掺,不好不坏,签语云里雾里,她看了一遍没懂意思,不由默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孽海情天敢勇退,八十含饴弄儿孙。”
贺兰香皱眉,喃喃重复:“孽海情天敢勇退……退?我该往哪里退,这世道都快乱成粥了,走到哪不是绝路等着。”
这时,郑文君与王氏结伴去找和尚解签,叫过贺兰香,又叫王朝云:“云儿的签语是什么,过来随娘一道去解解看。”
王朝云看着签上的签语——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竹篮打水,功败垂成。
“签不准,没什么好看的。”她随手将签折断,扔回签筒中,起身便往外去。
郑文君感觉女儿有些异样,但也并未太过多心——自从十五年前女儿下落不明,她就不信神佛了,如今过来,不过是想解开心结,不至于永远受阴影所困。
出佛堂,王氏与郑文君带着王朝云逛寺中景色,贺兰香身子沉重走不了太多路,便与几人辞行,准备回府。
出寺的路上,贺兰香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转过头,见是伺候在王朝云身边的嬷嬷周氏。
因周正那笔账还未清,贺兰香对这周氏没多少好感,颇怀警惕,停下步伐听她说明来意。
周氏笑着走来,一双吊梢眼打量在贺兰香脸上,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我们夫人是个和善人,脸皮薄,难听的话说不出口,便差我来告诉夫人一声,你们二人身份悬殊,门第有别,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省得带累了我们提督府的名声,惹人笑话。”
细辛不悦,冷下声音质问:“嬷嬷这话倒让奴婢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带累了提督府的名声?黑是黑白是白,名声硬要发烂,还能往别人身上推吗?”
周氏一巴掌便甩在了细辛的脸上,破口大骂道:“什么淫窝里出来的小浪蹄子,也配与我说话?真以为野鸡也能当凤凰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姑奶奶我面前拿乔!”
细辛被一巴掌打懵了神,眼泪当即便落下了,委屈得双肩直颤。
贺兰香不是傻子,当然能听懂周氏的指桑骂槐,她看了眼细辛,冷笑一声,上前两步,扬起手怒扇了周氏一巴掌,巴掌声响亮清脆,比周氏甩出的有过之无不及,震得掌心发麻。
周氏险些扑倒在地,回过神满面震惊,手捂着滚烫发热的脸,怒瞪贺兰香,不可思议地结巴道:“你,你竟敢……”
贺兰香笑里藏针,冷飕飕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
周氏七窍生烟,险些咬碎一口黄牙,抬手便要打回去。
这时,贺兰香被一股大力自身后一拽,一堵高大身影挡在她身前,将她护个结实。
周氏一巴掌没落空,径直打在了谢折的下颏上,响声清脆,留下通红指痕。
出完恶气,周氏看清面前人的脸,瞬间面色煞白,跪地哭道:“老婆子看花了眼,不知是谢将军赶到,老婆子无意冲撞将军,求将军饶命!”
谢折一身武服挺括,声音凶沉:“我打不得,她,你便能打了吗?”
周氏边磕头边求饶,见势不妙赶紧自己抽自己脸,“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我不该过来传话!我该死!”
动静闹出太大,前来上香的贵妇贵女一股脑儿赶来围观,人越来越多,纷纷来凑这个热闹。
贺兰香掌心发麻,余光扫到一双双眼睛,眉心也直跳,胳膊挣脱开谢折的手,对谢折低声道:“快走,丢死人了。”
谢折定定看了周氏一眼,转身跟随贺兰香离开。为避免落人口舌,二人特地一前一后离开金光寺,上了同辆马车。
贺兰香过问完细辛的伤势,便去看谢折的伤,见不严重,只是红了点,便连上药都省了,只是倾过身去,替他轻轻吹着。
朱唇莹润,口脂芬芳四溢,吐气幽兰,甜丝丝充斥在二人鼻息之间。
吹着吹着,两个人各自抬眼,对视上那刻,便搂吻在了一起。
正值晌午,车外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到处都是,压下了马车里暧昧香艳的吮咬喘息。
“你怎么会在金光寺?”贺兰香跨坐在谢折腿上,口脂晕开乱在唇周,湿着眼睛问。
谢折落在她腰上的手掌下移收紧,用力捏了下饱满雪臀,漆黑瞳仁盯着她的唇,漫不经心道:“见你久不回府,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借口偷溜出来,好和外面的野男人私会。”
贺兰香哼了声,扭了下腰倾去身子,勾住谢折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故意卖嗔,娇滴滴地道:“我的野男人,不就你一个吗。”
她咬他耳朵,舌尖舔舐耳珠,“肚子里的野种都是你的啊。”
车内气氛骤然生热,谢折在调情中败下阵来,眼神一暗,手掌压住贺兰香后颈,抬脸继续亲她。
换气时分,贺兰香靠在谢折怀中喘息,谢折的手包住她下颏,轻易便覆盖她半张脸,粗粝指腹蹭着唇畔被吻花的口脂,道:“说吧,刚才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