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丈夫吗?伊郎暗想,还是同事?还是……
两人越走越近,伊郎看出是李玫在主动和那男人搭话,而且表情相当放松。
只是,在走到他正对面的时候,李玫忽然将脸别到一边,似乎在有意回避他。
伊郎眼看着李玫渐行渐远。直到走进办公楼,她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你是怎么了,玫姐?
冷风又起,身体上的寒渗入心底,心底的痛又刺穿骨肌。他能听到身上的玫瑰花在哭泣。
“为什么要纹这个?”
“你说呢?”
“只纹一朵还不够吗?”
“一开始的确只纹了一朵,后来它自己慢慢生长,越开越多。”
“疼吗?”
“疼,才不会忘掉。”
“伊郎……”
“嗯?”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如果单独说‘玫’这个字,其实是指一种玉石。”
“噢……”
“不过,比起玉石,我更喜欢玫瑰。”
当初李玫表示要回归家庭的时候,伊郎坦然接受了她的决定,但他相信她仍是爱着自己的。哪怕不在一起,她依然会一直爱着自己。就像他对她一样。
可是……
玫姐……
难道昨晚去画室的那个人不是你,而你早已变心?
天又阴了下来,冷风持续加剧,伊郎抬起头,天空中看不出任何可能透出日光的缝隙。
早些时候,铭久结束了一单咒怨业务的调查工作。
那是一位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老人,向他施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体,还活着干什么?活着一点儿用都没有,就是个累赘,还不如早点儿死了的好。”他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仅看咒怨的时长,他确实已经达到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唯一的阻碍是他的妻子,那个与他相濡以沫多年,至今仍“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女人。
即便被丈夫的病体拖累,她却从没有过一丝怨念。哪怕只是普通的怨念。
她越是这样,做丈夫的便越盼着自己早死。他不想一直拖累她。
相伴几十年,非但没变心,还珍爱对方如初,这样的感情实在难得,铭久想。
可是……在见识过老人的病态之后,他又想,如果真的爱对方,做妻子的应该成全丈夫的心愿,帮丈夫脱离痛苦,而不是陪丈夫深陷痛苦之中、一味苦撑吧?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设法走近这对老人,仔细观察聆听了整整一上午。他希望这位妻子能对丈夫表现出怨意,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怨意。那样的话,他便有理由邀请死神来执行死亡——无关业绩,而是为了帮这对爱人从苦海中逃离。
可惜他未能如愿。
其实,做妻子的未必不希望丈夫能早日解脱,但这样的心愿并非出于怨恨或不满,所以并不会破坏她对丈夫那完整又纯粹的爱意。
可以不被执行死亡的人,早早被夺去了生命;应当尽快脱离人间苦难的人,却偏偏求死不成——归根到底,都是死神界规则的错。
如果要帮这对老人的话,除非像成杰那样,钻规则的空子,甚至……作弊。
直至出租车上的打票机响起,铭久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这一站是市殡仪馆,他有一单人间的殡葬业务要提前过来协调。
不想竟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可不知为何,这位曾经颇有领导风范的故人,此时竟鬼鬼祟祟的,怀里捧着的黑色塑料袋像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物品,惹人生疑。
于是铭久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第46章 复仇
焚烧炉前,两眼血红的司炉工刚刚将燃烧器的火力调低,一个裹得像颗黑粽子的男人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
司炉工瞄了男人一眼。男人手里捧着个黑色的塑料袋,欲言又止。
“干什么?”
男人没说话,只是用手中的塑料袋,朝着焚烧炉比划了一下。
司炉工顿时心生不满:“都快烧完了,刚才怎么不拿来?”
“实在不好意思……”
“哟,会说话呀,我以为你是哑巴呢!”司炉工把头扭了过去。
“师傅,您帮帮忙……”
男人手忙脚乱地将塑料袋夹在腋下,腾出手向司炉工递上一支烟。
司炉工一看是好烟,脸色顿时和缓。
他将烟夹在耳朵上,然后问男人:“什么东西?纸钱儿可不让烧。”
这是专门处理随葬品的焚烧炉,虽说容积大、运行成本相对较低,且烟气排放能够达到环保要求,但根据市政府有关规定,除了花圈、逝者衣被等有限物品,其他一概不允许入炉。这不仅是出于环保的考虑,也是深入推进文明祭祀的需要。
“不是纸钱……”男人又递上一支烟。
司炉工用手掌挡住:“元宝也不行。”
男人收回手,支支吾吾道:“就是些遗物……”
“衣服?衣服行。”
司炉工将炉膛门打开,示意男人走近些再丢。
炉膛内火势正烈,男人注视着火光,眼神里透着惊惶。
“快扔啊!”司炉工催促道。
男人身子一震。他看了看手中的塑料袋,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用力将它丢进炉膛的最深处。
炉膛内霎时腾起无数火屑,如同鬼魅起舞。
司炉工用铁锨将靠近炉口的余烬朝里扬了扬,然后将炉膛门关上,调大火力。
等他转过身来,那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铭久躲在一辆殡仪车后面,远远地看着康宪出了殡仪馆。
大约一刻钟前,他为协调手中那单殡葬业务的相关事宜,先进了殡仪馆前门的服务大厅,随后直奔后院的骨灰堂。时已近中午,殡仪馆的后院格外安静,因此他十分清楚地听见了打火机的响声。
如果只响一声,自然不足为奇,但那打火机似乎不太好使,咔嗒咔嗒地连续响,铭久便循着声音,朝下一望。
骨灰堂所处地势较高,铭久此时正走在坡道上,而打火机的声音则来自坡道护栏外。如果不是特意俯身朝下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人。一个男人。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巧合,人们无法解释,所以往往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于是,在命运的安排下,铭久不仅发现了这个男人,还在男人躲风点烟的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若非如此,铭久即便注意到这个男人,也根本无法穿透男人身上严严实实的包裹,认出他就是曾经的市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康宪。
那一刻,铭久怒气填胸,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翻过护栏、扑到对方面前的冲动。
于私,康宪虽未当面行凶,却也通过咒怨,间接导致了铭久前世的死;于公,尽管康宪在三年前便因违纪违法被查处,还被取消了退休待遇,但没人发现他身上还负着更大的罪行。
正当铭久沉浸在往事中,无比愤慨之时,康宪踩灭烟头,戴严口罩,然后从草丛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走向远处的遗物焚烧炉。
他一边走,还一边东张西望。那塑料袋被他搂在怀里,紧贴着胸膛。
随后的几分钟里,铭久贴着护栏一路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康宪将那塑料袋抛进焚烧炉,又像得手的窃贼一样悄悄溜走,毫无声响。
那塑料袋里显然不是一般的逝者遗物,也可能……根本不是遗物。
返回骨灰堂的路上,铭久暗想。
如果不是手头有事,他或许会跟住康宪,一探究竟。
不过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个机会。等他协调完余下事宜,刚一走出骨灰堂,便立刻听到殡仪馆外传来救护车急促的警报声。
“执行完毕。”
早在急救人员作出康宪已无生命体征的判断之前,设备提示音便已响起。
霍来将设备装进背包,正要转身离开,却见成杰依然站在原地。
“你还不走?”
“啊……我还有点别的事儿……”成杰说。
“那我先走了。这么冷的风,对皮肤不好。”
“好,您慢走。”成杰的脸上又现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他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右手的伤口正在手套里持续作痛。
该死的仲武。
霍来走后,成杰朝出事现场走去。他想看看那位从前高高在上的领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摔得有多惨。
由于伤者已经死亡,急救人员报了警。在警察到达现场之前,急救人员需要将死者尸体维持原样,同时加以遮挡,以保护死者的隐私。
因此成杰只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有些失望。
康宪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根本看不出受了致命伤。
如果不是康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成杰本打算再多折磨他一段时间。即便让他死,也不该是从路基边坡上滑落、摔断颈椎这么简单。
太便宜他了,成杰暗想,他可能都没感觉到痛苦。
特别是与成杰的前世单正相比。单正是被人吊死的,成杰至今仍记得被悬在半空中、无法呼吸的绝望和恐惧。
可惜康宪已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总不能再死一次。
只能先这样了,成杰想,如果他有机会成为咒怨执事的话,我再好好收拾他。
在这之前,我先把其他人解决掉。
“仲武还没有消息?”铭久问。
晴夏摇摇头:“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别多想,你不是说,他以前也有好长时间都不露面的情况吗?”
“可以前他不会一条短讯都不回。”
晴夏紧咬着嘴唇,嘴唇又渗出了血。
这些天里,她不止一次将嘴唇咬破,还总是不由自主地皱眉。铭久不得不再而三地提醒她注意神情和举动,以免被人看穿。
“那他走之前……有没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晴夏还是摇头:“这几天我反复回想,也没觉出他那天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这就怪了……”
“他那天临走时,只是给了我一张新的存储卡。”
“他的记忆备份?”
“嗯。那倒没什么不对劲儿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更新备份。”
“经常更新?那会不会是他经常有新的记忆,或者新的想法?”
“我竟没想到这一点……那我今晚回去看看。”
可还没等晴夏前往存储卡的藏匿地点,霍至便先找到了她和铭久。
“仲武出什么事儿了?”一见面,霍至就开门见山。
“他消失了,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晴夏说。
双方同步了与仲武最近一次见面的所有细节,晴夏又提起那张新的存储卡。
“我看过,那里面没什么特别的。”霍至说。
“那他为什么要经常更新备份?”铭久问。
霍至看了晴夏一眼:“那我不了解。不过我在其他地方发现了一些可疑情况。”
原来这段时间霍至同样联系不上仲武,对此感到反常的他于是通过黑客技术,定位了仲武在人间使用的手机。最近一次定位出现在市殡仪馆。
“殡仪馆?什么时候?”铭久问。
“昨天。怎么了?”
“昨天什么时候?”
“上午。”
“他去殡仪馆干什么?”晴夏问。
虽然了解到仲武的动向,但晴夏依然紧张,毕竟殡仪馆不是一个能够让人放松心情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去那儿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联系了什么人。”霍至说。
“谁?”
“一个叫康瑞的。你们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晴夏说。
铭久也摇头。他本以为霍至会说出康宪的名字。
“我调取了仲武的通讯记录,最近一段时间,他和这个康瑞联系特别频繁。”
“这么说……仲武没出什么事?”铭久问。
“未必,”晴夏面色凝重,“也可能是别人在用他的手机。”
就在晴夏等人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仲武下落的时候,一份调查报告送到周瑗的面前。
“骨灰异常?”
“是,”被她派去调查仲武下落的见习死神答道,“早在昨天之前,殡仪馆便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
不久前,周瑗在看业绩表时,发现资深执事仲武已经有将近一周未取得业绩,并且名下未关联任何正在推进的业务。虽说仲武在她手下的这些年里,不坐班不签到的事常有,但像这样既不出工也不出力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于是,在联系仲武无果后,她差身边的见习死神去调查仲武的去向。考虑到仲武有可能是因躯体遭遇重大意外导致失联,见习死神着重调查了医院、警局等与人类生命安全密切相关的场所。
结果就查到了关于骨灰异常的传闻。
昨天下午,市殡仪馆负责遗物焚烧炉的司炉工在清理炉膛时发现,通常一触即碎的灰堆里,居然出现了一块脆硬的东西。
他刚一把那东西掏出来,便立刻看出那是人的头盖骨。
震惊之余,他思量再三,最终报了警。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听同事提起过,最近不少遗体的骨灰存在蹊跷,比如有的多了好几节脊椎,有的则像是多出了一截腿骨。
只是当时同事们并未太在意,他也没多想。
他配合警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同事们发现的疑点。他仔细回忆了当天所有被塞进焚烧炉里的东西、接近过焚烧炉的人,特别是那个裹得像颗黑粽子似的男人。
警方顺着线索,很快调查到已死的康宪。
尽管尸检显示康宪的确死于意外,但他的手机里却暴露出更多疑点。
他曾被人敲诈,被人威胁。
于是警方顺藤摸瓜,根据来电号码的登记信息查到了一个人,但那人却与康宪素无交集。
“那人并不是那个号码的实际使用者,”见习死神报告道,“至少现在不是,那个号码只是关联着他的身份信息。”
“那现在的使用者是谁?”周瑗忽然从报告中抬起头,“难道……”
见习死神点点头:“正是仲武。”
周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将报告丢在桌上,点了一支烟。
“那些骨灰,有没有什么调查结果?”
“警方现有技术无法确认骨灰主人的身份,不过据我初步调查,目前K市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口案,还有那些尚未找到死者遗体的刑事案件,基本上都可以判定与康宪无关。”