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的脸一瞬间从通红转为苍白,肚子像是被无数双手用力挤压一样,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要去医院,帮我叫车。”她气若游丝地说。
陆中华赶紧上前扶着她往外走,陆宁临走前抓着陈凤霞的手:“麻烦你去我的房间,把门口的行李袋拿出来,那里面有我准备好的检查单和待产衣服。”
陈凤霞不耐烦:“让你爸去拿。”
陆中华瞪了她一眼:“你针对她也要看看时候!搞不懂轻重缓急吗!”
他很少跟陈凤霞这样,陈凤霞马上闭嘴,缩了缩脖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我又是没生过,哪有这么疼,矫情!”
忍着越来越密集的阵痛,陆宁终于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发现她宫口已经开了,直接就推进了产房,尚且稚嫩的女孩,经过一天的阵痛,终于顺产生下了一个女孩。
陆宁躺在产床上满头大汗,精力衰竭,却还是拼命抬头,想看看女儿的脸,望过去,却只看到几个医生围在一起,不停地拍打新生儿后背,陆宁很焦急地等待,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才传来一声羸弱的哭声。
还没等她放下心来,一个医生走过来跟她说,孩子是早产儿,体质太弱了,要送去保温箱观察,就这样,陆宁都没来记得看一眼,就看着医生把那个裹着自己女儿的小包裹抱走了。
陆宁被推回病房继续观察,生孩子花费了她太多精力,几乎是被转移到病床上,她就体力不支地睡了过去,迷糊间,能听到有人走到她床前,接着一个陌生的女声问:“这就是陆宁?”
“对,就是她。”
“你觉得她能同意吗?”
“这回恐怕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宁终于悠悠转醒,费力地想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陆中华站在她床边,陆宁挣扎着想坐起来,嗓子沙哑:“爸,孩子、孩子怎么样?”
陆中华把床头柜上的水杯递给她,“呼吸不太好, 可能有点炎症,医生说最少观察一星期,情况稳定才能出来。”
陆宁掀开身上的被子,“我去看看她。”
“不着急,你先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陆中华往前走了两步,又看了看病房里的其他病人,见没人注意他们,才俯下身低声说:“听医生说,在保温箱里的费用不便宜,那个钱……”
仿佛一下猜中他的想法,陆宁赶紧说:“我自己准备了钱,在行李袋里,有三千多。”
陆中华摆了下手,“医生最少要准备八千,三千哪里够?而且出院还要把你生孩子的钱结清,”
陆宁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顿时忧愁起来,八千,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陆家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还没等她想出方法,陆中华又说,“你也别太愁,医药费已经交上了。”
“交了多少?”陆宁赶紧问。
“交了五千。”陆中华看着她,“是李家来交的。”
李家?陆宁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认识什么李家,她疑惑地看着陆中华,后者却躲开她的目光,电光火石间,陆宁突然反应过来所谓的李家就是陈凤霞介绍,来要带走孩子的!
陆宁一下子急了,“怎么能用他们的钱?”她心特别慌,想赶紧下床,“不行,我得去看看孩子。”
“别看了。”陆中华拦住她,“看了就舍不得了,等过两天你出院,孩子就留在医院随他们照顾吧。”
“不行!我不同意!”陆宁想都没想,“我不同意!”
陆宁连鞋都不穿就要往外跑,陆中华拉着她的胳膊,两人正在撕扯,病房的门被推开,陈凤霞和一个齐耳短发的女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呢?小宁怎么不穿鞋?快回床上躺着,你这是坐月子呢,小心落下病根!”也许是有外人在,陈凤霞语气热情又熟络,对那女人说:“她醒了。”
那女人年纪三十多岁,看上去很和气,笑着对陆宁点头,“你好,我是李伟的妻子,我叫陈丽,和你陈姨是远房亲戚,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姐。”
陆宁费力地甩开陆中华的手,胸口不断起伏,她看着李丽,脸涨得通红,“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会把孩子给你。”
陈丽脸色一变,还没等她说话,陈凤霞抢在前面,“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把医药费都交了,还说了,不管以后还需要多少钱,都会坚持把孩子治好,你要自己养,你拿什么养?”
陆宁:“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把孩子送人。”她着急地看着陆中华,“爸,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借我些钱?等我以后打工一定还你。”
陈凤霞伸手隔空点陆宁的头,面上挂不住:“这几个月你吃我们的,住我们的,怎么有脸跟我们借钱?你弟弟不上学了?我们的日子不过了?难道以后不光要养你,还要养你的孩子吗?”
陆宁不听陈凤霞的,她知道陆中华发话,陈凤霞怎么着也会给他面子,她拉着陆中华的袖子,央求道:“爸,你能不能借我钱?我一定会还你的,爸,你说话啊。”
陆中华使劲咽了咽口水,都不敢看她一眼,就抚开她的手,直接走出病房。
陆宁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她知道,恐怕没人能帮得了自己了,想到那未曾谋面的女儿,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凤霞憋着口气还想说什么,被陈丽拦住。陈丽坐到陆宁床边,温声跟她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可你也要为孩子想想,就算你借到钱,把她治好了带回家,你才多大?怎么养活她?”
“我会努力打工的,怎么都能把她带大。”陆宁的下身又痛又麻,这会又哭着,全身都不舒服,她巴不得陈丽快点走,“你交的钱就当我欠你的,以后我一定还你,可我不能把孩子给你。”
陆宁太年轻了,甚至比陈丽的学生大不了几岁,陈丽拿出教师谆谆善诱的劲头,又劝她,“养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别的人家都是爸妈两tຊ个甚至加上双方父母才能养大一个孩子,只靠你自己怎么可能?她会消耗掉你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那你自己呢?年纪轻轻带个孩子四处打零工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陈丽抬起手摸了摸陆宁的头,“我听说你学习成绩很好,以后就没想过继续读书吗?带着个孩子,你怎么完成自己的梦想?”
听到这里,陆宁的哭声小了很多,陈丽知道,自己这话算是说到她心里了,边继续道:“你把孩子交给我养,我保证会待她视如己出,你就有时间回到学校继续上学,等以后有空了,你也可以来看她,陪她玩,只要我们都对她的身世守口如瓶,你觉得怎么样?”
陆宁紧紧地抓着被单,细瘦的手背凸出青色的血管,她做梦都想继续上学,带着孩子或许这辈子都没法重返校园了,可是……可是……与她血脉相连九个月的骨肉,她怎么能轻易舍弃?
陆宁觉得生活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死角,她站在角落里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只剩下无助地哭泣,她摇头,声音又低又轻,“你别说了。”
“好,我不说了,你先好好休息。”陈丽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给你熬了点鸡汤补补身体,坐月子是大事,别以为自己年轻就折腾身体。”
说完她跟陈凤霞使了个眼色,就走了,陈凤霞去送她,病房里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再继续看热闹,随即各忙各的去了,只留下陆宁低着头,捂着脸,不时抽泣一声。
晚上病房里的人都睡了,陆宁一直睡不着,悄悄穿上鞋,走出病房,一路走一路问值班的护士,才找到儿科监护病房,跟护士打过招呼,陆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在一排小婴儿中,凭第一直觉,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小婴儿浑身通红,长度跟陆宁的小手臂差不多,五官小小的,正闭着眼睛酣睡,她的手上挂着腕带,上面写着“陆宁之女”。
看到这行字,陆宁又忍不住地哭出来,这里面是她的孩子啊,她甚至都没摸过她的小手,没抱过她一次,怎么忍心送给别人?
陆宁捂着嘴在保温箱前看了又看,终于在护士的催促下,走出病房。
此后的两天,陆宁每天晚上都悄悄去看女儿,白天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想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又过了一天,陆宁出院了,陆中华和陈凤霞把她送回家,陆家宗知道陆宁是去生小孩了,忙跑过来围着她问小孩在哪,要看小孩。
陈凤霞瞪了她一眼,让他自己去一边玩,陆宁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刚到家的第一个晚上,陈凤霞接了个医院打来的电话,急匆匆地说了两句就挂了,陆宁跟在她后面追问怎么了,陈凤霞说是孩子今天炎症加重,要家长过去一下,听到这里,陆宁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我也去。”
陈凤霞白了她一眼,“你去干什么?”
陆宁穿上羽绒服,“我是她亲妈,当然要去。”
陈凤霞没再说什么,她们赶紧赶到了医院,医生的意思是前几天的药不好用,准备换药,通知他们账上没钱了,让他们尽快交钱。
陆宁赶紧问道:“需要多少钱?”
医生看着她,“最少四千。”
陆宁手里的钱除了这两天住院也没剩下多少,她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陆中华,陆中华叹了口气,问陈凤霞:“家里还有多少,先拿出来救急吧。”
陈凤霞嘴一瘪,“家里没钱。”
陆宁都要急哭了,不停地叫着“陈姨你帮帮忙。”陈凤霞不松口,问就是没钱。
陆中华气得脸色发青,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叫陆宁给陈丽打电话,这是什么意思,陆宁心里清楚。
手指摩挲着小灵通的按键,陆宁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她茫然地四处看,不切合实际地幻想此时能有位天神能下凡,帮她解决难题,哪怕没有天神,只要把王成杰还给她也行,可惜没有,她身边只有做不了主的陆中华、等着看她笑话的陈凤霞还有催她交钱的医生,还有在儿科病房等着救命的女儿。
陆宁的手抖得比以往都厉害,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键一个键用力地按下去,对面单调的铃声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一个温和的声音问她:“喂?是小宁吗?”
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陆宁咬着牙,对着电话说:“陈老师,您能帮帮我女儿吗?”
她用力制止声音的颤抖,“只要你保证以后好好对她,出院以后,就把她抱走吧。”
第6章 06失去
陈丽李伟夫妇很快赶到医院,交完钱,一堆人堵在儿科病房的门口面面相觑,陈凤霞给陈丽使了个眼色,陈丽走过去把手搭在陆宁的肩膀上, 陆宁脸色灰白,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眼睛更大,身体单薄到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医院这边我们盯着,你先回去休息吧。”陈丽温声劝她。
陆宁下意识地摇头。“我想等进去看她一眼。”
“不用你,你还在坐月子呢,不能吹风,快回去休息吧。”陈丽的手微微施力,只能感受到她肩膀上的一把骨头,陈丽加重语气,“这里有我们呢。”
这句话提醒了陆宁,就在不到一小时前,她已经亲口答应把孩子给了陈丽。
陆宁眼睛一下子红了,心口抽痛却无能为力,只能站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乐意着呢。”陈丽赶紧说。
陆宁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紧闭的病房里面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可她却不知道哪道声音是属于自己女儿的。
她甚至没抱过她。
一阵巨大的悲伤击倒了陆宁,她弯着腰,忍受无法抑制的心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陈凤霞赶紧上前,拉着她的胳膊,用力地往前扯,“我们回去吧。”
王成杰的意外离世和忍痛放弃女儿的打击终彻底击倒陆宁,回家后,她发起了高烧,没人提过要带她去看病,她只能每天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有时候醒来会看到床边放碗小米粥,床边趴着陆家宗的小脑袋,见她醒了,仰着脸兴奋地大叫:“姐姐!姐姐!”
陆宁费力地伸长胳膊摸摸他的头, 陆家宗就把饭碗颤巍巍地端过来,凑到她嘴边,“姐,你吃一点。”
陆宁一点胃口都没有,可她希望自己能尽快好起来,她还想去看看医院的女儿。她接过饭碗,费力地抬起脑袋,把粥一口气喝完,陆家宗会拿卫生纸帮她擦嘴,她再昏昏沉沉地躺回去。
等她彻底清醒已经是两星期以后的事了,她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拉开门,其他人正在吃饭,见她出来,陆家宗高兴地跑过来,“姐,你好了吗?”
陆宁笑了笑, 点头,“我好了。”
陈凤霞摸了摸鼻子,大声说:“还站在干什么?还不去洗洗,身上一股味!”
陆宁用手搓了搓衣服,尴尬道:“我这就去。”
等她终于梳洗干净,坐在饭桌边,犹豫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孩子,现在怎么样?”
陈凤霞:“十天前就出院了。”
陆宁赶紧问:“那她现在在哪呢?”
陈凤霞白了她一眼,“还能在哪。”
陆宁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又暗了几分,她小声说:“我想去看看她。”
“陈丽对这个孩子可好了,买的都是进口奶粉,你还去看什么看?”陈凤霞喝了口粥,“有这时间不如趁早出去找个地方打工,这么大的人了,天天在家好吃懒做真好意思!”
“你少说两句。”陆中华给陆宁夹了块肉,对她说:“不着急打工,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
陆宁没再说话,她嘴里嚼着肉,用力地压下去眼里的酸意,不想让别人看到眼泪。
数九寒天,万物萧条,凛冽的风吹得人头疼,陆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一家接一家店问老板需不需要人,她不能在家里待下去,只要一个人独处,她就会想起孩子,想得自己抓心挠肝的,她必须得做点事才行。沿路问了几家无果后,终于一家服装店的老板见她模样身材不错,留了她在店里当销售员。
陆宁感激万分,连连道谢,每天去得比规定时间要早得多,开卷帘门、打扫卫生、理货、记账、帮客人试穿衣服,她没几天就把这些流程做得井井有条,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酷爱打麻将,观察她几天后,就把店交给她,自己悠哉去了。
外面天气冷,街上没几个人,店里没客人的时候,陆宁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高中课本,偶尔抬头看看外面,想想自己的心事。
这天店里走进一对母女,穿着打扮入时,女儿看上去比陆宁更小一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跟她说话tຊ也不理。陆宁赶紧站起来招待,母亲拿了好几件衣服让女儿去试,自己则站在试衣间门口跟陆宁聊天,聊天中得知,她女儿上初三,上学期考试成绩很差,心情不好,当妈的拉她出来买衣服换换心情。
当妈的一脸的心疼:“我早跟她说过,随便考考就好,考不上就自费,家里钱都准备好了,她根本不用有那么大的压力。”
陆宁笑了笑,“您女儿有这样的妈妈,真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