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是厂房后面的几间平房,狭小的走廊横七竖八地拉着晾衣服绳子,墙边还立着洗脸盆,陆宁拎着行李箱,小心地绕过这些东西,走到宿舍里面。
一间宿舍上下铺算起来能住十六人,此时大家都在上工,里面没人,各个床位都横七竖八地堆着被子,地中间放了张长桌子, 上面放着各种零食和饭盒。
“小宁,你就住这吧,旁边就是我,还能有个照应。”王晓媛指着一个空的床位,对陆宁说。
陆宁点头, “好。”
她把床简单收拾了下,王晓媛就催她赶紧去车间,晚了主任会骂人。
车间很大,密密麻麻地摆着各种机器,每台机器前都有人正低头忙着干活,王晓媛是车版工,就是根据厂里“版师”的要求剪裁衣服,据她说,这个工作还是她干了好几年才争取到的,王晓媛进了车间就去版房了,陆宁跟着车间主任,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会被分到什么工位上。
车间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熟练地带着陆宁在各种机器中间穿梭,最后停在一张桌子前,拿过一个比家用的大很多的熨斗,递给陆宁:“以后你是大烫工,负责成衣整烫。”
陆宁什么都不懂,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懵懂地接过熨斗。
车间主任以为她不乐意,便指着她旁边的女生,低声严厉道:“不爱干这活?我告诉你,新进来的人都要从包装工做起,那个工资更低,这已经是看在晓媛的面子上才让你做烫工!”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宁赶紧表态,“我只是不明白,麻烦你教我怎么用这个。”
见她态度还可以,主任语气也好了不少,拿过熨斗,“我只说一遍,你认真听,大烫是成衣整烫,把衣服上起皱的地方熨烫平整,你看我的操作……”
车间主任草草给陆宁讲了一遍就走了,陆宁学她的样子试着把衣服铺在台面上,抬起沉重的熨斗小心地烫了起来,心里还默念,“领子衣袖不用烫,不然会反光……”熨斗的温度很高,加上陆宁心里紧张,一件衣服烫下来,她已经开始出汗了。
烫好的衣服要放在推车上,运到包装工那里,进行最后的包装,陆宁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这样仓促开始上岗,一件件地烫衣服,没一会胳膊开始酸疼,她把熨斗竖着放好,手扶着台面,想休息一下。
还没等她这口气喘匀,远处的主任突然大喝一声,“谁让你歇着了?快点干,没看到衣服都堆那么多了吗?做不完别想收工了!”
陆宁浑身激灵一下,赶紧拿起熨斗,继续烫衣服。
就这样一件接一件,陆宁连头不敢抬,只是机械地做着工,即使这样,到晚上七点钟, 她还有一堆衣服没烫完,其他工人都勾肩搭背地去食堂吃饭了,她还埋着头继续工作,蒸汽扑了她满头满脸,脸上都是汗,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王晓媛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小跑着过来,叫陆宁去吃饭。
陆宁摇头,“我这还有这么多没烫呢。”
王晓媛见她一脸一头的汗水,凑过来拉她的衣服,小声说:“你傻啊,这么一大堆,等烫完天都亮了,反正这几天领导和老板都出去谈业务了,你干得那么猛干嘛,你要记住,工厂里的活是没有尽头的,你越能干,他们就会让你干得更多,所以要学会偷懒。”
还没等陆宁回答,王晓媛又递了张纸给她,“快擦擦汗吧。”
陆宁接过去,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拉着王晓媛的手,“晓媛,幸好有你,要不我什么都不懂。”
王晓媛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摆手,道:“别说这些了,我把你带到这里,你要是有什么事,晶晶不得骂死我。”
陆宁先去公共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跟着王晓媛去食堂吃饭,工厂的食堂每顿提供三个菜,两素一荤,旁边还有大塑料桶里面装着紫菜鸡蛋汤,陆宁累了一天,闻到饭菜香味,即使饭菜不太适合她的口味,陆宁还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边揉脖子,一直低着头,脖子tຊ都要抬不起来了。
王晓媛见她这样,给她餐盘里加了块肉,“慢点吃。”
陆宁嘴里嚼着饭,只能抬头看对王晓媛笑了笑。
王晓媛比陆宁大三岁,陆宁在老家那些事王晶晶跟她说过,如今看陆宁笑起来的样子,分明还是个青春的女孩,真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是如何挺过那些艰难的时刻的。
吃过饭,两人回到宿舍,这回大家差不多都回来了,王晓媛把陆宁介绍给大家,宿舍里女工的年纪都不大,天南地北的都有,大家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说笑几句,关系拉近不少。
女生们闹了一会就各自瘫在床上,吃零食或者三两个凑到一张床上聊八卦,王晓媛过年刚买了个新的手机,据说功能特别多,这会正躺在床上摆弄,陆宁见地上很脏,就拿来门背后的扫帚扫了扫,之后又没什么事可干了,聊八卦她也插不进去嘴,想了想,又惦记自己没干完活,便又往车间走。
床上的王晓媛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你真是劳碌命。”
去车间的路上,陆宁看到树影下好几对男男女女站在一起,还有直接拥抱在一起,隐隐绰绰的,不时传来女孩的笑声。厂区的环境很封闭,很多女工会和同车间的男工谈恋爱,这都是王晓媛告诉他的。
陆宁脸皮薄,不好意思仔细看他们,快步走进车间,里面衣料成堆,她小心地迈过去,走回自己的操作台,机器都停下的时候车间安静得有点空旷,她不太敢回头,只能专注地打开熨斗,继续烫衣服。
陆宁边烫边想,火车上王晓媛给她讲,车间里除了主任,工资最高的就是版师,然后就是她们车版工,接下来是缝纫工,之后才能轮到烫工,挣得最少就是包装,陆宁这样算下来,她的工资怎么都能过两千了吧?
虽然比不上王晓媛,可陆宁也很满意了,毕竟她在老家每个月也就几百块钱,2000块钱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多钱了,她现在可以吃住在厂里,每个月努力攒攒,还可以给程程买很多东西呢。
想到她,陆宁就有动力,她越想越开心,手上的动作都麻利很多。她这边正烫着衣服,突然车间的大铁门传出动静,她赶紧回头一看,门口的阴影处竟然站着一个人,看不清脸,只觉得浑身黑压压的。
陆宁手一抖,熨斗碰到她手背,烫得她“呀”了一声,赶紧缩回手。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是个看上去差不多二十三四岁的男人,个子挺高,穿着一件带领子的黑色T恤,五官端正,他看着陆宁,眉毛皱了起来,“你是新来的?”
陆宁用手搓刚被烫的那处,疼得直抽气,没心情跟他说话。
那男人没什么耐心,提高声音:“问你话呢。”
陆宁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普通工人,害怕是厂里的领导,还是回答,“我是王晓媛介绍来的烫工,叫陆宁。”
那男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落在她烫红的手背上,声音和气了点:“自己在加班?刚才我吓到你了?手没事吧?”
“没事。”陆宁点头,用手指用力地搓手背上烫红的地方。
那人看着她动作,还想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小冯,你怎么躲酒躲到这里了?”
男人赶紧回头,“黄厂长,我刚上卫生间,听到车间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一个个子很矮,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过来,刚才被叫做小冯的人指着陆宁,“原来是新来的工人在加班。”
他又看向陆宁,“这就是我们黄厂长,我是订单部的负责人冯清河。”
陆宁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厂长,吓得差点要给厂长鞠躬,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厂、厂长你好,冯经理你好。”
黄厂长喝得晕乎乎的,他懒得看一个普通女工,随意地点了头,去搂冯清河的肩膀,“走,这回谈了大单,你是大功臣,我去敬你一杯!”
冯清河看起来很谦虚,“那我陪您不醉不归。”
两人勾肩搭背地要走,冯清河突然回头,看着陆宁,声音很温和,“太晚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哦,好,我知道了。”陆宁看向冯清河,对他笑了笑,“谢谢冯经理。”
冯清河被推着往前走,回头看到那个不知名的女工站在那里,喝过酒的大脑很迟钝,可还是能记住她带着怯意的眼睛。
第10章 10涨工资
第二天,厂里召开员工大会,会议室里椅子被撤掉,几十号工人站在中间,前面留了一排桌子,正中间坐着的是黄厂长,周围坐着厂里的大小领导,陆宁和王晓媛站在人群中间,王晓媛小声在陆宁耳边给她讲这些人都是谁。
大家私底下都叫黄厂长“老黄”,老黄不是本地人,年轻时来本市闯荡,入赘了老婆家,老婆家里很有钱,不光有工厂还有渔船,老黄开始接手工厂后,工厂效益比过去差很多,老黄在老婆家族里抬不起头来,工厂以前是主做男装的,为了赚钱,现在男装、女装、校服……统统都做,苍蝇再小也是肉。
陆宁边听边点头,只见王晓媛突然声音一变,比刚才更低了些,语气听上去别别扭扭的,老黄旁边的那位叫冯清河,是订单部的经理,今年二十四岁,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能力很强,给厂里谈了不少订单,是老黄身边的大红人。”
陆宁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冯清河,他换了件蓝色的衬衫,头发理得很短,戴着眼镜,手里握着钢笔,正襟危坐地看着台下。
王晓媛回头看她,脸上带着笑,“怎么样,是不是长得挺帅的?”
陆宁刚要说话,前面的秘书宣布,大会正式开始,她们赶紧闭嘴。黄厂长对前几个月的工作进行总结,他说话不光带着浓重的口音,内容还絮絮叨叨越扯越远,陆宁都要站不住了,他还没讲完,陆宁悄悄看四周,大家没几个人在听他说话,觉得好笑又不敢笑。
陆宁东看西看,视线飘到老黄身边的冯清河身上,只见他后背挺直地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笔,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的气质倒是和台上的那些人很不一样,陆宁心想,还是大学生有气质,随后又想起自己难以为继的学业,不禁心中一堵。
黄厂长终于结束发言,随后就是冯清河,他总结了订单部这段时间的工作,黄厂长边听边点头,看起来对他很是满意。
其实这些战略性的内容,对车间工人毫无吸引力,毕竟这他们的工作只是眼前那方操作台而已,每月能多发些钱,少加几个小时班对他们来说才是实际问题,工人们不时挪动身体,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王晓媛刚才还在抠指甲,这会看着冯清河,表情非常认真,陆宁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王晓媛注意到她的目光,赶紧收回目光,对她笑笑。
中午老黄大赦天下,让食堂准备了四菜一汤,陆宁来了胃口,低头吃饭,王晓媛却往冯清河的位置看了好几眼。
“晓媛, 你在看什么,怎么不吃啊?”陆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小心和冯清河的眼神对视上了,对方对她笑了笑,陆宁不太好意思,赶紧转过身。
王晓媛却以为冯清河是在看自己,忙对他招了好几次手,可惜冯清河毫无反应,直接低了头。
她心里叹了口气,却不觉得失落,以后再继续努力。
吃过午饭,工人们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很多人都选择回宿舍,或者去外面散步消食,陆宁哪都没去,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和脸又回到车间,不到一天的时间,熨烫的流程她已经很熟悉,就是离熨斗太近,烤得她浑身水分都要蒸发了,实在难受,陆宁刚洗完脸特意没擦,觉得脸上拍点水一会能舒服点。
她站在操作台前,拎起熨斗继续干活,刚把一件连衣裙叠好,就听到后面有人说话,“怎么不抓紧时间休息?”
陆宁回头,看到冯清河就站在她身后。
放下熨斗,陆宁抹了把脸,笑笑,“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做。”
冯清河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陆宁脸上的汗水顺着白皙的脸往下流,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看着他,他从兜里拿出两张纸巾,递过去,“擦擦汗。”
陆宁赶紧接过来,“谢谢冯经理。”
冯清河点头,“你今年多大?”
“十八岁。”陆宁抬手用纸擦干脸上的水。
“你的手,没事了?”
见冯清河指着自己的手背,陆宁也跟着看了看,才想起自己昨天被烫的那下,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冯清河还记得,笑容更大了点,“早好了,我都没当回事。”
冯清河也笑了笑,随后拨了拨操作台上的烫到一半的衣服,“烫工可不是计件工资,做多也不会给你多发钱。”
“我知道,就是看着衣服多,我怕影响出货。”tຊ刚开始说话还有点紧张,这会陆宁放松不少,声音清亮亮的。
冯清河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到车间门口,又回头,看到陆宁又开始干活,眼神很专注地看着操作台, 手上的动作已经看不出青涩,白净的脸边松松垂下来几绺头发。
陆宁上手很快,手起熨斗落,一两分钟就能烫好一件衣服,每天一站就是十个小时也从不喊累,更不会像其他工人那样没事就找机会偷懒,很快就在车间出名,大家都知道,车间里来了干活利索的“北婆”,王晓媛听了叉着腰,皱着眉毛,“叫谁北婆呢?你们说话放尊重点!”
工友们嘻嘻哈哈,“这是夸你老乡厉害呢!搞不好她很快就能被调走了。”
“就是,我上次听到车间主任说让她当烫工屈才了!”
王晓媛看起来很高兴,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宁,陆宁拿起操作台上的干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听说当缝纫工每个月的工资3000多呢。”
王晓媛见旁边没人, 凑到她身边, 压低声音,”你傻呀,缝纫工天天低着头,每天十个小时下来眼都看花了,干几年视力下降得特别快。”
“这样吗?”陆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顿时忧愁起来,“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主任真要把你调走,你就说自己想学车衣服,这样你来跟我学,车版工没那么累,挣得还多。”王晓媛给她出主意。
“好,我听你的。”陆宁马上点头,她有点感慨地拉着王晓媛的手,“晓媛你真的对我太好了。”
王晓媛摆手,还是那套说辞,“是我把你带过来的,多关照你也是应该的。”
陆宁用力点头,“谢谢你。”
王晓媛笑得很开心,“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跟我不用说这些。”
没过多久,车间主任果然找到陆宁,要把她调到缝纫台,陆宁说自己想去当车版工,车间主任果然很惊讶,马上拒绝了她,说车版工必须要有两年以上经验才行,她这种的肯定不行。陆宁按照王晓媛说法说了,车间主任沉默了好一会,才勉强答应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跟不上进度的话,马上把她调回烫工。
陆宁很高兴,回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晓媛,说什么都要请她去厂区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庆祝下,晚上下工后,两人点了几个菜,还点了瓶啤酒,陆宁举起酒杯,脸色兴奋得发红,“主任说,以后我的工资就涨到300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