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作者:怀双
简介
文龙孤情才高,耿直诚厚。年轻时,意气风发,从乡下走进冀州城,经历了两次乡试的失败,又经历了在银庄当差的年月。虽职涯事有小成,虽经手银财甚巨,虽成家育女。但,表面光鲜之下,却藏着躲不开的暗箭、防不到的明枪,以及无法避开的苦难……,人至中年之时,只能又返回田间乡野。
在世01
【 “你走吧。去了的,已经去了,回不来了。离了的,已经离了,合不了了。不能生了,生了,也了结不了过去的痛苦。休书已经写过两个月了,休了就休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妻在房内抽噎着说道。 】
丈人点了我爱吃的清蒸鱼和酱鸭爪,还点了我爱喝的女儿红。可是,此时,看着这些,我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我转头,皱着眉又看了一眼丈人家的米店,只看到一个伙计在给一个老婆婆盛米。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最近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来。但是,不管我怎么说破了嘴皮子,不管我怎么软磨硬泡,妻就是不理我。今天,我过来得早,提前找了丈人,让他给我帮忙。可是,还是一样,妻还是不理我。当丈人过来帮我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急眼了,硬生生地把我和丈人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然后,把房门反锁了,任凭我和丈人怎么叫也不开门。
“你开开门呀。”我一边拍打着房门,一边冲着里面说道,“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我们的余生还要往前走。还有,若是你喜欢女娃,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当我说再生一个的时候,心里竟如刀绞一般,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而就在我的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我也听到了房内妻的抽噎声。
“你走吧。去了的,已经去了,回不来了。离了的,已经离了,合不了了。不能生了,生了,也了结不了过去的痛苦。休书已经写过两个月了,休了就休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妻在房内抽噎着说道。
我哪肯离开,一直在房外呼唤她。可是,一直到了中午,妻只是在房里哭,也不吱声,也不开门。
看着我们,丈人也倍感心酸,便硬生生把我拉起来,拉到了米店对面的酒馆。
看见我盯着米店,丈人叹了口气。
“最近她总是好一阵,差一阵,好的时候,能帮我到前面卖米称称,差的时候,像是着了魔,总是埋怨自己当时管孩子太严,会埋怨你太宠惯孩子,埋怨孩子太任性,埋怨这个世道坏人太多 ,埋怨两口子没有保护好孩子。”丈人喝了一口女儿红之后,沉重地说道。
盯着米店门口,良久,我转回头来,说道:“我把那张一万两的银票塞到她枕头下面了。”
“何必呢,她不要,你便拿着。塞给她,她也不会花。”
“娃是娘身上的肉,那就是赔给她的,我更不会花,也不能拿着。”
“唉!”丈人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那顿饭,我一口没动。天过午时的时候,我跟丈人道了别。
转过天,我便把冀州城内的房产变卖了。房产过户办得很快,午时末便全都完成了。
冀州城没有地方住了,我便得回乡下的父母家里住了。
本来我想雇个车夫拉我回乡下。可是,当我走到当街的时候,我便改了主意。父母家的乡下只离冀州城十几里路,记得小的时候总会约上几个伙伴光着脚往城里跑。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的鞋,心说今天我应该可以走回去。
然而,当我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就走不动了,再加上午后的燥热,让我感到异常困乏。身边偶尔会有进城回来的马车,我若是叫住车夫,扔给他们半两银子,他们会非常高兴地招呼我上车。但是,当我转头看到田间劳作的农夫之后,心想以后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这十几里路都走不了,还怎么能弯腰低头插秧收割呢。
最后我还是走不动了。眼睛都可以看到父母家的村子了,但是,脚下实在太重了。正赶在路边有一个长了些新草的土丘,土丘旁边有一个不高不低,却也成荫的梧桐树,确实是一个较好的歇息处。我便倚在土丘边上,坐在了树荫下面。
屁股刚沾到地面,一股困乏便涌了上来,我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就在我刚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感到手臂一股温热,心里一惊,急忙睁开眼睛。
一只小狗正蹲在我手臂边上,用小舌头舔着我,小狗的头上居然还戴着一个小花圈。我再抬起头,又吓了我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树荫下面还坐了一个乘凉的农夫。农夫的脸色黑黝黝,看样子得长了我有六七岁,但,细看上去,脸上并没有很多皱纹,实际年龄也许只长了我两三岁的样子。农夫的衣袖裤角卷得很高,光着的脚沾着许多泥巴,一看便知是刚刚从田里出来。
一看到我在转头看他,农夫也转头跟我笑了笑说道:“这天太热了,还是树荫下凉快。”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惊讶地问道。
“就在你闭上眼睛的时候!”农夫还是笑呵呵地说道。
我听了他的话,便一皱眉,接着看了一眼小狗问道:“你的狗?”
“嗯。”农夫嗯了一声之后,把小狗抱到了怀里,小狗发出几声撒娇的啧啧声。
“怎么戴着花圈?”
“今天它过生日,一会儿回家给它过生日。”农夫抚摸了几下小狗说道。
“给狗过生日!”我吃惊地说道。
“嗯。不过,它不叫狗,叫巧雅,是我的女儿。”
“把狗当女儿?”
“嗯,它是只小母狗,八岁了,跟我非常亲近,如同女儿一般。”
听着农夫的话,我更惊讶了,一时不知是要赞同他,还是反对他。
“你是前面村子的文龙吧?”农夫看了我一眼问道。
“你认识我?”我更惊讶了。
“怎么不认识,我也是前面村子的,虽然得有二十年没见了,但是,我可记着小的时候,咱们是一起光着脚往冀州城里跑的。”农夫笑了笑说道,“你真的不记着了吗,我也叫文龙。”
我不断搜索脑中的记忆,但,怎么也搜索不到面前这个农夫的记忆,并且他居然也叫文龙。
“当然,记不起来也理解,毕竟你已经离开村子二十年了。”说完了,面前这个与我同名的文龙竟然叹了口气。
虽然称呼他叫文龙,让我感到有些别扭,但是,人家已经说叫文龙了,我还是以文龙称呼他吧。
“文龙,你老婆呢?”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
一听我提到了老婆,文龙原本高兴的眼神里突然透露出一丝忧伤,使劲皱了一下眉,说道:“实际——,我已经休了她。”
“怎么?发生什么了吗?”我凝神问道。
“我已经在村子里听到传言了,你在冀州城里遭了事了。”
在世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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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我这个叫文龙的坐在土丘边、树荫下,听着那个也叫文龙的坐在土丘边、树荫下,怀里抱着那只叫巧雅的小狗讲述起他自己的故事。】
文龙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提到了我。
变卖了城里的房产,回到村子里来,我就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事,想安静地把后半生过完。可哪知,看文龙的样子,估计村子里一定是也都知道了。我只能在心里叹口气,却没有办法指责谁,实际自己应该清楚,这种事是捂不住的。但,我也不想应文龙的话,便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一看我没有应他的话,文龙抿了抿嘴,接着说道:“可能你不知道,实际在你离开村子去冀州之后,我也去了冀州,也在冀州城生活了快有二十年。”
一听文龙的话,我又是一惊,抬头盯着他。看着他黝黑的脸,但是皮肤并不粗糙,眼神里充满无限的忧伤。此时,我突然对面前这个把ʟᴇxɪ小狗当女儿养的文龙有些兴趣了,我想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也一定会有些故事。
“发生了什么?”我有些关切地问道。
听了我的问话,文龙黝黑的脸轻轻抽动了一下,嘴角跟着抽起来。我不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在笑,只是感觉现在的表情在阳光下显得很生动,他的眼光在农田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而当他的眼光与我的眼光相撞的时候,又像是触碰到了极烫的物件一样,迅速地弹开了。
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我这个叫文龙的坐在土丘边、树荫下,听着那个也叫文龙的坐在土丘边、树荫下,怀里抱着那只叫巧雅的小狗讲述起他自己的故事。
“下田,做泥腿有啥好,你要考功名,去冀州城吃官饭,走仕途。冀州城里的生活多好。”爹一边把我从田里推出去,一边似有惆怅地望着冀州城方向对我说道。
那年我六岁,爹给我报了学堂。但是,我并不想去,只一心跟着他下田。可是,爹并不想让我下田,只想让我回学堂去。
爹在结婚前和我刚出生后的那些年,一直在冀州城的一个米行做账房。小的时候听爹说那是一家很大的米行,光账房就有五个,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后来赶上几年荒年,米行的生意较以前少了许多,便用不了那么多账房了,爹便离开了冀州城,回到了乡下。
“这田好好的,怎么就闹上饥荒了呢!”回到乡下之后,爹常常面对着长势还好的田地不解地说道。
后来,我长大了,我才知道爹真的很强烈向往冀州城,向往冀州城里人的生活。再后来,米行的生意又好些了,爹又被米行老板召回去做过几段工,不过,都是短工,并不像以前那样一年年生活在冀州城里。
“把孩子支那么远干啥,泥腿有啥不好,守家待地,旱涝保收,总会有口饭吃,总不会像你那几年,年成好了,有工做,年成不好,还不是回家种田。”娘对爹的想法不以为然,便总是怼爹。
爹在冀州城的那几年,总想着把娘接去冀州城,但是娘总觉得城里不长远,便一直也没去。后来爹真的就回来了,娘便常常数落爹。爹却说娘的话是妇人之道。
我确实有些天资,而且似乎可能也有些过人。虽然最开始我不爱读书,那时,常常背着爹和老师偷着跑出去玩。但是,在童子试中竟都能名列前茅,甚至在院试中已经名列前三甲了。从那以后,在爹的眼里,在乡亲的眼里,我的未来便是功名不愁,定会飞黄腾达了。实际当我知道自己考了前三名之后,也是这么认为的,便收起了许多玩心,读书更用功了。
二十年前的初秋,也是在这条路上,也是在这个位置,爹和娘目送着我离开了村子,目送着我去冀州城参加一年一度的秋闱。
那次奔赴冀州城参加秋闱,我是志得满满的,心里想着中举肯定不在话下,甚至有时候会憧憬一下第二年的会试。
当乡试三场考下来,我还是起初的感觉,觉得中举一定没有问题了,便约了几个同期的应试者在冀州闲吃游逛起来,想着等着发榜了,一并回家给爹娘报喜。
可是,令我大为不解的是,当看到榜文的时候,上面竟然没有我的名字。当时,我还有些天真地追着发榜的官员问是不是贴错了榜文,或是不是有落下的。那几个官员被我追问急了,喝斥着我说那可是官家的榜文怎么会贴错,让我不要缠着他们,否则就拿我进大牢去。
我被官员一吓唬没有了胆量,急忙退了回来。又跑到榜文前面,一字一名地看过一遍,只希望上一遍是看落下了自己。可是,榜文上真的没有我,看过百遍千遍又能怎样。
那些中举的应试者喊着我一起聚会庆祝。可是,我哪有脸与他们聚会,当天趁暮色便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里。
爹一听到我落榜了,马上表现出了失望。不过,他并没有责备我。只是那晚多喝了许多酒,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不甘。娘心疼我,怕我有压力,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还安慰我不中就不中,种田也没有什么不好,过两年再娶过一房老婆就圆满了。
但是,那时,看着喝着酒瞪着不甘眼神的爹,我也很是不甘。乡试三年一次,我暗暗发誓三年之后,一定要中举,甚至要拼个头名解元回来。于是,接下来的三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吃饭睡觉,其它什么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书海之中。
三年很快,十七年前的那个初秋,我又在爹娘目送的眼光中踏上了去往冀州城的路。虽然第一次已经失败了,但是,第二次我还是志得满满的,经过三年地努力,我更加肯定地认为自己中举是不在话下的。
可是,现实是打脸的。
当榜文发出来的时候,上面仍旧没有我的名字。
三年前,榜文上没有我,我一直认为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了自己的身上,定是自己学艺不精,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只要再来一次就可以了。可是这一次,榜文还没有我。我就彻底陷入了一种崩溃与怀疑之中。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可是,那已经是事实,我没有中举。
在世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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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叫花子的故事有啥不能说的,只怕没人爱听。既然好人想听,那我就说说。”】
那次落榜,我没有着急回家。不是不想回家,是不敢回家。一是我心里的结解不开,解不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二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我爹说,他对我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我会想起他三年前那个酒后不甘的眼神。
于是,我没有回家,每天一个人在冀州的酒馆里喝闷酒,每天用醉朦朦且颓废的眼神看着那些中举的应试学子们聚会庆祝。
一日,我看着那群中举的学子在聚会喝酒,其中有两个曾经与我交好的,我曾多次使银请他们喝酒吃菜,可现在只因他们中了,我落榜了,却也不搭理我了,我去找过他们,意欲饮酒排忧,他们竟不约而同都借故推辞了我。我便心生怨气,实在看不得他们了。便付了酒钱,抓着酒壶和几个酱鸭爪离开了酒馆,来到了酒馆的拐角处,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继续喝着闷酒。
我正有些无聊地喝着酒,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捅我的腿,吓了我一跳,急忙低头看去。
一个邋遢得看不出人模样的乞丐正用手指轻轻地捅着我的小腿,努力地仰着头,用他那双还有些光亮的眼睛,乞怜地看着我。
一看到我低下头来了,乞丐微微张开嘴,嘴唇颤抖着,眼光移向了我手里的那几个酱鸭爪。
看着乞丐的样子,我心里一酸,一股同情感涌上心头。
“给,都给你,拿去吃吧。”说完我把手里的酱鸭爪全都递给了乞丐。
乞丐先是犹豫了一下。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把所有的酱鸭爪都给他。但,他只是犹豫了片刻,看到我真的把所有酱鸭爪都递给他的时候,急忙在破烂的衣衫上擦了几下手,乐呵地把酱鸭爪接了过去,然后,抓起一个啃了起来。
我扭头看着乞丐,居然笑了。
“喝酒不?”当乞丐啃到第三只酱鸭爪的时候,我突然问道。
听了我的话,乞丐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