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忽略了,招待客人怎么能用花果茶。小狐,去沏一壶碧螺春来。”不忘问谢奕,“碧螺春行吗?”
谢奕道:“小姐实在不必麻烦,我不渴。”
“公子虽不渴,该上也得上,要不然该叫公子说我们府上不知礼数,正经茶也不上一壶。”
谢奕看一眼小狐,冷笑道:“我竟不知府上是这样规矩,主人说话,下人可以随意插嘴。”
小狐一惊,不由闭紧嘴巴。
赵绥绥嗫嚅半晌,接上话:“我家自是比不上国公府规矩严明,叫谢公子看笑话了。小狐,你去沏茶罢。”
小狐端着托盘下去。
谢奕看赵绥绥神色恹恹,“小姐生我气了?”
“哪有,这么一点儿小事。”
“小姐纵是不气我恐怕也不会对我有好印象。”
“公子这是什么话?”
“我得罪了小姐的贴身丫鬟,焉能讨得好处。待我走以后小姐两只耳朵怕不得灌满我的坏话。”
赵绥绥团扇移到脸前,掩去娇笑,“谢公子既然知道,干嘛还要得罪她。”
“我就是这样性情,说话直来直往,招人嫉恨。小姐勿怪。”
“怎会?”长着那样一张脸,谁会嫉恨他?要嫉恨也是男人。
谢奕目光落在赵绥绥粉藕一般的腕子上,腕子上套着翡翠镯,翠玉映雪肌。白生生晃人眼目。
“听闻小姐闺名绥绥,莫非出自《诗经•有狐》一篇?”
这个问题赵绥绥从小被问到大,信手拈来,“嗯,正是取自‘有狐绥绥,九尾庞庞’之句。”
谢奕眼角下皮肤微微抽搐。一会儿茶水端上来,谢奕喝了半盏,清谈片刻,告辞离去。
事后赵老夫人询问赵绥绥对谢家公子印象如何,赵绥绥回,“大抵是不熟的缘故,谢公子一开始比较冷淡,聊开了就好了,后面我们聊得很开心。”
“谢公子没讨厌你?”
赵老夫人深谙赵绥绥性格,知道直白地问赵绥绥定要不好意思,故而反着问。赵绥绥果然着道,“讨厌?他讨厌我干嘛,我们明明聊得很好。”
“没讨厌就好。”赵老夫人笑呵呵拍她手背。
“祖母,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府?”趁着赵老夫人高兴,赵绥绥向她讨情,“钱府和班府都曾派人相邀,我回绝了几次,再回绝怕要讨她们不高兴。”
“这阵子不行。再过几日罢。等谢公子递帖子进来邀你游玩,那时你再出去。”
显然默认谢奕满意赵绥绥,殊不知谢奕全然不是这样想。
梁韬生辰宴,少不了谢奕。觥筹交错间,也不知是谁提及此事,问谢奕对赵绥绥印象如何,有没有可能娶回家中做妻。谢奕擎杯道:“着实是个娇憨美人儿,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确实心动了。”
“看来没彻底心动?”有人打趣。
“美则美矣,奈何过于愚笨。”
“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她的闺名可是出自《诗经•有狐》一篇,她回我,正是取自‘有狐绥绥,九尾庞庞’前一句出自《有狐》后一句出自《涂山歌》,绥绥把两首诗搞混了。之句。亏她还是朱门绣户家的小姐。”
一句未了,众人皆笑了。当中不乏陪酒承欢的花娘。
唯有沈溟沐,拈着手腕上的麝香珠子,面无表情。
“竟然闹这等笑话,当真是连今日在场的乐伎也不如了。”
不ʟᴇxɪ知哪个花娘接话,“李大人休折煞我等,我等贱漏之躯,岂敢与太傅千金相提并论。”
“今日是太傅千金逊色尔等了。”
男人们哄堂大笑。
当中有个肥丑的赵王孙,涎涎道:“我曾在钱府见过那位赵小姐,生得端是丰美,面若银盘,体若凝脂,夜里狎玩,不知该何等受用。”
颇有几个不成气候的附和他,“赵王孙既然垂涎赵小姐,何不将她娶回家去,供你夜夜受用。”
“怪只怪我成亲早,那赵太傅又绝不肯叫他的掌上明珠做小,不然还劳你们说。”
沈溟沐一旁听着,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麝香珠子越捻越快。
最终还是梁韬终止了这场对话:“那赵小姐是我表妹的闺中好友,你们口下留德!”
众人遂别寻话题取乐。酒是色媒人,渐渐地,席间便漾起了花娘的娇嗔。
临近三更天,烂醉如泥的贺客们各自被家丁接走。
翌日,一则逸闻开始在京城的贵胄间流传。
“唉,听说了没有,昨晚上赵王孙从梁韬宅上离开,路上被人伏击,拖进暗巷里,塞了一嘴的马粪。”
“有这等事?”
“落他一程的李公子亲眼所见。”
“好端端,塞他马粪干嘛?”
“你忘记当晚他说什么了?”
“他确曾对赵太傅的千金言语不敬,不过据我所知,当晚席间并没有赵家一脉的人。”
“谁知道呢,不管如何,以后讲话得加小心了。”
“是,是。”
27.鹅鲊
“老夫人还不准你出府?”
赵绥绥伏在几案上,望着窗外的海棠发呆,“说是等谢公子递了帖子再准我出府。”
“谢奕没有递帖子?”
赵绥绥不言语胜似言语。
“多半是对你不满意。”班雀叹气,“我听说谢奕之自负几分才名,傲气得紧,不是才女看不上。”
“他明明有夸我,怎会对我不满意?不满意又不表露出来,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好不痛快。”
“有什么不痛快的,京城里好儿郎多得是,那种恃才傲物的家伙,我们还看不上呢!”
赵绥绥捧腮,“现在是人家看不上我。”
“他眼睛叫叶子蒙住了,不识泰山。等哪一天回过味来,悔之晚矣。”
赵绥绥被班雀逗笑,“你又想当然了,你怎知人家就得后悔?”
“臭丫头,我替你说话你还挑我的刺儿?”
“不敢不敢。”赵绥绥怕班雀使出她的杀手锏——咯吱她,连忙转移话题,“好久没听你提起太子了,进展如何?”
“怕你起腻,忍着不说罢了。既然你问……”摘下头上一根蝴蝶簪子,“漂亮吗?”
宝簪蝴蝶形状,金累丝,两翼各嵌红、蓝宝石两块,打磨圆滑,迎着光隐隐可见扣住宝石的花形金丝,触角襄以珍珠。
“漂亮。”赵绥绥如实道,“太子送你的吗?”
“还用问。”班雀径直把蝴蝶簪插赵绥绥头上,“送你了。”
“这怎么行,这是太子送你的。”
赵绥绥欲摘下归还,被班雀按住,“留着吧,我还有好多。前几天我们闹了一点儿小别扭,他为了给我赔罪,不歇气地往府里送了八匣珠宝。”
赵绥绥咋舌,“太子好大手笔。”
“应该的。”
赵绥绥拿肩膀撞她,“你就知足吧。”
“知足是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薅过赵绥绥,陪她一起笑。
晚上用饭,赵绥绥委婉提出希望二老解除对她的禁足。
赵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偷觑赵皠神色。
赵皠咽下一块鱼肉,操着低沉沙哑的桑音缓缓问道:“谢家那头还没有回音?”
赵绥绥拿筷头戳饭,心虚地摇头。
赵皠面色沉下去,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失望。赵绥绥知道解除禁足无望,愈发对碗里的饭没有食欲。
二叔赵深忽然问起赵皠半月前放飞的信鸽飞去哪了,怎的还不见回?
赵皠沉默以对。
赵绥绥惊奇道:“家里还有信鸽,我都不知道,二叔,可以送我一只玩嘛?”
“我做不了主,得问你祖父。”
“祖父,送我一只好嘛?”赵绥绥甜甜地问。熟料赵皠勃然动怒,筷子拍在案上,呵斥道:“女儿家玩鸽子作甚,好好吃你的饭!”
赵皠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赵绥绥怔住。
赵皠心情欠佳,连桌上的笋丝也遭了殃,被惨凄凄扣地上,“笋是谁做的,老得起筋了也敢端上来!”
仆人们默默收拾,大气不敢喘。饭桌上气氛同样低沉。十岁的赵筠问了句祖父为什么生气,忙被杨氏往嘴里塞了颗肉丸。赵老夫人为安抚赵绥绥,往她碗里夹了块鱼,赵绥绥只是拿筷头戳,鱼肉被戳得稀烂也不见往嘴里送一口。
回到闺房,小狐锦豹儿变着法逗她,未尝换得她欢颜。
不早不晚的,蜷在榻上睡觉。睡了不知几时,忽听小狐兴奋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快醒醒,沈大人来了。”
赵绥绥腾地从榻上坐起,“哪个沈大人?”
“还有哪个沈大人,当然是沈溟沐沈大人!”
“小舅舅来看我了?”赵绥绥不可思议,“走到哪了?快随我出迎。”
昨日庆风曾来府上探问过,被小狐好一番讥讽。料想沈溟沐知道了她被禁足的事,过府来瞧。
小狐拉住她。
“怎么了?”
“那个……”小狐吞吞吐吐,“沈大人和老爷进了书房。”
“小舅舅来找祖父?奇怪,他找祖父干嘛?”赵绥绥水灵灵的眸子转来转去,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为了她的事。
十年前,面对赵皠,他是阶下仆,十年后,虽然换了地方,然一般在他的府邸,他成了堂上客。不由得教人感慨万千。
两相坐定后,先从寒暄开始,“赵大人身子一向健朗?”
“一年半载死不了。”
“回来京城一年有余,一直未曾到府上拜望,赵大人切勿见怪。”
“沈大人哪里的话,你现今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今非昔比。岂敢希冀你拜望老朽,该是老朽拜望你才是。”赵皠语带嘲讽。
“赵大人言重了,怎么算您也是我的长辈,岂敢叫您拜望我。”
赵皠虎目圆睁,为着沈溟沐的无礼。气冲到顶,到底给压了下去。不咸不淡地感叹,“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无礼了。”
“无礼不算什么,不忠才是大忌,赵大人以为呢?”
赵皠像是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手捏茶盖撇浮沫,声音不高不低道:“为人臣者,忠心是最基本的,然而礼亦不可或缺。忠在心里,礼在外表,唯有表里如一,方称得上好臣子。”
“说得好,可就怕有人表里不一。”沈溟沐捻动手上的麝香串,嘴角含笑,“前阵子在自家后院习射,不慎射下一只信鸽来,鸽腿上绑有书信,拆下来瞧居然是贵府的。”
赵皠再无法佯装淡定,“你究竟想干嘛?”
“身为太子太傅,居然与穆王有私信往来。你究竟想干嘛这句话不应由大人问我,而是我问大人。”
“我曾是穆王的老师,老师与学生切磋学问有什么稀奇?”赵皠枯瘦如爪的左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
“确不稀奇,只是那封信一旦给太子或者皇上看上,怕是会引起误会,叫太子对大人生出嫌隙。依我之见,还是莫要给他们看见了。”沈溟云淡风轻,“大人以为如何?”
赵皠苍老的面皮下惊涛澎湃,全不漾上来,“沈大人言之有理。”
赵皠当然知道沈溟沐的包庇是有条件的,然而眼下这种情况,他唯有认栽。
从书房出来时,不期然遇上赵绥绥。
赵绥绥等候多时,见沈溟沐出来,小跑过去,甜甜唤他,“小舅舅。”
“在等我?”
“嗯。”赵绥绥点头,随后又抱怨,“小舅舅来府里也不来看我。”
沈溟沐笑回:“我与赵大人谈些事情,打算谈完再去见你。”
“小舅舅吃饭了吗?”
“吃过了。”
“哦。”
沈溟沐见赵绥绥落落寡欢的模样,反问道:“你呢,吃了吗?”
赵绥绥摇头,“没吃。”
“那我带你去吃饭?”
“好呀!”爽快答应完偷偷瞥沈溟沐身后的赵皠。
沈溟沐回身征求赵皠意见,“我带绥绥出去吃个饭,赵大人没有意见吧?”
赵皠皮笑肉不笑道:“咱们是亲戚,合该多走动。记得早点回来。”
“真奇怪,祖父突然间像换了个人,这么大度地放我出来,还要我和你多走动。”从府里出来后,赵绥绥说出疑惑。
“上了年纪容易顾念旧情。”沈溟沐搪塞过去,“待会儿想吃什么?”
“好多好多!”
姜丝鸭、蒿蒌菜、鳜鱼粥、羊脂韭饼、鹅黄豆生、玉灌肺、鲜鹅鲊、蜜渍梅花……菜品一一呈上来,没有外人在,赵绥绥也不拘着,拿起一枚羊脂韭饼率先吃起来。
饼子想才出锅,滚热烫牙,咬下一小口,鲜香流油。
沈溟沐见她被烫的直呼气,给她盛一碗鳜鱼粥,“先尝尝鱼粥,韭饼凉凉再吃。”
“不要,烫的ʟᴇxɪ才好吃。”说罢,将姜丝鸭挪到沈溟沐面前,“小舅舅爱吃的。”
沈溟沐一怔,“你记得?”
“说来也奇怪,没和小舅舅相认之前我脑海里关于小舅舅的记忆空空如也,自打相认了,好多记忆纷至沓来,比方这道姜丝鸭,每次用饭娘亲都要摆在小舅舅面前,对不对?”
沈溟沐脸上浮起笑容,“那时你爱啃鸭头,每次都叫我把鸭头分给你。记得吗?”
“有这回事?”
“当然。”
赵绥绥茫然地看着盘中的鸭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段,“现在不成了,我看到它们的脸就害怕,断不肯吃的。”
沈溟沐听她把鸭头上简陋的五官称作“脸”,哭笑不得。
“小舅舅来找祖父有事?”
“我在赵大人府上住了六年,得其照顾,纵算往日有些不愉快,时过境迁,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现今又认了你,再不过府拜访岂不失了礼数?”
赵绥绥连连点头,“还是小舅舅想的周到。”
沈溟沐笑笑,给她夹了块鲜鹅鲊。
赵绥绥拈起鹅鲊,舀一勺蜜渍梅花淋上去,涂抹均匀了方送入口中咀嚼。
沈溟沐瞧着新奇,“你这是什么吃法?”
“我独创的吃法,小舅舅也尝尝。”
三下五除二吞下足有小孩巴掌大的鹅鲊,另拈一块,涂上蜜渍梅花,送到沈溟沐嘴边。
她热情地送过来,不容他拒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剩下的接过来慢慢吃。
“好吃吗?”
她黑溜溜的眸子忽闪忽闪,盯住他问。
鲜甜酸辣交织,很独特的味道。将一整个鹅鲊都吃掉后,沈溟沐答她,“好吃。”
28.呱呱
“吃饱了吗?”
“嗯。”
“吃饱了我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