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安抚她的头脸,轻吻她的嘴角眉间。
夜空下她那双碎琉璃般的眼凄楚而天真,他深陷凝视,不禁眼底一热,吸了吸鼻子。
他说自己其实当天就可以回去,只是那个情形不好太早出面。
她失神地贴在他怀抱里,尽情享受她每个夜晚都在期待的梦境,更用力地回抱他。
于是她像残破的洋娃娃一样,被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他深深的眼眸里是闲置许久的柔情,目不转睛,仿佛她稍纵即逝,他嘴上只道她傻。
远山后的天边,一道道锯齿形的电光静默地闪烁着,落叶在风里颤抖、浮荡,像是开水里滚动的饺子。
她醒了。
她没在做梦。
无法不苦叹自己无知且愚蠢。如果当时多等一天,现在他们会是怎样?
“竟然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对不起,”男人的双手捧着潮湿的俏脸,像个玩具失而复得的孩子,生怕玩具再不翼而飞,“再不会了,都过去了。”
他的拥抱是我一直等待的。
在没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不知道他的时候就开始了,在我没来江城的时候就开始了。
从我很小时起就在等待他。
因为他是与爸爸完全相反的男人。
真不想分开啊。
要是可以和他一直这样抱着该多好。
……一记惊雷炸响。
覃玥玥,他复婚了。
她不敢沉溺。
“伤害我的人都是我的老师。我们现在也很好啊,不再纠结啦。我很感激你给我的回忆,很美好,很值得。但我只有未来,没有从前,”滚滚沉闷的雷声再自远山后隐隐传来,“再见啦。”
望着她平静柔和的浅浅一笑,她还是轻快道别,果断离开,一阵风似的抓不住。
“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在草木与土腥气中淡淡飘散。
怔住了片刻,她没有回头。
“今天对你不是个友善的日子,我知道你未必想庆祝,但今天你应该过得热闹。”
一阵狂风袭来,隐匿的沙尘迷得她眼睛生疼,闪电如银蛇般狰狞起舞。
瞳孔一震,她才意识到,显然,自己苦心孤诣深埋的老底在他面前已经一丝不挂,满目疮痍,丑陋不堪。
刚刚标致温婉的笑容戛然而止,嘴角抽搐,像被捅了一刀,无声的、不甘的惨笑后,往事历历在目,覃玥玥,你是笑话中的笑话,小丑中的最丑。
分秒的自嘲后,黯然低落,覃玥玥没命地奔逃,如同那个狼狈的家长会,羞愤满盈。
看着她避开瘟神一般那样决绝,时隔 20 个月,许陆文的心被迟来的炸雷劈得粉碎。
“为什么不跟我说?都那样了还不讲?覃玥,你他妈究竟拿我当什么?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知道?”
雷声愈加凌厉,他终究原形毕露了。
他越咄咄逼人,她越害怕。
自从那个蓄意分手的午后,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任何与他无关处,从没专注地因他哭一场。
她像一座死火山强压着发作的冲动,忍得面目扭曲,眼泪依然四散奔流。
她才不会让他看见,更加快了奔逃。
“我对你不薄!你他妈还想让我怎样!!!”他歇斯底里快步追逐,闪电笼罩,在一片恍如白昼中,犹如病态的银色恶魔。
“你他妈到底拿我当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才满意!”
声音还在身后迫近。
风声如刀,叶片簌簌嘶吼,她无声哭号着、窜逃着。
久违他这样失态,仿佛只有他失态时,她才能多交付几分信任。可他已经复婚。
眼下,自己用心经营的明媚世界顷刻间摇摇欲坠。
暴雨如约而至,眼泪不会被发现了。
“炮友!炮友!是我不花钱的鸭子!倒贴钱给我的鸭子!现在你连当鸭子都不配了!你当然没资格知道!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拿我的真心作践玩吗?!!你在我眼里就是最脏的公厕!”
🔒第60章 夜生雨,晚生烟
黑色的雨,黑色的夜,旷野。
从未见过她如此面目,听她嘴里狂喷的恶言,陆文如同被狠蛰一口。
“ 呵,也对,高芬楠早就查过我。你们伉俪情深有什么不能分享?茶余饭后,躺在床上装悲悯,感慨我好惨,顺手故作高明,点评指摘,拿我当下饭的小菜是吗? ”
“你们两个不只是老了,你们还臭了、烂了。一个借着特权,肆无忌惮攫取他人隐私,一个有了家室还要纠缠未婚女孩。你们像菜市场没人要的烂菜叶子一样叫人恶心。”
“阴魂不散,恨不得你去死。”
“演绎着”对于他和他们的遐想,温热的雨水顺着发丝浇注到整张头脸,不知道能否洗掉她封存太久的……想念或嫉妒。
事实上,及时的暴雨不仅遮掩了她随着谩骂飚出眼眶的热泪,也浇灭了他本应生发的怒火,他竟然为她前所未有的坦率而宽慰。
头皮滴答作响,似在提醒他,那天夜里他听到录音里,眼前人卸下心气,哀求高芬楠出手帮他的悲戚。
猝不及防,男人双膝一沉,被抽空了灵魂一般,跪在湿透的草地,怀抱死死环住女人的腿,“你总防着我,瞒着我,今天只要你痛快,我听你说……”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要说得好听。
她厌憎得陇望蜀的卑鄙纠缠,回过头去,一个耳光甩在他右脸。
只是用力太猛,自己也一个趔趄滑倒。
一点也不霸气,还啪叽一声。
水边的青蛙闻声鼓起腮帮子,叫了两句呱呱,四肢打开,蹦跑了。
雨水由着眉骨洗向深邃的眼,隔着雨帘,许陆文牢牢束缚她手。
她吓坏了,人都有自尊,怕是自己言行过激,惹恼了他。
却不想,男人红着右脸,轻揉她手,“疼吗?”
好像个变态。
踉跄起身,修身的碎花洋裙早已湿透,裹得她跑也撒不开。
夜雨中一双野鬼般的猛擒住她大腿根,顷刻间将她一整只高高扛到肩膀。
“许陆文!你放开!你给我放开!”
平日里充斥的曲意逢迎远不如真实的张牙舞爪更能激活他。
他任由她随着乱雨乱踢乱捶,白衬衫透出精干却结实的背,袖子撸到肘部,扛着她的腰肢继续向林外走去。
一阵剧痛,男人的短发被她薅拽得火辣生疼。
覃玥玥使出全身力气就势后坠,许陆文不得不弯下腰去。
摔坐在草地时覃玥玥趁机弓起身子,蓄意爬起再走,男人像下了决心似的飞速起身,压在她腰背后将她熊抱,双手紧锁她的胸颈,她被他控得严严实ᴶˢᴳ实,动弹不得。
“请你放手吧,放手吧,我们现在生活得都很好,求求你别再找我了……”她力竭,带着失控的哭腔央求道。
男人死死搂抱着她,脑袋紧贴她湿透的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渐渐也被雨水冲掉了力气。
“都过去了……我不能再陪着你了……真的不行了……”
谁教外强中干的人尽是吃软不吃硬。可她还是心一横,趁他不防,迅速侧仰翻转,身后背上的男人连带着被她甩到地上。
终于得以逃脱。
“给我机会补偿你,希望你接受,法律上,我不在婚姻状态。”
斜风卷来黑色湖面的丝丝水腥。
沉默片刻,她一阵冷笑,彻底不想着什么躲雨了,“假离婚是么?又要买房了?恭喜二位。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婚姻到底算什么呢?再说你也不欠我什么。”
“我来照顾你。”
“照顾到对我腻了,照顾到你们的房子交付为止?然后你们再破镜重圆?是这个计划吗?我很好玩是吗?许陆文……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们夫妻两个可以默认我死了吗……”
“在我身边……就当是陪陪我……如果你不高兴,等你有了男朋友,我可以退出……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到老……我没有房子了……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还会再有。”
霎时间,她凝望着瓢泼大雨冲得他像个走失的傻子,难以置信,“协议净身出户?她说以你的名义买新房?”
他默认,“手续办了。”
“这样风险很大。如果房子交付前,你和我在一起,她完全可以不和你复婚,你自己之前的房子就真的没了。”
“知道。”
“那你怎么现在找我?”
“我知道你不应该不喜欢过生日,你不好过,我不想你一个人受苦。”
她被戳中心窝,哽咽呼之欲出,纤唇向下一抿,牵扯得双眉紧锁。鼻涕不争气地吹了个大泡,还好瞬间被雨水戳破了。
他伸手去擦她鼻子,瞅她憋成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倔强又无辜,就像那年被其他小朋友错怪的盼盼。
“别逞强,你是小朋友,你当然可以哭,我会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再自己扛。”
热雨中,她背后已是粗壮的树干,这穷途末路懂她胜过她自己……
男人摄人心魄的笃定还在烧烫蔓延,直逼她每一寸神经的最末端……透过雨水,下意识地嗅探他靠近的鼻息……
雨水渗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枝叶,翻滚滑落,她眼睛湿润,只偏过头去躲闪,“雨天树下很危险,容易被天打雷劈……”期期艾艾。
“死在当下,我死而无憾,你怕吗?”
“不……”她双手抵在他胸前,仓惶垂眸,疾风浮动的桂香中,美得凄迷。
他以为眼前可人在说她也不怕……
终于,她懊恼地垂下头,彷徨无措,“……我等你等了好久……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回来了,玥玥……”湖水般深邃的柔情仿佛在轻吻她迷惘痴怨的眼,“以后不走了……”
她被带回到那年夏天他们厮守一处的日子。她会长久地坐在露台守侯,深夜,开门声响后,老远就听见他吆喝,“玥玥,我回来了。”
自她下巴微抬、四目相接、朱唇微启那一刻,便好似细弱的烛火遇了野风,躲闪、回馈、迎送……最终天雷勾出熊熊烈焰。
双目轻阖的微毫间,滑探深入,缠绵扫荡。情难自持会将人卷入漆黑的大海,汹涌沉默的巨大漩涡不留余地,只能相拥无尽坠落。
下冒了烟的天然浴室中,躲雨的鸟儿你一言我一语,色授魂与,啁啾婉转。轰隆掩蔽草木间一双此起彼伏的声响,方寸之间,葳蕤潋滟。
曾几何时,他满足于她的“不打扰的懂事”。可渐渐的,她的“不责怪、不抱怨,”令他自我怀疑。
再后来,他明白那是她“投其所好”爱自己的方式。
他的自我感动终于在她蓄意离开那天幡然醒悟,当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加之于他的伤害,不是借机逃跑,而正是那些“恰到好处”和“从不责怪”。
她的清醒到底令他隐隐钝痛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直到某个风清月白的晚上,凭靠那一袋子档案、那些录音,他终于得以支离破碎拼凑出她的崎岖过往、以及她微不足道的、宁可抛弃自尊也想“帮他”的真心。
半年的朝夕相处,依旧没能打开她的心扉。许陆文从未如此轻视自己,从未如此期盼永久地拥某一个人入怀。
然而彼时他已经失去应有的资格和立场,终于,他尝到了不专不坚的惩罚。
紫蓝色的蛇形闪电牵引出震耳的隆隆雷鸣,草地攒足雨水,男人大开五指间的皮肉早已泥泞不堪,他却像在上级面前表忠心似的严肃哀求,“宝贝,说你爱我。”
“我恨你。”秀色可餐的嘴又不屈服。
“恨”字在他看来,比“爱”他还甜。
好像对于她这种带着平和面具的人,越是离经叛道有失体面,越能代表她的真心。
他这样看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在虚伪生活里愈发麻木不仁的男人渴求她凶猛的真实。
“好,你来恨我吧,打我……掐我……你别怕……”
雨水贪婪地沿着女人的脊椎淌下,他对她绝不手软的巴掌、窒息、和想让他死得更快的亲吻,甘之如饴。
她野草般荒莽顽强的生命力令他心甘情愿被她践踏。
她以为自己慕强,他又何尝不是呢?
她真实的恶毒是他的蜜糖,她违心的压抑才是他的酷刑。
对。就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儿,令他心醉神迷,欲罢不能。
其实早在他们第一次在办公室那天,她无意泄露的粗野便与他从未发觉的期待不谋而合。
雨水浇注在男人青筋暴起的鬓边额角,滴落在激凸的眼球。珠链般的雨幕里,她那张荔枝果肉般的素脸一时间竟弥散出别样的妖冶。
奇幻的馥郁沁透他心扉。
眼里只有她,世上只有她。目窕心与,全然不知几米外潮热的阴暗洞穴中,两条滑腻的乌梢蛇如扭曲的绳结般,缠斗周旋。
濒临绝地之际,几近昏厥者猛然反击,摧拉枯朽,桂花被风雨潦草且粗野地撼落满地。
雨水的苦涩裹挟唇齿亲昵的甘醇丝丝入喉,草藉花眠,日暖生烟。
时间戛然而止,只见骇人的天打雷劈中,一对男女走向了毁灭般的迷狂与昏聩。天空下漏了,瀑布般飞泄。
远山旁的别墅区亮起了灯。
雨还没停,一切竟好似被烧成了灰。
灼痛刚退,神经末梢一如风暴中的孤叶依然瑟瑟巍巍,肩背零星附着星星点点的泥泞和断草。男人拾起片落叶徒劳地遮在女人圆圆的脐。
“……我做你的垫脚石,再别自己走。每个月初……”
“交给时间吧。我会愿赌服输。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只有你做才可以。我不想再见我爸爸了。”
男人愕然,“他不是……?”
“他死的时候我逃了。火化以后,他就一直放在殡仪馆里寄存。我承认我爱你,那你去把他葬了吧。不要和我妈合葬,离我妈越远越好。你,我希望是你替我站在他面前。”
“你敢面对我爸爸吗?如果他伤害我,你会拦在他面前保护我吗?”她不住追问。
始料未及,她这迟来的表白却是在此种前提。
还不及欢欣,震惊和无尽的痛感再袭男人心口。
这个有如来自天外的小女到底竟经历了多少分崩离析的昏暗时刻?
“我会,交给我。”
“谢谢你,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像卸下了千斤的包袱一般,在一片狼藉的袅袅桂香中释然地飘向远空。
🔒第61章 狼行千里……狗行千里吃……
那天晚上,许陆文又一次随她回了令滩。
她也没再掩饰,当着他的面,刚一进屋,就飞快塞了粒紧急避孕药进嘴巴,就着冷水仰脖吞下了,咕噜咕噜,就像在讽刺他,“你就是这么补偿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