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对姐姐要求那么严格,印象里好像从没有夸奖过她,哪怕她已经非常优秀了,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到这些的。很多关于姐姐的事情我也是看到了她的日记这才知道,原来在那些我觉得习以为常的日子里,她经历过那么多黑暗挣扎的时刻,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什么都没说过。”姜郃有些落寞:“我就是偶尔感到遗憾,如果那时候她在我们身边得到了足够多的温暖,我们会不会可以早一点避免这些。”
邓丽娇看着姜郃的侧脸久久没有回答,直到面前的篝火完全熄灭,她忽然开口道:“你姐姐…和你们爸爸长得太像了。”
姜郃一脸疑惑地看向邓丽娇。
“是的,姜珊和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每次我看到她,总能想起我那些懦弱的时刻,我知道身为母亲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确实是为了逃避。”邓丽娇说道。
“逃避…什么?”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姜比讳出轨的事儿。”邓丽娇回答道:“就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在他第一次犯下这事儿的时候,我一直都知道。后来他向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信了,然后第二次第三次,人总能找到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以至于到后来我也麻木了。但我没想到,姜珊她也发现了这点。”
“姐姐她也知道?”
“那时候她才多大,小学五六年级的样子,那么小的年纪就懂得不断暗示我了,也许是我的回避让她明确了我的态度了吧,从某一天开始,她再没有跟我提起类似的事情。很讽刺吧,这么懦弱的一个妈妈,竟然有着这么一个勇敢的女儿,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姜郃没再作声,他知道这是邓丽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
“后来姜比讳主动提出了离婚,我同意了,我以为事情就会这么顺利度过。”邓丽娇继续回忆着:“后来某天,我和他在外地的一个商务宴请上偶遇了,晚宴结束后他找到我,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姜珊有着并不匹配她年龄的心智和手段,我想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什么都不肯再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比讳肯主动提出离婚,只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了。”
“你害怕她了?”
邓丽娇摇了摇头:“有什么母亲会害怕自己的孩子呢,那种感觉更像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她不再是我了解的那个小女孩,年岁越大她变得越优秀,越凸显了我骨子里的自卑和软弱。如果我可以早一点当断则断,哪怕只有你姐姐十分之一的魄力,也不至于让她完成本应我做的事情。这种遗憾时间越长越会被放大,放大到我开始习惯性否定你姐姐的一切,等我意识到这点时,却发现什么都晚了。”
姜郃把腿上的围巾还给了邓丽娇:“这些你本该跟姐姐说的,我相信姐姐那么聪明,听到这些即便有些伤人,也要比不明不白受着忽冷忽热的母爱好得很多。”
邓丽娇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面,那渐渐化开的坚冰好像横亘在心头多年逃无可逃的迷津,如今终于慢慢散开,看见了渡口。
“邓律师才是一直都没放弃呢。”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姜郃回头望去,周齐和白戈已经裹紧了外套,一并坐到了身边。
“当我找到邓律师想要查看关于你姐姐的东西的时候,这才发现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你姐姐的房间还维持着原有的模样,所有ᴶˢᴳ的东西都被邓律师保存得很完好,她跟我说只是习惯了。”周齐继续说道:“但我知道,她是在等待某一天,某些人需要这些东西的一个时刻,只要这些东西还在,属于姜珊的真相总会有大白的那天。”
“所以…姐姐的电话卡其实是我妈给你的,她一早就知道是你在冒充姐姐发送的消息。”姜郃说罢看向了一旁沉默的母亲。
“那天我找邓律询问电话卡的事情,她什么缘由也没问直接交给了我,那张电话卡她原来一直带在了身上,我知道那一刻,她把全部的希望交托给了我。”周齐笑道。
“毕竟在最开始,是周警官提醒了我关于姜珊的异样,我相信她可以坚持到最后,事实证明了,我的眼光还不错。”邓丽娇说道,她和周齐对视了片刻,那是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
北岸忽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江的这侧,四个人看见成群的飞鸟被惊扰着掠过蓝空,飞向更深处的远方。
午后两点,向日葵庄园准时进行爆破拆建。
白戈看了下表,只剩下最后的五分钟,这座曾经承载了数年回忆的古老建筑即将彻底湮灭。
“周所,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想。”白戈一边望向北岸一边说道:“伯万灵说他女儿在那天晚上独自出现在红星街上,如果也是个阴差阳错呢。”
“什么意思?”
“白戈清了清嗓子:“伯万灵自己交代了,当时第二天是他的生日,而那段期间她们夫妻俩正在闹离婚。”
“不错,是因为他妻子查出了特殊病症,几乎很难治愈,为了不拖累他们,他妻子才准备瞒着真实原因离婚的。跟这事儿有关?”
“不不,我也就是一个推测,伯万灵曾经说过他们很喜欢一家已经倒闭了的蛋糕房,红星蛋糕房,出事的地点又在红星街上,还是在伯万灵生日的前一天。之前我就想着,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在当晚台风夜出去的理由,如果这么串联起来倒也说得通了。”
见周齐没有回答,白戈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伯万灵的女儿应该是知道了父母准备离婚的消息,想着在伯万灵生日的时候撮合两个人,没成想生日的前一天便是暴雨,可能是她记错了,也可能是载她的司机记错了,想当然的以为红星蛋糕房就在红星街上,所以当晚小女孩才会自己出现在一条本不该出现的马路上。”
周齐有些释然,如此一来,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怎么样周所,这事儿要不要跟伯万灵讲,可能他这十几年来,都是在为自己的过错买单,我很好奇他会是什么心情。”
“算了。”周齐笑着望向北岸:“他这一辈子需要慢慢忏悔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一分钟了。”姜郃说道,他看向母亲,将方才的围巾重新系到了她的脖子上。思忖了片刻,姜郃掺住了母亲的胳膊。
邓丽娇没有转头,她只是惊了一下,随机笑了起来,眼眶里的泪被寒气冰冻得有些发疼,她享受着这种疼痛。
“姜郃,毕业回来当警察啊,来我们所增添点年轻人活力吧。”白戈拍了下姜郃的胳膊。
“你小子别撺掇别人了,你还想在派出所呆一辈子啊。”周齐又是抬手一掌拍向白戈:“你别听他的啊,想干什么就去干,别害怕。”
“宋颖菲问过姐姐类似的问题。”姜郃说着,看见其他几个人一齐看向自己,他继续说道:“后来姐姐在日记里写到,她还是希望成为律师,并不是因为妈妈是律师,而是因为她发现,能够帮助到什么人的感觉,是她至今为止回忆起来最快乐的时刻。我想,也许在那个夏天,在那个和伯万灵初次相遇的教堂,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现在,我想跟她成为一样的人。”
四个人笑了起来,姜郃感觉面前落下了某种白色,伸出手去,手掌上落下了一片雪花。
“下雪了欸,看来冬天还没正式结束。”白戈环顾四周,轻盈的雪片正从空中缓缓飘下。
姜郃看着手中的那片雪花正慢慢融化,竟蜕变成了一只蝴蝶的模样,那蝴蝶转瞬即逝,在掌心化成了水。
“不,已经结束了。”姜郃满脸笑意。他知道姐姐真的来过了。
北岸发出了冲天巨响,密林为之震荡。四个人看着那密林深处升腾起磅礴的黑烟和尘埃,它们在春日下和逐渐平息的雪花纠缠在一起,腾挪舞转,随风而逝。
近一个世纪的古旧记忆和数十年的爱恨情仇终被长埋在了北岸广阔的土地之下,日月轮转,成了下一个世代的传说。
渡口的冰凌已然会消散,徘徊在迷津中的世间之人,仍唯有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