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客27号——阿盖【完结】
时间:2024-05-05 23:07:37

  霍廷也没有心急,像农民和猎人等待麦子成熟和猎物踩坑一样,他慢慢积攒金钱声望,蛰伏等待,这期间,他和太太先后得到了两个儿子,对他的血统不知情的太太帮助他一步步靠近霍家的生意,父亲默许着给他一些机会,当作补偿和安抚。过了很久,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最后,董事会甚至凡事都会询问他的意见。
  霍家剩下的那个小儿子是个纨绔,走上父亲的位置之后做了很多荒唐的事,那年冬天时小儿子在日本公干,试图强奸一个男明星,被奋起反抗的对方戳瞎了一只眼,对方一来是公众人物,日本八卦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二来那时社会观念不甚开放,对同性恋格外不包容,事情闹得很大,他的前途是毁了。这时候霍家在内部又被人算计了一道,经营也出现了问题,内外交困,堪称强弩之末。
  父亲一个月之间像老了十岁,抽出时间赶去东京,处理小儿子的事情,霍廷和几个同事跟他一起,父亲终于把霍廷请到了自己的房间,对他说:“好吧,好吧。”
  他不知道有谁可以帮忙了,这时候想起一个被他亏欠的儿子。他愿意承认这个儿子,愿意给他编织一个体面的出身,包括给他霍廷这个名字,但他开出的条件有三个,一是拿出资金救急,二是把小儿子救出来,三是跟以前的关系一刀两断,当作从来没有那段过去。
  霍廷笑了,第三个条件对他来说太简单。
  他终于向太太坦白,他的身世、谎言和他即将要换上的新名字,她只好原谅了他。
  差不多同一时候,继父的儿子从榕城打来电话,告诉他,他的生母生了病,需要钱、需要特效药,还需要在临终前看看他。她这些年非常想念他,晾晒他小时候识字卡片的时候,她还是那个赤忱善良的年轻母亲。
  舒澄澄听得入神,“他在日本,很近的,他回去了吗?给她找药了吗?”
  “没有。都没有。他让秘书以后不要再接这个号码。”
  那个青年怀抱着对金钱无上的欲望,跑着上船,离开贫穷,漂洋过海,万山无阻,最后梦想成真。
  舒澄澄想起霍川樱说过的话,这个家族的立身之本是建筑,“可是他做的是法律。后来是靠你爸爸?”
  “嗯,”霍止轻轻说,“是的。还有我妈妈。”
  霍川杨和宁恕在幼儿园开始认识,这个大名鼎鼎的唐人街女恶霸,就坐在他的后桌,她的长相很有欺骗性,脸蛋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发亮的羊毛卷,看起来像童话里的娃娃,但上学第一天她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她偷偷把几颗桑耳放在他座位上,又把两条蚯蚓放在他桌子里。
  她听说这个男孩家里有钱,想看看有钱人哭起来是不是真会掉金豆子。
  等到上课,哭起来的却是坐在她同桌的老师的女儿,她书包里有蚯蚓,椅子上有桑耳,又恶心又疼,老师大发雷霆,问是谁干的,宁恕被哭声吵醒,发现那正是她给前桌男孩的见面礼,脱口而出,“怎么在你那啊?”
  霍川杨立马举手,“老师你看,是她干的。”
  两个人的梁子就此结下,一路不对付到了大学,其中前半段是宁恕欺负他多一点,后来霍川杨后来者居上,宁恕是真霸王,他也是真无赖。
  十九岁的某个雨天,霍川杨跟一群坏小子追着宁恕问她为什么学建筑,是不是暗恋他?宁恕终于被他惹毛了,在大雨地里骑单车甩下他跑了,雨地湿滑,她的车轮跐溜就要滑下坡,霍川杨骑车追上去,快速别住她的车头。
  两个落汤鸡在雨里互相瞪了半天,最后霍川杨扔下单车走上前,把棒球帽摘下来扣到她头上,一低头凑到帽檐下,闭上眼睛吻了她。
  宁恕学建筑是因为父亲是装修工,她从小耳濡目染,觉得房子这玩意轻松又简单,而建筑这个词听起来装模作样,应该可以提高装修收费,她对建筑全部的理解仅限于此,但是入学之后翻开书,才发现和想象大相径庭。
  不过问题不大,她是天才,学起来驾轻就熟,整个学院都认识这个身上总有水泥点子、奇思妙想繁多的黑头发女孩。
  霍川杨学建筑才是不那么单纯,是因为霍廷需要。
  和霍廷比起来,霍川杨是没有过过苦日子的,从小穿最贵的衣服,吃鹅肝酱和手握寿司,母亲给他养成了有钱人的一切奢侈习惯,包括路过乞丐时留下一些硬币。
  小孩子给出施舍的时候,内心是把自己当救世主的,“乞丐今晚可以吃饱,我做了好事”,他这样想,享受着乞丐感激ᴶˢᴳ的目光。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欣赏他。他是孩子里领头的,是老师最偏爱的,可爱的宁恕对他也格外关注,但霍川杨是个清醒的人,没有被那些称赞恭维迷惑,他分辨得出自己得到的快乐有一半是因为他的确不错,另一半是因为他父母的财富足够耀眼。
  霍廷的教育方式和妻子截然相反。霍川杨很小的时候,一次猫在沙发后睡觉,听过霍廷接一通电话,对方说的是带广东口音的中文,起初是祈求,中间是激烈的控诉,最后是诅咒,有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们迟早会戳破你,你是私生子,是假货。”
  霍廷知道他听见了。那天他们从家里去餐厅,路上遇到乞丐,霍川杨照例掏出硬币,霍廷说:“你在害他。如果他今晚饿肚子,明晚继续饿肚子,后天就会去找一份工作。”
  “也许他是没有机会。”
  霍廷笑了,“没有那样的事。地球上处处是机会,找到机会豪赌一把,哪怕最后满盘皆输,也比摇尾乞怜香甜。”
  后来霍川杨才明白他的意思。霍廷的位置坐得不稳,他们核心的业务有无数人想插手,所有人都试图把自己手上最有名的建筑师塞进去,都对霍廷虎视眈眈,他们美丽的大房子里被仰望的好生活像一座海市蜃楼,随时会被收回。
  父亲在拿命运下赌,导致儿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惶恐失去。小伙伴、鹅肝酱和宁恕,失去哪个都是灭顶之灾。
  霍川杨在学会惶恐之后,开始对名望这件虚无缥缈的东西着迷,如果有什么能救他,那就是建筑,这门功课是根定海神针,能把海市蜃楼嵌在土地里变成真的,能把宁恕、别人的目光和所有附着在他身上令人着迷的财富附加品变成现实。至于建筑本身,对他而言类似奥数,他不喜欢这个枯燥的东西,但这门手艺的好处确凿清晰,所以他努力找到了捷径,包括买稿、洗稿、剥削、甚至彻底的抄袭。
  说起来,宁恕应该是第一个被他抄袭的人。
  那天在大雨里接过吻之后,宁恕带他回到自己家的小房间,湿漉漉地继续亲吻、脱衣服、做爱,事后他下去给她买了块蛋糕,宁恕在床上吃蛋糕听摇滚,他把她湿透的作业拿出来吹干,替她换湿床单拖湿地板,没想到宁恕突然对他坦白了,“我就是因为你才学建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知道你暗恋我。我也暗恋你,行了吧。”
  宁恕很认真,“我就算是学畜牧去给山羊挤奶,也不影响暗恋你。我学建筑是因为看你喜欢,你喜欢,我就喜欢。”
  这是意料之外,霍川杨从来没想到他被恐惧鞭策出来的投入专注会被误解为喜欢。一个人做事认真,会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信仰之类的词汇。
  他吹干宁恕的作业图纸,称赞她想法有趣,毕业后他把那个设计用在大楼上,宁恕是排名第二的设计师,第一是霍川杨。那时候宁恕爱他,他则没有意识到那本来是宁恕的作品,只觉得那座大楼是一封送给彼此的情书,谁都没觉得有问题。
  后来他们组成团队开工作室,做了很多建筑,声名鹊起。占用别人作品的事,霍川杨做了很多,少数时候不自知,大多数时候他心里清楚,但都做得很干净,从来没有被发现,他也确实成了霍廷需要的那根定海神针,因为他的名气,再也没有人威胁他们的好生活。
  像霍廷对金钱的欲望一样,霍川杨也得到了想要的名气。截止到那时,他们都有心想事成的好运。
  不幸的是,宁恕在结婚后几年还是意识到了丈夫并不是自己理想中那个傲气清高才华横溢的建筑师,而是个彻头彻尾的沽名钓誉之辈,她热情地追随了半辈子,结果成了他作恶的帮凶。
  幸运的是,宁恕和他的这场争端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他辉煌的名号停留在那年除夕,从小想要的名誉和爱情都没有崩塌,结局尚且还算圆满。
  第三个充满欲望的人是霍廷的三女儿。
  她出生在霍廷成为霍廷的那年,那时霍廷人在东京,正是晚樱花开的时候,所以她叫霍川樱。
  她的名字是好的,家境是好的,教育也是好的,父母对三个孩子一样照料,但小孩心里知道不一样,霍川杨天生夺目,得到了所有的关注和期待,弟弟妹妹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整个家族都把她和二哥看作一样的次要角色。她最讨厌的人是大哥,她最高兴的事是发现二哥也一样。
  四岁的时候,她和二哥干了一件大事。
  那年冬天,他们几个跟着大人在河边钓鱼,大人去接电话,她和二哥一拽渔线,把大哥扯进河里,冬天的河水刺骨,人很快就会失温冻僵。
  他们两个干了坏事,期待着从此以后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但是心里害怕,最后很晚才回了家,没想到大哥坐在壁炉前烤火打喷嚏。
  他天生好运,河下游的渔民把他捞到送回来了,他没死,也没供出弟弟和妹妹。
  但是霍廷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小的两个有害人的心,大的那个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知道这种受害者的姿态更能显出弟弟妹妹的恶毒,父母惩罚他们,就是替他报复。还有,老二是个没主见的孩子,想不出这种阴招,整件事是谁出的主意,霍廷也清楚。
  他没说出来,作恶这种事一旦摆在台面上,就会刹不住车,不如就这么揭过去,孩子长大后会克制一些。
  可是对这三个孩子,他也难以太亲近了,心机太多、各有怨恨的孩子,看起来和榕城破屋子里彼此仇视的那一家人无比相似。霍太太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后来对孩子们那么疏离,尤其是霍川樱。
  霍廷已经在身份作假的事上让太太难过了一次,不希望她再烦心,于是找了看紫微八字的先生,先生指教了一番,家里换了格局,加了雕塑,砍掉池塘边的大树,露出阳光,种了蔷薇花,霍廷还提议,春天出生的第四个孩子不再从川字,叫她霍山柳。
  神奇的是,霍山柳竟然真的摆脱了前三个孩子的郁气,她对钱财地位得失都不那么敏感,头脑很聪明,但有些不着调,喜欢瞎玩,还喜欢抢大哥的儿子的零食吃,小孩坐在墙角生闷气,她又抱起小孩跑出去买新的,结果把小孩落在超市收银台,最后小孩自己去警局找警察送自己回了家,她还不知道,大哭着在超市收银台找人。如此种种,离谱的事她干了很多。
  这个孩子最得父母宠爱,是真心的、对可爱的小孩的宠爱,她的成年礼是一座游乐场,表示他们愿意把她宠到老。
  三女儿没有去霍山柳的成年礼,后来她结婚、生孩子,三女儿都没有去。最后霍山柳的丈夫又开始吸毒,怀疑她出轨,吵过架、动过手,后来霍山柳的婚姻毁了,人也颓废了一半,终于不那么可爱了。
  没人知道这些跟她的姐姐有没有关系。
  三女儿和亲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她心里记着仇:因为一个小小的错误,她被父亲放逐,失去了所有位置,在亲情里的、在家族里的、还有在命运里的,她从来没有机会超越哥哥。
  她最恨的人依然是霍川杨。她从来不知道霍川杨怎么那么幸运,她把他推下去了,他还有命回去,用一张无邪的脸狠狠报复她,还有,父亲需要建筑,他就擅长建筑,他衬托得同样聪明优秀的她显得格格不入,孤独多余。
  “再然后的事你知道。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开始笑脸迎人,坏事都留在私下里做,二哥挑了个除夕夜,导演了一场车祸,害死了大哥夫妇和霍山柳的女儿,可是按道理,霍山柳是喜欢在过年的时候陪陪父母的,她怎么会带女儿去看望我?”
  他终于说到他自己了。
  北极圈的夜晚里,房间墙壁被光涂抹成凝练静默的普鲁士蓝,极光氤氲过来,色彩艳丽惊人,天穹照亮霍止的脸,显出他脸上微微的红,应该是刚才冻狠了,现在有点发热。
  低烧一旦烧起来,头脑就不太清楚,他坐在玻璃窗前,握着金属勺子出神地思索,回忆很久以前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是我叫他们来的。我在医院,知道霍山柳的前夫去了家里,所以把他们叫出来。”
  舒澄澄起身去翻抽屉找药箱,拿出简陋的药品,一边问他:“是谁跟你说他去了家里的?”
  霍止回过神,对她微笑,“你比我聪明。是护工跟我说的,那几天我经常做不好的梦,所以听到现实里发生了跟梦里一样的事,才会非常担心,但我从来没想过护工怎么会告诉我这个。一直到厉而川去医院探望朋友时才知道,那个护工早几年就ᴶˢᴳ已经死在了树林里,警方的结论是她去林子里打猎坠崖,荒唐不荒唐?她是个老太太,腿脚不方便,怎么会去打猎?会不会是有人想要她永远闭嘴?”
  舒澄澄说:“他们又干了和小时候一样的事。”
  “对,”霍止说,“但这次他们不是合作的。三女儿通过这个护工利用我,那些日子我做了很多梦,护工安慰我时给了我很多心理暗示,所以那天晚上我失控打了那通电话,把她讨厌的人凑成了一堆,二哥听到消息,觉得机会千载难逢,就安排了一场车祸,以为大哥死了,自己就能得到一切。可是三女儿比小时候更有手段,二哥只是被她当枪用了一次,然后她培养我,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二哥果然再一次对我发难,可是这次没有她的帮助,他就像谢尔盖一样,把自己栽进去了。她就这样终于清除了所有对手,赢到了最后,当年盛气凌人的大哥的儿子,是凭借她才有现在的成绩,以前比她得意的妹妹,现在丢了一条腿,无法面对,所以装疯,还有当年疏远她的父亲,如今要躺在病床上,请求她拿一颗止痛药。”
  没人说得清真正的开端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从那个青年偷走一套西装伪装成律师把哥哥送上断头台开始的,也许是从那个女孩敲门叫卖玉簪花时开始的,总之,因果诅咒在他们的血液里轮回,所有强求来的东西,最后都要被命运收回。
  “因为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和她没办法相安无事了?”
  霍止没回答出来这个问题,极光扎进眼睛里,头跟着开始疼,耳朵里嗡鸣,他用力揉了揉眉心。
  舒澄澄用微波炉给霍止转了杯热水,“你爸爸妈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发现他是什么样的人了,然后呢?”
  霍止沉默着喝了半杯,才无奈地回答:“……她要跟他离婚。”
  跟她差不多。舒澄澄也笑了,“你懂什么,那是偶像失格。”
  舒澄澄擅长大事小事都插科打诨,但霍止知道她走的时候没那么轻松。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懂。我和她一样,被他的热情蒙蔽了很久,一直到他们死了,我整理遗物,才发现她那时候打算离婚,但他不肯签字,看样子已经吵了小半年,吵架的原因是他们工作室的一项作品逼死了一个年轻设计师。”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