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带你来凫水。”
“咦?”
“上次不是说好了,我来教你凫水。”
“可是……可是……”赵绥绥感到突然,“我都没有准备衣裳。”
“早备下了。”沈溟沐牵起她的手,来到相近小筑中。
屋里果然备有衣物,分别是一条灯笼样式的裤子,和一件抹胸小衣,一对木屐。
赵绥绥尚在愣神儿中,听见沈溟沐对她讲,“把衣服换上,我在外面等你。”
等赵绥绥想起来点头,沈溟沐早不见了。
磨磨蹭蹭了有一盏茶功夫,赵绥绥从里面走出来,又没完全走出来,拘谨地倚在门边,露出一只眼睛半个膀子,木屐上的脚趾害羞地蜷缩着。
“出来啊。”沈溟沐唤她,“在屋子里能学会凫水?”
赵绥绥碎步蹭出来。
灯笼裤肥肥大大,清爽丝滑,不贴肉皮,配着木屐,颇有魏晋遗风。可惜赵绥绥太害羞了,走不出那等飘逸感。上身小衣淡淡水蓝色,胸口的位置绣有白兰一簇。赵绥绥臂钏未摘,金灿灿地箍在上臂上,映着雪肌,别有一番娇羞美态。
沈溟沐瞄一眼,“入水吧。”同时塞给赵绥绥一件气鼓鼓的东西。
“这是什么?”赵绥绥望着怀里的怪东西阵阵好奇。
“羊皮缝制的充气鱼,可作浮水之用。”
赵绥绥认真打量,此物呈鱼形,可以看出由两片羊皮拼接缝制在一起,两面皆用颜料勾勒出鱼儿模样,美中不足的是眼睛画的怪怪的,总像在瞪人。惊觉沈溟沐还在等自己,赵绥绥结束胡思乱想,下入水中。
夏日阳光够足,入水并不冷,反而温温的,十分舒服。
充气鱼浮力惊人,赵绥绥抱着它可以很好地漂浮。
水下仰望沈溟沐,本就高的个子愈发颀长了。他身上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赵绥绥正想着这样的衣服入水会不会不方便,沈溟沐抬手解开衣带,当着赵绥绥的面脱下外衫、鞋袜……最终只剩一条裈裤留在身上。
他身材极好,蜂腰阔背,腹部肌肉块块分明,宛如大山一般可以依靠。
赵绥绥仅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心子砰砰砰差点跳出胸腔,血液狂涌向面部。忽闻身后水声,得知他入水,更加没注意。
“绥绥。”
不待他靠近,她霍地转过身去,将充气鱼横在两人中间。
“我们……我们从哪里开始?”
“不忙。”他颜色温和,指了指潭西,“那边水浅,我们过那边去。”
“哦。”赵绥绥一手抱充气鱼,一手划水,岂料纹丝不动,充气鱼还险些游跑了。
沈溟沐将充气鱼推回她怀里,一只手揽过她腰肢,带着她前行。赵绥绥腰部肌肤裸露,沈溟沐手臂贴上来的一瞬间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血管的跳动。本就未平复的心潮又波涛汹涌地泛滥。
成灾,成难。
“绥绥。”
听见他唤她她本能地嗯了一声。
“你在害羞吗?”
“没……没有……”
“身体太僵硬了。”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谎言。
赵绥绥搜肠刮肚,思索借口,不料沈溟沐突然靠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在舅舅面前不用害羞。”
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又是那么近的距离吐出来的,赵绥绥一下子就醉了,飘飘乎乎,心里告诉自己矜持。
实则一双纤纤玉手快把充气鱼捏爆了。
潭西比潭东浅上不是一点半点,若站起来,潭水仅没腰,且游曳着许多可爱小鱼,受他们惊扰往深处游去了。
“我们先练习上半身的动作。”沈溟沐将赵绥绥的手臂固定在潭边石壁上,柔声教导,“一手前,一手后,身子侧过来,头跟着身子也侧过来。”
赵绥绥按照沈溟沐的教导的做出来,动作无可挑剔。
接着又教她吐纳,上来的过程中纳,下去的过程中吐。这部分一直在水上练习,练几个来回后,赵绥绥已然熟练,沈溟沐将她领到略深些的水域,叫她在水中吐纳。
赵绥绥有点怕。
“不要怕,还是方才那套动作,只不过把吐气换到了水下。”
水上纳,水下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脑袋一入水的赵绥绥,霎时心慌神乱,嘴巴大张开,咕噜噜吐出一串水花,手臂乱挥乱抓。
沈溟沐将她抓起来。
赵绥绥好似得水的鱼儿,张大嘴巴痛快呼吸。
原以为沈溟沐会责备她笨,完全没有,他耐心又温柔,重复给她演示讲解,试了不下几十次,赵绥绥变得不那么惧水,可以在水中淡定地吐气。
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沈溟沐看赵绥绥露出倦意,遂道:“今天先到这里,明天再继续。”
“明天我可以凫水了吗?”
“还早着。”沈溟沐笑,“你能在十日内学会我就谢天谢地。”
“要那么久?”
“又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
“好吧……”
沈溟沐赵绥绥换好衣服出来,回到下处,从庆风嘴里得知两个婆子正在遍庄地寻赵绥绥,沈溟沐道:“叫她们寻去。”
担心赵绥绥性子软,挨不过她们问,教她:“一会儿她们回来问起你去了哪,不必作答。叫小狐对付她们!”
小狐对付得十分起劲儿,“小姐去了哪做了什么还要时时刻刻向你们汇报,你们是小姐什么人,也敢这样看着小姐管着小姐?”
杨婆子预备顶回去,王婆子拦下她,“老夫人命我们来照顾小姐,我们不经心着点怎么成,回府后倘若老夫人问起,我们也没话儿答啊。”
“老夫人问起自有我和锦豹儿答话儿,不劳二位费心。”
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几番抢白,婆子脸色讪讪,却也没当场发作,只在背后嘀咕,“小蹄子,由你猖狂几日,看回府后怎么治你!”
38.绿荷
婆子看赵绥绥看得紧,躲避她们的视线尤为不易。
这日好不容易甩脱了她们,赵绥绥忽来生出奇怪的想法,她这样千方百计地背着她们,岂不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心虚?
没等赵绥绥想明白这个问题,已然被沈溟沐拉入水中。这几日经过沈溟沐的悉心调教,赵绥绥大致明白了泅水的三个重点,上肢的动作、下肢的动作、吐纳以及三者圆融无间的配合。
赵绥绥身体柔韧,动作指摘不出毛病,问题总是出在换气上。她常常搞错吐纳的时机,吐纳一错,动作也跟着乱套,变成了在水中乱扑腾。好在沈溟沐足够耐心,不厌其烦地陪她练习。
练得正投入,鸳鸯藤那边儿忽地传来响动。原来是王杨两个婆子摸索着找了过来,二人手脚笨拙,不慎被花藤绊倒,跌了一跤。谁知跌出个别有洞天来。
赵绥绥听到响动,身子微微打颤,四处寻觅可供藏身的地方。沈溟沐大掌覆她肩上,稳定的声线给予她安定的力量:“别怕,我去对付她们,你好生伏着。”
赵绥绥紧贴石壁伏着。
两个婆子从地上爬起来,左右逡巡,“哟,这里面ʟᴇxɪ还有景儿呢。”
忽见沈溟沐赤着上半身从水里出来,齐齐呆住。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沈溟沐喝问。
两个婆子目光非但不避忌,反而上前一步,往潭中张望,“我们在找小姐……”
“来小姐来这里作甚?这里像有小姐吗?”
沈溟沐声音透着威严,婆子们不敢造次,目光收回去。然眼尖的王婆子瞥见附近还有一座小筑,来来回回看那小筑。
“还不快滚!”
随着一声暴喝,婆子们屁滚尿流。
确认婆子的确走了,沈溟沐重新回到小潭边,惊讶地发现赵绥绥不见了。低头寻去,方知在水里沉着。
笑她胆小。
“可以出来了,绥绥。”
赵绥绥没有反应。
沈溟沐连忙跳入水中,将她托举起来。
破水而出的一瞬间,大量空气涌入,赵绥绥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明显憋狠了。
沈溟沐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责备,“孰轻孰重分不清吗?万一溺水了怎么办?”
赵绥绥声音小小的,“我怕给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当我处理不好吗?”
“小舅舅。”赵绥绥双臂绕过沈溟沐的脖子,紧紧搂住他,“我不想学了。”
沈溟沐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击中,喘不上来气,好半晌才相答,“你还没学会呢。”
赵绥绥不接话,偎在他怀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她的泪珠子掉他身上,好像火星子蹦上去,疼得他心里一揪一揪的。抱着她回到小筑,放在罗汉床上。他打开壁橱取出两件外衫,一件自己穿上,一件给她披上。
赵绥绥眼底噙着泪花,头发也湿漉漉的,整个儿一个可怜儿。
沈溟沐呼吸都急促了,只是克制着。捏起衣裳一角为她拭泪,“舅舅令你为难了吗?”
赵绥绥只是摇头。
沈溟沐道:“凫水必须学会,必要时刻,我不介意处理掉那两个婆子。”
他是真的很介意她的那句与水犯冲啊。
赵绥绥悚然一惊,哭也忘记了,“小舅舅要把她们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样。”他五指弯曲,在她脸蛋儿上摩挲,“以后不准哭了,过于惹人怜爱。”
赵绥绥脸儿烧红红。
怎么有种他在调戏她的错觉?
赵绥绥每天消失一二时辰的事俩婆子深知没那么简单,尤其那段时间内,沈溟沐也会跟着不见。俩人何等人精,早猜了个七七八八。明里暗里地敲打地赵绥绥。赵绥绥心里七上八下,害怕给人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委婉地跟沈溟沐提出要走。
沈溟沐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晚上把两个婆子叫去,不知谈了什么,谈完出来两个婆子各各换了一副面孔,连夸庄里景儿好水好,住着又清凉又解暑,叫赵绥绥多住些时日,她们也跟着多享享福。此后也不再过问赵绥绥的行踪了。
赵绥绥顿觉少了两道枷锁,人轻快不少,不再提走的事。
诸般颜色的花中,赵绥绥最爱绿花,牡丹中爱豆绿、兰花中爱绿兰、梅花中爱绿梅。听沈溟沐说湖中的绿荷开了,急急忙忙跑去看。
大多初露尖尖角,也有全开的,多在近湖心的位置。
赵绥绥见有一条小船隐在田田莲叶间,和沈溟沐说:“小舅舅,我想游湖。”
小船仅能容纳两人,沈溟沐亲自划桨。
木浆破开水波,载着他们在一片又一片的荷花中间穿行。沈溟沐船划得慢,给赵绥绥留下采荷花的余裕。
赵绥绥采一捧荷苞抱在怀中,这种荷苞最绿,待到展瓣后就没那么绿了,荷瓣多是白的,只有外层几片绿瓣。
“咦?”赵绥绥不知张望到什么,指挥沈溟沐,“小舅舅往那边划。”
划到近前方知是被一朵重瓣绿荷吸引了,别个绿荷开起来瓣子四下飞扬,恣意舒展,这朵不然,荷瓣层层叠叠,紧挨一处,瓣子也没那么尖也没那么长。人脸大一盏,密密的全是花瓣。
“这朵好特别。”
“喜欢就折下来。”
赵绥绥摇摇头,“叫它在这里呆着罢,我看看就好。”
贪看半晌,小舟回棹,往湖心四角凉亭划去。
及阶,沈溟沐先下船,再将赵绥绥扶下来。
赵绥绥坐到坐槛上,四面香风习习,她闭上眼睛,狠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对面亭柱上,忽见上面有刻字,好奇地蹲过去瞅,谁知上面居然刻着她的名字。
“绥绥和……”赵绥绥念出来,“点点点点点点……到此一……三个点。”
“什么东西?”仰头问沈溟沐。
“你亲手刻的,你问我什么东西?”
“我?”赵绥绥不敢相信,“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你六岁那年夏天,姐姐姐夫带着我们来这里避暑。”
赵绥绥稀里糊涂。
指腹摩挲过陈年的字迹,字迹歪歪斜斜,唯有那九个点刻得整整齐齐。
它们隔着十年时光,向她向他细诉曾经。沈溟沐眼前的赵绥绥忽然缩小、一缩再缩,变成梳着双平髻的小女孩。
她蓦然回首,冲他咧嘴笑,“小舅舅你看,我把我们的刻上去了!”
“刻名字做什么?”
“证明我们来过。”
沈溟沐俯身顾视。
“绥绥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点到此一……三个点?赵绥绥,这就是你所谓的我的名字?”
“唔……这个这个……”赵绥绥咬手指,“都是因为小舅舅的名字太复杂啦!”
“你的名字不也同样复杂?”
“我的名字也复杂,所以我刻完以后手好酸,再遇到复杂的字就简化啦。”女孩撒娇,“小舅舅,你要给我揉揉手吗?”
沈溟沐抱臂倚拄上,佯装看风景,“不要。”
女孩攀着他的膝盖爬到他腿上。
“淘气鬼,又干嘛?”
“小舅舅,我要那支荷花。你折给我。”女孩在他腿上安坐,搂着他的胳膊央求。
“人家开的好好,你偏要折下来。”
“折给我嘛,我只要一支。”
“不折。”
“小舅舅不疼我了吗?”
女孩巴巴望着他,清澈澄净的眸子忽闪忽闪,沈溟沐刹那心软了,却还要假装不耐烦,“折给你好了,缠人精。”
也只是一展臂就够到了。
女孩拿到荷花,凑近鼻子闻,自己闻完又给沈溟沐闻,“小舅舅闻闻,香香。”
……
赵绥绥忽然泪流满面,拿钗子刻下的字历经十年仍保留着些许粗粝,磨砺着她娇嫩的手指。她仰头,用满是泪痕的脸直面他,“小舅舅,我究竟遗忘了多少关于我们的记忆?”
“很多很多。”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但没有关系,我们会慢慢找回来。”
“不,我不要慢慢找,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什么你会突然离开我?为什么祖父祖母说你绑架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分别十年……”
沈溟沐神色微许凝固,“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记忆,你准备好听了吗?”
赵绥绥怔了怔,旋即重重点头。
39.冬雨
任谁也没有想到,永平四年冬月十六的一场冬雨,会是所有喜乐覆灭的开始。
那天清早落了一层清雪,雪花绵软又轻薄,落地即融。赵绥绥捧着一只琉璃罐子,站在庭下接雪花。跑来跑去地接,好像雪花还分好坏似的。
“绥绥,你在干嘛?”沈溟沐坐栏杆上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