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绥绥不应。
“怎么了?”
“不想这么快和小舅舅分开。”
沈溟沐笑,“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赵绥绥起身,重新落座到他身旁的位置,“小舅舅给我讲讲从前的事好吗?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和娘亲相识,我们又是如何成为一家人的——再不许叫我自己回忆了,这种事我的记忆里怎么会存在!”
沈溟沐面露难色,“下次罢,下次再给你讲。”
赵绥绥巴巴望他。
沈溟沐不忍叫她失望,被迫进入回忆,“初识阿姐是在一个阴雨天——”
十六年前的乞巧节笼罩着潮湿的阴雨,雨从早上开始下,绵延到晌午没有停歇的迹象,故而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对夫妇撑伞闲逛。
妇人腹部高高隆起,怀胎十月的模样。足蹬素履踏在积水中,手中撑着一柄绘有鹊桥相会图案的紫竹伞。
雨水潇潇拍伞上,敲击出好听的声音,继而顺着伞檐滑下,连缀成透明的珠帘。
妇人心情颇佳,伞在手上缓缓转动,雨珠甩出老远,害得男人不敢近前,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哎哟!”妇人突然发出一声痛呼,手捂腹部,驻足不前。
“怎么了?怎么了?”男人急急慌慌上前,“可是抻着哪了?”
妇人缓了一会儿,讪讪道:“孩子翻了个身。”
虚惊一场,男人擦去额头的汗,忍不住嘟囔,“叫你不要出来你偏不听,这样的鬼天气正常人尚且不出来行走,你一个孕妇抛头露面作甚,万一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哪天就鬼天气了,这雨下的不大不小,最适合边走边赏。没人正好,人多了还要烦闷。难得过一回清静的乞巧节。”
“你总是有理。”男人拿她无奈。
妇人露出浅浅微笑,撒娇道:“我想吃醍醐酥。”
“这节骨眼儿,去哪买醍醐酥?”
“我记得两条街外有间铺子,醍醐酥做的极好,你去碰碰运气。”
妇人自打有了身孕,胃口极娇,想吃什么东西必须立刻吃到。
男人道:“你在这里等着,勿乱动。我快去快回。”
“我不动,你去罢。”
男人去后,妇人雨中清立着。空着的手懒懒抬起,伸到伞檐外承接雨水,雨滴在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上砸开,洗刷出鲜艳色泽。
一声小儿啼哭蓦然入耳。
妇人左右环视,未见有孩子。然而哭声却像不散的阴魂,穿过重重雨幕,直达耳底。若隐若现,若有似无。
妇人循着时断时续的哭声移动脚步,谁知那声音仿佛有意勾着她,一会儿弱一会儿强。不知不觉间,妇人来到一处僻静庙宇。
庙宇当中坐着三四岁大的娃娃,蓬头垢面,啼哭不止。
“你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泣,和家人失散了吗?”妇人跨进来,俯身垂问。
小娃娃看到妇人,哭脸变笑脸,摇手道:“哥哥!哥哥!”
妇人正莫名其妙着,四周突然冲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将她团团围定。
“你们想做什么?”妇人虽然惊讶却不并不慌张。
他们显然商量好的,行动迅捷,毫不拖泥带水。一人把着一条手臂按住妇人,其余的人一拥上来薅妇人的钗环首饰。妇人见他们只图财,不挣扎也不反抗任他们抢,偶遇动作粗鲁的,小声提醒,“你们动作轻些,拿东西可以,勿伤了我腹中胎儿。”
当中有个高个儿少年,专爱与人找不痛快,扯去妇人身上的最后一件首饰后,推了她一把,口内啐道:“锦衣玉食的贱人!”
妇人踉跄几步,身体失去重心,朝后栽倒。高个儿少年瞧见妇人高耸的腹部,贱兮兮地想上去跺一脚,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拦住了他,“说好了只抢东西,不准伤人!”
少年年纪虽小,说话自带一股威严,对方虽比他高大却不敢反驳,抱起地上的小娃娃就去了。妇人腹部传来阵阵绞痛,下体似有暖流流出。
她把手伸向少年,“救……就……”
少年没理会妇人。和同伴消失在雨幕中。
他们一伙七人,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流落街头,集结为害,成为远近闻名的泼皮。日常以偷窃为生。
今日乞巧节,原本想趁着节日热闹,捞它一笔。奈何天公不作美,坏了他们的好事。几个人正饿得肚子咕咕叫,雨幕中走来了一对夫妻。
妇人遍身绮罗,头插玉簪,耳戴明珰,腰悬美玉、腕挂银镯,颈上的璎珞圈子更是镶嵌珠宝无数。
着实惹人垂涎。
苦无下手机会,幸而男子后来走开。七人中以少年头脑最灵光,立时有了计较。利用小儿啼哭将妇人引至僻静处,再一拥而上。
过程无比顺利,然而少年却心事重重,脑海里不断闪过妇人苍白的脸庞,和她那只向他伸出来的手。
少年步履渐渐迟缓。前头同伴神采飞扬,商量着当掉首饰后去玉馔楼大吃一顿,察觉少年落后,疑惑道:“怎么了,小穆?”
小穆道:“你们先走罢,我有点事。”
不顾同伴们诧异的目光,沿着来时的路飞奔。奔跑带起一溜儿污水,有的落在地下,有的溅在身上。
气喘吁吁跑回方才的庙宇,妇人还在,头上脸上出了重汗,头发也浸湿了,黏腻地贴在额颈上。
下体似有血流出,迤逦一路红痕。
“你……你怎么了?”小穆的脸色比妇人还要苍白。
“我恐怕要生了……”
“什么!”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小穆温言大惊失色,“我、我去找你丈夫来。”
“来不及了。”妇人虚弱道,“你挡住门板,休要让人进来。”
小穆遵照吩咐挡好门板。再次回到妇人身前,手足无措道:“接下该做什么?”
“到我身边来。”
等小穆蹲过来,她抓住他的手,苦笑道:“我曾设想过无数次孩子出生的场景,万万不料是在这种情况下。难为你了,可是我真的需要人陪。”
镇痛来袭,妇人手上骤然施力,小穆的手几乎被她捏碎了。看她今咬着牙关恐她咬着舌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根木棍,妇人咬着木棍,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叽里咕噜滚落。
压抑的惨叫刮擦着小穆的耳膜,更可怕的是大量的鲜血从妇人两腿之间流出,蜿蜒成一条小河。镇痛过后,妇人大口大口地喘息,活像一条濒死的鱼。恳求地望向小穆,“我感觉孩子露头了,能帮我看看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怕得厉害,可是面对着妇人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硬着头皮绕到妇人身前,掀开裙子瞄了一眼。
“能看到婴儿的头吗?”
小穆点点头。
妇人继续使力,然而镇痛已经消耗了她大半力气,加之腹部挨了一脚,气息奄奄,用一阵儿力便得歇上一会儿,导致生产过程极其艰难,一刻钟过去,孩子仍旧卡在头的位置。
“再加把劲儿,就快出来了!”小穆安慰妇人。
“我不行了。”妇人脸上全无血色,眼皮发黏,全凭一股毅力支撑,“你得帮我一把。”
“怎么帮?”
“我在上面使劲儿,你在下面拽,务必把婴儿娩出来。”
小穆惊恐万状,“我做不到。”
“你可以。”
“不、不行……我真的ʟᴇxɪ做不到。”小穆低头看了一眼妇人两腿间血淋淋的什物,愈发退缩,“我去找你的丈夫来,我真的不会……”
“来不及了,再不生下来孩子会憋死。你听我命令,拽!”
妇人的声音有如纶告般,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小穆的双手鬼使神差般伸到妇人腿间,抓住那团触感奇特的肉球,随着妇人的节奏施加力道。
起初小穆不敢用力,生怕把那娇弱的婴儿捏碎了,抑或把妇人的肠子一道扯出来,渐渐地掌握了力道,配合着妇人,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由许多个一瞬组成的漫长时间,婴儿“噌”地从妇人腿间滑到他手上。
一团团秽物随着婴儿的娩出倾泻出来。
小穆尚来不及弄清楚那些秽物是什么,手上的婴儿张开小巧的嘴巴,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29.收养
“男孩女孩?”
妇人气若游丝,听到婴儿啼哭,眸子里硬是挣出一分清明,切切地问。
“女孩。”
小穆试图把孩子送到妇人身边,走动间惊觉下面有东西拉扯,低头一瞧方知是一盘血污通过一条肠子状的东西与婴儿相连。
“是脐带,剪断它。”
小穆找不到剪刀,掏出随身小刀割断脐带。这样小的孩子随身携带刀子,妇人目光复杂起来,小穆知道妇人在想什么,解释道:“防身用的。”
婴儿未曾擦拭,身上还有血腥气,皱巴巴一团,称不上漂亮。妇人眼里却溢满喜爱,轻轻拍抚道:“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忽然望向小穆,“忘记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嘛?”小穆格外警惕,“想套出我的名字,顺藤摸瓜吗?没那么容易。”
他不肯说,妇人也不迫他,“你既不肯说你的,那我告诉你我的,我叫沈鸾,鸾凤的鸾,我的夫君叫赵温。温润的温。”
“谁稀罕知道你们的名字。”
沈鸾不计较他的无礼,接着问:“你多大了?”
小穆不答。
“年龄总不会也是秘密吧?”沈鸾取笑,
小穆思索须臾,“十一。”
“十一?”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只有八九岁。”沈鸾目光掠过小穆瘦小的身体。十一岁,该是个小小的少年了,若非食不果腹,不至于这样瘦小。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要走了。”小穆恢复初见时的冷酷。
“我尚在虚弱中,你最好等我的夫君找来以后再走。”
“我是你的奴隶吗?”小穆哼了哼,不理会沈鸾的请求,径直走出庙宇。
正撞上来此寻找沈鸾的赵温。赵温伞也丢了,全身被雨淋透,满面惶急之色,见到小穆,迫不及待地跟他比划,“小兄弟,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孕妇,大概这么高,生得很美。”
小穆指了指里面。
赵温冲进庙里。看到眼前的一幕,呆若木鸡。
沈鸾道:“愣着干嘛,还不过来看看我们的女儿。”
赵温趋到近前,跪下捧起沈鸾的脸,“怎么突然憔悴了这么多。”
“生孩子过于消耗气血。”
“你受苦了。”赵温眼眶逐渐湿润,“那么要紧的时刻,我却不在你身边。”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那么爱哭,没出息。”
赵温擦去眼泪。
“怎会突然生产?”目光扫过沈鸾身体,见她素得很,身上首饰统统不翼而飞,“首饰哪里去了?”
“遇到一伙儿小贼,首饰给他们抢去了。我受到惊吓,故而早产。”目光越过赵温肩膀,落在惊惶不安的小穆身上,“多亏这位小兄弟帮衬,才顺利诞下婴儿。”
小穆不料沈鸾会替他隐瞒,惊疑间,赵温来到他身前致谢,“真是多谢你了小兄弟,不介意的话请随我们回府,让我好生招待你。”
小穆一生未被人善待,沈鸾的维护和赵温的和颜悦色叫他无所适从。他情愿被他们打被他们骂也不要这种善意的怜悯。
无法回应什么,小穆落荒而逃。
赵温大惑不解,“这孩子怎么跟惊弓之鸟似的?”
“不要管他了,过来看看我们的女儿。”
孩子不足四斤,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不哭不闹,睡颜安适。赵温爱不释手,“瞧她小鼻子小眼眼的,长大了一定像你一样美貌。”
“像你也不赖。”
“想好起什么名字了吗?”
“回家翻书起……”
赵温见沈鸾疲惫,声音渐渐听不大清楚,放下孩子,出去招了一辆马车,载着母女二人回府。
小穆原以为和沈鸾的缘分到此为止,万万不料,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衙门前。
彼时小穆已经在大牢里呆了将近两个月。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一伙干偷抢拐骗的勾当不是一日两日,早被官府盯上。那日抢完沈鸾拿去出赃,被当铺告发,当场按住。
同伴把他供出去。本来也是讲好的,富贵共享,出事了他一人扛,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奉他为老大。
原本没个三年五载出不去,这一日牢门呛啷啷作响,狱卒走进来,解下他手的镣铐,将他推搡退出。
小穆犹自不解,回望狱卒。
“看什么看,赶紧滚。”狱卒一边说一边咕哝,“也不知哪踩的狗屎运,竟能让诰命夫人替他作保。”
小穆走出来。连月的不见天日,使他一时不能适应明媚的日光,手搭眉骨上,低头缓行。
走出十几步,视线里乍然闯入一双绣鞋,青黛色绣鞋面,上绣一丛幽兰,洁白无瑕,栩栩如生。微风吹拂间,似有淡雅兰香扑鼻而来。
视线缓缓上瞟,蓝衣蓝裙的贵美妇人一刹那也成了一株兰花,优雅地立着,香远益清,宛如一道风景。
“傻看什么,不认识了吗?”沈鸾笑容莞莞。
“是你……捞我出狱?”
“本来可以让你早点出来的,坐月子耽搁了些功夫。我又不愿假他人之手,只好委屈你多蹲几日大狱。”
“为什么要救我?”
“不为什么,仅仅因为我做得到而已。”沈鸾拉过小穆的手,“瞧你瘦的,愈发成竹竿了,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小穆甩开她,厉声喝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鸾微笑注视他,“你不反对的话,我想收养你。”
“什么?!”小穆仿佛听了一个笑话,嘴角露出讥笑,“你赏我一口饭吃,就想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怕是找错人了。我宁愿在大狱里蹲一辈子也犯不着去你们这种贵族家里讨饭。”
“我并不缺仆奴使,我说收养你也不是叫你把自己卖给我。事实上,我打算亲自教养你,将你培养成为栋梁之材。”
小穆愈发琢磨不透沈鸾的用意,“你们这些贵族都像你一样无聊吗?”
“无聊的不少,像我这种大发善心的不多。”
小穆无言以对。
“你去找别人罢,我不会跟你走。”
沈鸾看着走远的小穆,并不急躁,“去找你的伙伴儿吗?他们已经不在了。”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小穆回头怒视沈鸾。
“没怎么样,只不过给他们找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他们颇为满意。”
小穆捏紧拳头,他茕茕孑立于世,只有与那些和他有着相同命运的同伴聚在一起的时候方能感到一丝丝欣慰,如今连这点欣慰也被剥夺了,小穆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